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泼墨泼彩
作画准备
徐雯波随侍先生作画
1957年,张大千59岁生日,他画了一幅自画像,并题诗:“隔宿看书便已忘,老来昏霿更无方。从知又被儿曹笑,十日才能下一行。”6月,张大千指挥工人在园中堆置假山,见大家搬巨石费力,便上前帮忙,因用力过猛,眼前一黑,开始视物不清。经医生检查,眼底毛细血管破裂。张大千辗转美国、日本治疗,效果不很显著。回到八德园后,他一边养病一边作画,其间为老朋友蔡孟休画了一幅《墨荷图》。据蔡孟休说,这幅画比以前的画色泽略重一些,好像罩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香港名医陈养吾在报上得知张大千的病情,给他寄去一方药单,希望能有所帮助,服药一月,大见成效,眼病慢慢有所好转。张大千又作好多画,并将其中一些简笔画寄给老朋友薛惠山,薛惠山看后评价“老大意转拙”回寄张大千。并作《张大千论》一文在海内、外刊物发表。文章说:“信笔挥洒,一片泼墨完成”“元气淋漓章犹显”。文章还评价张大千欧洲游历回来,不再拘泥于形式,正冲破世俗习惯、大刀阔斧突围而出等等。张大千所说的简笔画就是将他以前的细笔画风转向粗笔、破笔、泼墨方向的画。关于这次画风转变,张大千在1982年所作的《庐山图》题跋中道出原委:“予年六十,忽撄目疾,视茫茫矣,不复能刻意为工,所作都为减笔破墨。”生理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奈。但是,我以为在张大千的潜意识里,简笔泼墨的创作已是蓄意已久,在某个当口,心态的转折之下,开始放开手脚,随兴自在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张大千已开始小试以水墨渍染、积染、泼染等手段,并在日本、巴黎画展中出现少数几幅泼墨作品。
《谷口人家》
眼疾等综合因素导致张大千心绪放松下来,并将之前所抱持的细笔画风放下,由文细一路转向后来的泼彩写意。1956年,张大千创作出了一幅泼墨画作《山园骤雨》,这幅画作的产生据说是下过一场雨后,园中雨雾淋漓、烟霞蒸腾,张大千借自然之势,感怀挥就。《山园骤雨》画的是园中茂密的树丛被倾泻而下的暴雨拍打,雾气蒙蒙、树木摇曳、清新静逸,笔墨泼洒之下的画面如奔腾的浪涛随光影幻动,颇有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的情怀。这一自性自为的雨中镜像成立,触动了张大千,他意识到笔墨破化的意义,并开始有意加入自觉引导。张大千对一些朋友说:“现在我发现,不一定用古人的方法,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表现。”这之后张大千连续创作了大量泼墨作品,并与1962年创作了大泼墨代表性作品《青城山》。该画为通景大画屏,全长为555.4厘米,高195厘米,取材于张大千梦魂牵绕的家乡青城山,画面墨气酣畅淋漓,一片氤氲。右起第一幅,树丛茂盛,下方横跨的一江,应该是都江堰。张大千以重墨渲染山势,淡墨渲染云层、烟岚波动、草木生香。没有画雨,却如山雨迷蒙,这定是张大千游历青城山时,所逢之遇。
《青城山四通屏》
据说这幅画作,张大千凭记忆完成。当时间和空间拉开距离,内心蕴藏的情感就越炽烈更纯粹,生成丰富辽阔的幻想,激情浮想,也会带动手中之笔墨的运转,山水画是艺术家心智思维的产物。随着时光流逝,张大千对故乡的怀念越发强烈,念及故乡的心中图像越发清晰。里尔克说:“孤独的时候,正是产生思想的时候。”《青城山》正是在思想的怀望之下产生的。《青城山》亦被称为张大千泼墨山水重要的里程碑式的创作作品。
