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　剑

从事抽象绘画的中国艺术家，数以千计，多数都生存于各个艺术部落的底层，在简陋狭小的工作室里，日复一日地坚持画着那些公众根本“看不懂”的画。抽象艺术何以有这么大吸引力，可以让这些深陷其中的艺术家不顾艺术市场和社会关注，甘愿长时期地在资本的边缘地带游荡？这显然是需要艺术史家甚至思想史家予以解释的现象，遗憾的是，人们熟视无睹。

许德民是中国数以千计的抽象艺术家中的一个，但他可以说是唯一一个在艺术创作的同时，对抽象艺术理论进行系统探讨的艺术家，他对抽象艺术所倾注的热情、理性甚至偏执，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艺术家所能容纳的限度。他不仅画抽象画（他的抽象画获得过上海美术大展艺术创新奖、数次入选全国美展，还入选50年来首次的《上海美术作品进京展》），还自费编辑出版抽象艺术刊物，写抽象艺术理论专著，在大学开设抽象艺术课，培养大学生画抽象画，在自行车库举办大学生抽象艺术展览。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在他的单打独斗下完成的，没有获得任何政府或企业的支持。他犹如那个和风车作战的堂吉柯德，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人们对抽象艺术的偏见、冷漠和无知。正是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动力之下，许德民在最近几年中已经连续出版了数本抽象艺术专著，现在这本《抽象艺术文化论》，是他着力从文化视野上对抽象艺术的深层思考。

西方自印象派革命以来，现代主义艺术历经百年时间，经过数十个流派的演变，最后是在抽象艺术中达到了顶峰。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理论之父——格林伯格的话，抽象艺术是现代艺术的最高阶段。在抽象艺术之后，现代主义艺术在艺术形式和风格上的探索，似乎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于是，后现代艺术即当代艺术崛起，最流行也是最时尚的当属波普艺术、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但是，即使在后现代艺术一统天下的时代条件下，抽象艺术依旧保持着它强大生命力，在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各种艺术流派已经不再有人模仿时，唯独抽象绘画仍然构成了当下欧美架上绘画的主流，以波洛克、罗斯特、里希特等为代表的一批已经死去和还活着的抽象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不仅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美术馆的镇馆之宝，也始终居于国际艺术拍卖榜的前列。

抽象艺术在西方不仅是阳春白雪，其实也走入到下里巴人的世界里，几乎很少有西方人在一幅抽象艺术作品前，会像中国人那样倍感困惑，说自己看不懂，他们会自然地从那些看起来毫无具象符号的抽象画面中，捕捉到打动他们心灵的因素。抽象艺术的表达形式已经转化为一种精神品性，转化为文化，如同音乐，最纯粹的艺术形式，不管是色彩还是音符，已经成为无需解释的生命和心灵元素。

和西方现代艺术源远流长的历史相比，中国不管是在艺术专业领域还是在普通民众中，都缺失了对现代艺术的审美体验，在苏俄式美术教育体制下，西方现代艺术被当作资产阶级艺术而被长期拒之门外，文革时期的“高大全”、“三突出”笼罩在所有的艺术创造领域，艺术只能堕落为政治统治的工具。

中国是随着改革开放才开始打开面向西方的审美世界，同时也打开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所铸就的思想枷锁，原先那些陈旧的僵化的艺术教条首先遭到艺术先觉者的质疑。吴冠中于1979年在《美术》杂志发表了他写的《绘画的形式美》，接着于1980年又发表了《关于抽象美》的文章。这两篇文章在当时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也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现在看来，吴冠中不过就是讲了一个艺术常识，即艺术形式具有独立于艺术内容的自身价值，而形式美的核心就是抽象美。这个现在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观点，却是30多年前射穿传统艺术体制和艺术观念的第一发子弹，它直接命中了艺术形式要为艺术内容服务这个陈旧的艺术教条的靶心。

