我对抽象艺术的定义是：非具象、非理性的纯粹视觉形式。

三个内涵一个意思。非具象很好理解，就是没有具体的人和物的形象。非理性即非主题、非观念、非思想、非经验、非逻辑，甚至是非情绪。纯粹视觉形式就是纯粹以色彩、点、线、面构成、肌理、空间关系所组成的画面。

非具象就是抽象。在具象和抽象之间，还有半抽象，就是抽象画中有一些具象的局部符号。抽象艺术是把半抽象也归纳在抽象艺术范畴的。

同理，非理性并不排斥理性，有很多抽象画家都喜欢赋予自己的抽象画以思想和主题。但是从绝对的立场来说，纯粹抽象是排斥思想的。或者说不需要社会化的思想来限制抽象艺术的想象。抽象艺术是有精神的，它的精神不是地球精神更不是社会精神，而是宇宙精神，是宇宙无限的精神。宇宙精神如同上帝，是一种“道”、“空”、“无”、“禅”，它的境界是无中生有是宁静致远，我们可以感受它的存在，但是无法用逻辑的语言来限制它的“思想”和“精神”。

这对很多习惯于用观念思维来理解抽象艺术的人来讲，可能很难接受。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抽象艺术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念，而这种观念是以思想为内核的。尤其是在中国，三十年前，抽象艺术最初的使命是以自由来反抗专制，它的前卫性建立在形式反叛性上。但是，这只是特殊历史造成的误会或巧合。

事实上，无论是人类五千年抽象文明还是一百年西方架上抽象绘画史，其原旨只有一个，是人性生命需求。艺术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我们理解了人的本质，就理解了艺术。人的本质就是对美的追求，快乐、幸福、享受的美，就是人的生命本质。人的本质只有一个，一切与美的本质相冲突的认识都可能是歧途。

当代艺术的旗帜是问题和对问题的批评。

西方现代主义产生的因素很多，但是追求身体和心灵的自由，追求形式，追求形式的不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带来的审美，是现代主义最重要的标志，也是最接近生命本质的。西方架上抽象艺术的创始人康定斯基的抽象绘画的灵感，并非来自观念与思想，而是来自一次偶然的形式发现，是一幅画的倒置使得原本有形象的画面变得抽象了，而这个偶发的抽象形式的惊艳之美使得康定斯基走上了抽象绘画之路。

抽象艺术不需要思想与情绪，指的是理性的思想和情绪。因为理性一旦抽象形式化，一旦成为色彩、点线面构成、肌理，画家原来的创作主题事实上已经被色彩主题所取代，而色彩主题是抽象的，无主题意义的。既然存心赋予它主题的行为都会被“抽象”掉，还不如不赋予它主题，只需从形式上突破，因为不一样的形式就有不一样的内涵，也就有不一样的“思想”。强调抽象非主题、非思想、非情绪，就是让纯粹形式的抽象艺术具有更广阔的“宇宙思维”。

中国当代抽象艺术三十年，我用三种风格状态来归纳：

1.“西方化”抽象画

架上抽象艺术是西方人一百年前从欧洲开始的，开始使用的材料是油彩、丙烯、水彩。后现代主义，装置和挪移成为了主要表现手段。先入为主，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第一代抽象艺术家，大多都受到西方现代抽象主义艺术的影响，无论是绘画材料、工具、画面色彩组合、绘画语言、符号、表现形式，都如同西方抽象绘画一样，如果把他们的画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区分不出国籍，这样的绘画风格我戏称为“私生子”。绘画基因和血缘来自西方。

“西方化”抽象画主要受到西方抽象主义绘画中热抽象和冷抽象影响，主要画家有热抽象画家：康定斯基、米罗、波洛克、德库宁、克兰等；冷抽象画家蒙德里安、马列维奇、罗斯科（色域绘画）；综合材料画家：杜尚、塔皮埃斯等。