20世纪60年代,张大千开始出现泼彩画法。据说,一次画荷花,愈画愈不称心,便对墨色不断更改,烦躁之下,他将石绿往画上一泼以泄愤懑,未曾想到,画面中央露出些许白色光亮,一朵白荷沾上淡淡赭石,现出“山雨欲来”之情致,接着张大千在浓浓的黑墨上泼些石绿,但见画面色泽丰富动人,却也沉静安详,他又勾出荷叶筋脉,落上数片花瓣,一幅气势不凡,含蓄雀跃的荷花跃然纸上。张大千兴奋不已,心有所悟。而这幅荷花亦成为张大千后来创作泼墨泼彩画法的动因。早在1941年,张大千从敦煌回到四川,居住青城山时,饱览了家乡山水,心绪辽阔飞扬,加之对古人绘画的进一步认识,他的复笔、重色山水已开始出现,水墨、青绿相融合,画法新颖,为后来的泼墨泼彩画法,作了铺垫。20世纪50年代后期,笔下出现《山园骤雨》等笔法表现画作,多以泼墨为主,偶尔兼泼少量颜色,60年代初期,泼彩逐渐加重,泼彩法成为他最为主要的创作手段之一。这期间创作了《谷口人家》等一批代表之作。60年代中期,张大千泼墨泼彩进入高峰期。《幽壑鸣泉图》《横贯公路》等都是这一时期代表作品。其中,《横贯公路》表现的是台湾北部东岸和西岸连接的公路,该公路穿越山峦峡谷,贯通东西两岸,气势不凡,张大千极为喜欢,曾连登数次。1965年,张大千又创作了《瑞士雪山》。这是他与老友张目寒夫妇同游瑞士的体验,该画气势宏伟,山峦起伏,虚灵妙然,两峰间光芒隐然透出,下方深紫一片,若千年冰河,浩荡翻涌,亘古幽谧。这幅作品风格突出,显出泼墨泼彩创新独立的精神特质。接着他又创作了《秋色》《雨后岚新》《爱痕湖》《春山匹练图》《幽谷图》《泼彩山水图》《翠谷清溪》等。
《长江万里图》(局部)
《泼彩朱荷金屏》
1968年,张大千在太平洋彼岸环荜庵,创作了《长江万里图》,该画绢底重色,大片泼彩,以雄奇瑰玮之笔寄情山河、缅怀祖国的心情,这幅画是张大千为老友张群八十大寿贺礼所作,历时半个多月完成。该画以长江源头青海起始,流经家乡四川一路奔腾浩荡,翻山越岭,途中山势蜿蜒交错,陆地支流绵延更迭,城郭错落衔接;江水流经武汉三镇,江面豁然开阔,风帆簇簇;过南京,过上海,江面开始了“远山无皴,远水无波”的虚蒙。整幅画作高半米余,长20公尺,气势浩荡,连绵辽阔,颇为震撼。《长江万里图》集张大千一生的功力和技法点染而成,展示出张大千一生的画业进入精纯渊穆的黄金时代,此画也是张大千晚年创作的一个高峰之作。
《幽谷图》
1972年,老友张目寒七十寿辰,张大千又特意赶制《黄山图》以致祝贺。据说张大千创作《长江万里图》《黄山图》手头也是并无草稿,只凭记忆而作,过程如写字一笔一画,将思维的世界融入画面的时空,可谓“石即云,云即笔”,山川、河流,融化我心,化为精神。记忆画山水画作早在宋代,中国山水画高峰来临之初,便有借记忆抒情山水的创作。
随着一批批泼墨泼彩画作的不断涌现,张大千越画越自由,下笔酣畅潇洒,着色信笔自如,进入了自由的精神王国。张大千不仅画泼彩山水,花鸟鱼虫、小狗小猫他都泼。张心娴说:“他什么都泼,哈巴狗、猴子都画都泼。”荷花自然是张大千不可或缺的题材,1975年,他作一幅《钓金红荷》,花朵浓艳,泥金勾勒,姿态婀娜。画中题诗:“无人无我,无古无今,掷笔一叹。”看得出晚年的张大千身边没有知音,内心孤独,慨然自叹。1975年创作的另一幅《泼墨朱荷》墨色交融,泥金底材质,金线勾勒荷边,荷花无以辨别品种,却是似古又今,新鲜好看,作品墨斑彩迹,富丽堂皇,通高168厘米,长369厘米,是后期罕见的半抽象式作品。
《爱痕湖》(局部)(www.daowen.com)
《巨荷图》
值得一提,1968年张大千所作《爱痕湖》,2011年5月,中国嘉德拍卖会上以1.80亿的惊天高价拔得头筹,并打破世界拍卖市场领跑冠军的毕加索。
1981年初夏,张大千以83岁的高龄,再创巨幅《庐山图》,此画也成为张大千最后的绝唱。