现在许德民可以从容地探讨抽象艺术的各种理论，可以自由地发表他的研究成果，但是在30多年前这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吴冠中就是因为发表了他的这两篇文章而遭致了体制内的猛烈批判，他所强调的抽象美被视为是用资产阶级的美学观来颠覆无产阶级的美学观，那些长期深受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教育的艺术领导们，对抽象艺术之恨达到了令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当时的全国美协主席江丰据说就是在一次批判抽象艺术的会议上，因过于愤慨和激动而引发心肌梗塞。由此可见，当时的艺术观念之争的激烈程度，体制内外几无交流和融合的可能，吴冠中实际上就是在发表了这两篇文章之后，和传统的艺术体制彻底决裂了。中国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在推动“85美术新潮”时广泛介绍了西方的各个艺术流派，对于促进中国现当代艺术发展居功至伟，他正式被驱除出《美术》杂志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当时编发了一篇有关抽象艺术的文章。抽象艺术是中国现当代艺术受难的一个典型象征。(www.daowen.com)

从“85美术新潮”以来，时间飞逝，国门大开，人们的观念日新月异，现代生活还没有完全过完瘾，后现代的生活便接踵而至，现在谁还愿意谈“现代”？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争抢“当代”这顶帽子，连那些画传统国画的画家们也打破头似地往当代的圈子里挤。这个时候，谁还会费力为抽象艺术正名？谁还在为抽象艺术受难？

就抽象艺术的理论而言，许德民大概是唯一的，他犹如孤独的行者，行走在中国抽象艺术文化的崎岖路上。他认为抽象艺术学应该成为独立的学科。在最近的10年里，他连续出版了理论专著《中国抽象艺术学》，主编了《中国抽象艺术》杂志三期10本，在复旦大学开设了《抽象艺术学——抽象艺术审美与创造》的通识教育核心课程，还开设了网络公开课——超星学术视频《抽象艺术学》，共有五十多集，最近还出版了《抽象诗》集。这些理论的专门研究和学科普及同时并举，自己身体力行，言传身教，绘画和教学相得益彰，在国内的艺术教育史上并不多见。对于许德民来说，这是一份不求回报的工作，与名利无关，完全是凭着对抽象艺术的热爱和自己的理想在进行着。这本即将出版的《抽象艺术文化论》，视野更加宽阔，从文化角度来探索抽象艺术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对于人们理解和欣赏抽象艺术无疑是有重要的启示。

我所主持的北京锦都艺术中心，自创办以来，有着和许德民同样的偏好，即致力于中国抽象艺术的推广和发展，迄今已举办过中国抽象艺术系列展16回，在上海美术馆、今日美术馆、浙江美术馆、西湖美术馆举办过全国最大规模的抽象艺术联展，期间还走出国门，在海外举行过多个中国抽象艺术展。这些展览引起了业界的良好评价，锦都艺术被誉为是推动中国抽象艺术的最重要的机构。

正是在大力推广抽象艺术的过程中，我深有体会的是，中国观众对抽象艺术的感知水平太低了，他们一进入展厅，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这幅画画的是什么？他们不会用眼睛来欣赏抽象绘画作品，不会用心灵来感受抽象绘画作品中的意境、趣味和精神性的品质。他们总是在抱怨看不懂，离开了传统绘画对人物的描写和情节的展现，他们几乎无法理解抽象艺术的内涵。所以，必须依靠许德民这样身兼艺术家和理论家双重身份的人，从抽象艺术的ABC开始讲起，进行艺术启蒙。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德民的艺术理论比他的艺术实践更重要，他的书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重返现代，中国在30年前刚刚脱离了前现代社会之后，还未经历现代的洗礼，便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后现代的怀抱中，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尽享解构主义的快感。现在是需要补现代主义这一课，那些对现代主义还缺少深刻感知的人，不妨去听一听许德民的课，看一看许德民的书。

2013.11.18

荣剑，文化学者，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研究员，北京锦都艺术中心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