中国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当代抽象艺术之父，但是走在最前面的吴大羽，就是比较典型的纯西方风格的抽象画，他的抽象画受表现主义和野兽派影响比较大。冷抽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产物，代表画家是丁乙，他的画也有着西方化血统，放在任何一个西方国家都不会水土不服。周长江的抽象画，属于热中有冷。周长江抽象画的命名“互补系列”，运用了中国“和合”“阴阳”的概念，试图将自己的抽象画意境从西方的框架中挣脱出来，但“去西方化”的效果并不被人们认同。周长江和丁乙，已经被公认为是中国一线的抽象艺术家。

目前，在中国从事抽象艺术创作的画家，绝大多数来自学院派，而最初都是学写实绘画的，转向抽象几乎都是受了西方抽象主义绘画的影响，先入为主，使得很多画家在自学抽象的过程中，都以西方抽象画作为自己的导师，而他们潜意识里的绘画经验，就是素描和色彩，学的基本功就是“依样画葫芦”，因此，在开始进入抽象画创作过程中，无师自通也只能走“临摹”西方抽象画的道路。有的一路走来，几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有的半途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和西方化抽象艺术分道扬镳。但是，有很大一部分画家，由于学习抽象画是从“临摹”出发的，没有受过系统抽象艺术理论的教育，对抽象艺术的理解还停留在“模仿”阶段，客观上妨碍了他们艺术发展的空间。

当时代对抽象艺术的理解逐渐加深的时候，人们已经不满足永远做“西方化”的学生，势必对抽象艺术的“血统”提出要求，也顺应抽象艺术最重要的本质需求——原创性。尽管“西方化”抽象艺术是三十年来中国当代抽象艺术成就最高的群体，在艺术国际化思维中依旧可以自由生存，但是，随着中国大国崛起，民族化艺术将越来越成为国民心态需求，无论是出于艺术创新法则还是民族自尊需求，都会对“西方化”抽象艺术的至尊地位提出质疑，并会对民族化、本土化抽象艺术发出呼唤。

2.“中西化”抽象画

在西方材料和技法的基础上，作了局部修改，放进了中国元素或表现手法，在人们看画时有东方符号和痕迹。最有影响力的代表画家有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王怀庆。

赵无极和朱德群都是从中国山水画中获得灵感，用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方法表现出具有东方气韵的抽象山水风景画。在西方人的眼睛里，他们的抽象画是很东方化了，但是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并没有觉得他们的画和中国传统文化有多少联系。反而和自然主义抽象景观更接近。

赵无极和朱德群是当今华人在国际画坛上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他们的抽象艺术给八十年代的中国画坛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中国抽象艺术能够持续三十年保持不变的追求，他们俩是功不可没。(www.daowen.com)

吴冠中生前竭力提倡中西艺术合璧，他是用中国绘画方式画油画最成功的艺术家。晚年，他画了很多水墨抽象画，有部分类似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滴洒法的效果。

王怀庆，是中国当代运用中国元素最成功的抽象画家。他的油画所涉及的题材都是中国化题材，他的“家具系列”抽象画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通过对中国家具符号的设计运用，勾画出具有意象象征的抽象画，他的题材和符号是中国的，用的材料和技法却是西方的，所以王怀庆的艺术也可称是“中西化”抽象艺术。他走的也是他老师吴冠中的中西合壁的艺术道路。

3.“本土化”抽象艺术

绘画图式（风格），材料、技法、符号、意境、观念和审美心理倾向，都是极具中国文化特征和民族风貌的，就是纯民族文化血统的抽象艺术。民族文化血统首先涉及的是绘画材料。“西方化”和“中西化”抽象艺术常用的绘画材料不是油画颜料就是丙烯，而油画颜料和丙烯都是出自西方的绘画材料，传统说法就是用西方绘画材料是很难画出东方神韵的。

能够表现出东方神韵的绘画材料常常是笔、墨、纸、水。因此，“本土化”抽象艺术是难以绕过最具中国绘画特征的笔、墨、纸、水四大材料的。也就是说，离开了中国的笔、墨、纸、水，是很难画出纯中国民族特征的抽象画的。