1956年之后,自泼墨风格的发现及至泼彩画风的建立,使得张大千创作兴致极高,作息时间开始反常,半夜他会突然起来,大声吆喝“画画喽”招呼家人弟子,大家纷纷起床,扶纸研墨,帮忙料理。在他所作的一幅《泼墨山水》题跋中可以看出他的兴奋:“老夫夜半清兴发,惊起妻儿睡梦间。翻倒墨池收不住,夏云涌出一天山。”那些日子,张大千在八德园又修建了一座画室,画室分为两层,长20米,宽10米,楼下两边是卧室兼裱画室。楼上画画,除靠墙一张大画案,再无他物。建造大画室,张大千已经酝酿许久的,他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创作一幅中国画史上前所未有的《泼墨巨荷图》。新建画室竣工后,家人、弟子在画室帮他研磨,他把研好的墨一碗一碗地泼洒在宣纸上,然后关门上锁,待墨汁风干。第二天再泼石青、石绿等各类颜色,最后他在大片墨彩之上点缀勾勒。气韵轩昂的《巨荷图》最终呈现出来。
《巨荷图》在巴黎展出引起强烈轰动,原本计划赴欧洲巡展,但巴西圣保罗艺术馆举办双年展,特邀张大千送《巨荷图》参展。考虑到巴西政府对自己的各方关照。张大千放弃赴欧洲巡展计划,回巴西参展。展览结束,《巨荷图》被美国纽约一家著名美术馆接去展出,后来美国《读者文摘》以14万美金收藏。为创作此图,张大千每天观察园中荷花,凝神聚气,心思集中在泼墨荷花创作里,故而下笔之前已是成竹在胸,自信放达 。张大千女儿张心娴说:“爸爸画这个泼彩画泼墨画,也不是好像爸爸在这里乱画,其实爸爸画一张画,先已经是脑子里有了。不像有些人说,你爸爸眼睛不好,年纪大了,就泼彩。他说:‘有时候画画一定要想它最美的地方,你说这张画有这个山,不舒服的就不要画出来好不好,一定要想象它美的地方’。所以爸爸就是什么都集中在美。”那段时间,泼墨泼彩成为张大千主要的绘画手段。
《泼彩四屏图》
关于泼墨泼彩画法,张大千常常表示:“我并不是发明了什么新画法,也是古人用过的,只是后来大家不用了,我再用出来而已。”而张大千本人将他的泼墨泼彩画称作“破墨”画,可见张大千对自己创作的泼墨泼彩和中国传统绘画渊源关联,表达连接极为在意,他担心有人对他的泼墨泼彩画创作的误读,他知道一旦脱离传统,就失去文化根脉。中国画讲传承,随悟而明,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脱离了传统藤蔓,只能是“野狐禅”。谢稚柳曾对张大千的泼墨泼彩绘画做过如下评价:“一个人能将西画的长处融化到中国画里面来,看起来完全是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的外貌,这定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对谢稚柳的说法,张大千并不同意,他认为自己的泼墨泼彩来自中国传统,他说:“早在唐代,王洽的泼墨山水就显示出泼墨画的端倪。”据画史记载,唐代画家王洽:“善泼墨,画山水,时人故亦称之王墨。王墨游江湖间,多疏野,好酒,凡欲画障,必先饮,重酣之后,即为泼墨,或笑或吟,脚蹴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我们无法通过文字看到王洽的画作形态,王恰的画并无流传下来,也没有可借鉴的技法理论。倒是宋代,米芾、梁楷、石恪等人都采用过泼墨画法,不过所遗存画作极少且泼墨幅度不大,比之张大千的泼墨亦有较大距离。张大千画泼墨、画泼彩,也是实验多幅,渐摸索而成。据说张大千在美国游览时,看见一幅色彩恣意横流的所谓“自动画法”的现代作品,竟联想到中国古代的“泼墨技法”。而在法国办展游览期间,他也多次看法国现代主义画展。据傅申先生说:“有一次,郭先生(郭有守)对他说,中国画没有前途,你要走向世界,可能要变。所以郭先生曾经带他看巴黎最流行的一些画家,进入一流的画坛,甚至于带他看行为表演的艺术,就是把色彩涂在裸女上面,让裸女滚在画布上,张大千看了以后,说这些我也会。郭先生就是让他开眼界,同时让他改变传统的画法。他知道要走向世界,不能完全画过去传统的画。所以他是先有泼墨,再改成泼彩,在60年代中后期是泼彩最精彩的时候。”