怎样避开西方抽象艺术的强大的图式（风格）辐射，最有效的屏蔽网恐怕就是回到水、墨、纸、笔，因为水墨纸笔是最纯粹的中国文化符号，由此材料、技法创造的抽象画自然也就是中国式抽象画。无论是知识产权还是文化渊源都属于炎黄子孙。中国抽象艺术家画自己的抽象画是顺理成章的。

因此，最具中国式抽象艺术特征的必然是水墨抽象画。水墨抽象画也包罗万象，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属“书象艺术”。“书象艺术”是从书法演变的抽象艺术，由书法中的文字作为符号元素，运用不同的技法与风格，创造出各类和书法有关但又不是现成书法的抽象艺术。

最早开始水墨抽象实验的艺术家可能要数台湾的水墨画大家刘国松，1983年，他的具有创新精神的抽象水墨画来北京办展览，后来在中国十八个城市巡回展览，给刚刚开放的中国带来了崭新的视觉创造，也给中国现代水墨画开辟了一条借鉴之道。很多后来走上水墨抽象之道的画家都提到了刘国松对他们的影响。刘国松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开始了抽象水墨新画风的尝试，用水拓和抽纸筋的办法进行技巧实验。六十年代的拼贴图式，七十年代的太空图式，八十年代的水拓图式，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充满激情，成为中国当代水墨抽象艺术领域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中国大陆最早成名的水墨抽象画家是谷文达，他是中国“85美术新潮”的弄潮儿，当年他以解构中国文字为观念，以实验书法为形式，开创了八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水墨画，也可称“书象艺术”的创始人。他的作品给人强烈的视觉震撼，绝对地“中国化”。

上海的仇德树，在八十年代初期就提出艺术“三独主义”，“独立精神、独特技法、独创风格”，他的代表作“裂变”是中国式抽象艺术的典范。

徐冰的《天书》是他的成名作，也是“本土化”抽象艺术的经典，他和蔡国强（火药画创造者），都是以绝对的“本土化”符号和视觉元素，在国际上获得成功。

抽象水墨画，书象艺术，都是运用“本土化”绘画语言的中国式抽象。由于绘画材料和技巧的单薄，因此，很多画家的水墨抽象画具有雷同性，和力求原创的抽象艺术价值标准不符合。因此，如果要想在中国水墨画境界上抵达“国际化”，就必须在众多的“同胞”中杀出一条血路，必须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独。总之，抽象水墨艺术最大的挑战就是必须做到“唯一”，世界唯一，自我唯一。

世界唯一要求是你的抽象水墨画必须从图式（风格）、材料、技法、符号、肌理、题材等视觉形式都具有原创性、唯一性。前人走过的路不能走，前人用过的方式不能用，一句话，艺术原创，必须“前无古人”。

自我唯一比世界唯一更难。因为很多“世界唯一”的图式和风格，却在画家自己手中不断地被复制。在当今画坛，似乎有这样的潜规则：别人模仿我的作品，叫抄袭，有侵犯知识产权之嫌，属于不道德的。而我自己模仿复制自己的作品，却不受道德谴责，于是，一个画家重复自己的作品成为正常。艺术唯一性在“自我”面前受阻。

“自我唯一”要求画家的每一幅代表作，都必须是唯一的，都不允许有重复。不重复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画家有意不去重复同样构成的画，一幅画不画两张。第二层次是，由于特殊的技术，使得画家本人无法再重复自己的作品，任何人都不可能重复这张画，这就保证了这幅画的真正唯一性。后一个层次的唯一比前面的更加唯一，也更有价值。

物以稀为贵，两个“唯一性”是保证作品价值的双保险。因此，真正能够称上绝品的艺术品，必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界上只此一件。孤品才能够做到绝品。

有了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开始理解“中国式抽象”的真实含义了。中国式抽象，即本土抽象，就是从形式到元素、符号、材料、技法、观念、意味都是纯中国、纯民族化、本土化的。

2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