张大千女儿张心瑞说:“好多人说他这个泼彩好像是受西方影响了,是学西方的油画,他说不是。他说中国的传统的绘画在古时候就有泼墨,不过那个时候呢还没有用上颜色。他是用他自己的观察,看见这个自然气候的变化,他到了欧洲,看到云山,铁山,或者太阳夕照的时候,那个色彩给他一种启发,他自己的一种创新。”
张大千衰年变法,意义深远,可谓我国20世纪中国画创新道路上最有代表性的画家之一。早在上世纪上半叶,就有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等一批画家致力于中国绘画的创新改革,在那股风生水起的文化大潮中,张大千身体力行,在人生漫漫长途中实践着自己的绘画创作,只是这种变革是在远离祖国,侨居异国他乡时才开始脱茧化蝶。郎绍君先生说:“从创造性、从对中国画发展所作的贡献这一根本讲,张大千却应列为‘大器晚成’的巨匠,因为他创作高峰期的标志不是别的,是其随后的泼墨泼彩相结合的作品。若不是自发求新,坚持泼墨泼彩‘变法’,张大千就只是一位功底深厚,但创造性并不强的传统绘画多面手。”
张大千师古、摹古,搜尽奇峰打草稿,足迹踏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和亚、欧、美各国。他内心辽阔,善于学习各家之长,对取舍经典、兼收并蓄,并不是一味模仿,反映出他丰富的底蕴和极为自信的心态。可谓:“海到无涯天作岸,山至绝顶我为峰。”巴东先生说:“中国的青绿山水,还有中国的云山画派,加上敦煌佛教艺术色彩的影响,然后最重要的是,再加上张大千他本人非常喜欢跋山涉水,结合起来,于是形成了张大千晚年泼墨泼彩的风格。这种风格可以说开拓了中国水墨画的一个新的纪元,把传统中国绘画带到一个现代的窗口。”
关于张大千一生绘画的风格演进有人作了一个总结:30岁以前,画风清新俊逸;50岁进入瑰丽雄奇;而60岁以后达苍深渊穆之境;80岁后气质淳化。但也有人认为,张大千的画风本质上流露的还是清润雅健、明丽秀逸的风格气质,很受大众喜爱。正如黄苗子说的张大千的绘画是“雅俗共赏”的画。在世界绘画史上,雅与俗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命题。
1962年8月,张大千应台湾历史博物馆邀请,飞赴台湾,在该馆展出“张大千画展”,展出有《蜀江图》等百幅作品,其中大部分作品为泼墨泼彩画作。同年,张大千在日本举办的“张大千画展”。其中一幅泼墨泼彩画,被日本首相中曾根看中,特派秘书联系购置,张大千误认为中曾根喜欢中国传统绘画,挑选一幅交给秘书。未曾想到,中曾根看中的正是他的泼墨泼彩画作,这也反映出张大千泼墨泼彩的社会效果。台湾广雅轩美术馆为了收藏张大千的泼墨泼彩画,不惜于世界各地拍卖会购买张大千的泼墨泼彩作品。广雅轩林百里对“百年巨匠”导演说:“张大千的画是很外向的,很有那种奔放美,很有韵味,让我非常欣赏。”
《泼墨山水》1980年
1958年,张大千的一幅写意小品《秋海棠》获纽约“国际艺术学会”金质奖章,并被选为“当代第一大画家”。是年,在法国国家美术馆成立永久性“中国画展览”中,张大千的12幅作品入选。
20世纪60年代,张大千创作生涯极为充实,不仅画了一系列传世作品,同时也马不停蹄去欧洲、亚洲各地办展游历。连续去了法国、希腊、瑞士、巴西及香港地区,以及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德国、比利时、英国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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