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悲鸿与大千
张大千
徐悲鸿
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攻上海闸北,驻沪19路军积极抗战,被称为“淞沪抗战”“一·二八事变”。那些日子,国内时局紧张,张大千无心作画,每天关注时局变化。4月中旬,黄宾虹女弟子顾飞代表黄宾虹邀请张善孖、张大千去上海浦东顾氏桃花源写生。回来后,得知挚友谢玉岑妻子去世,为安慰好友,张大千画了一幅《天长地久图》。 “秋英会”之后,张大千和谢玉岑交往频密,讨论诗词歌赋,张大千许多画稿都有谢玉岑诗作字迹,谢玉岑写了不少赞誉张大千的诗歌,张大千也先后为谢玉岑画过一百多幅荷花。1935年,谢玉岑英年早逝,年仅37岁。弥留之际,嘱托张大千照顾其弟谢稚柳及儿子谢伯子,张大千履行了这一托付,并对谢稚柳关照有加,曾不惜将自己珍藏名画借谢稚柳临摹存赏多年;对谢伯子悉心指导画画,多次送画。抗战期间,得悉谢家困难,寄赠500元以示关怀。张大千一生交友无数,获得朋友支持帮助不少,他对朋友也是仗义疏财,有情有义。1937年,叶浅予去北平办事,顺便去颐和园听鹂馆看望张大千,张大千请叶浅予吃饭,会友,逛琉璃厂。在画店观赏画作时,张大千买下一幅送给叶浅予,叶浅予很受感动。张大千儿女们说:“他对朋友、外人非常好,但对家人弟子非常严厉。”张枭说:“那时我十来岁了,见了他还是毕恭毕敬,很害怕的。何海霞抽烟,当着他的面不敢抽的。他烟酒都不沾,他不沾,别人就不能沾,包括那些弟子们,那么大了,尤其是小伙子,都是二三十岁,那真是要玩儿要抽个烟弄个什么,都是偷着来的,住到庙里头,都跑到一边去偷着抽。他闻到你的烟味了,他装作不知道。但是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抽。”
张大千和徐悲鸿相识于1929年南京举办的首届全国画展上,双方一见钦慕,互为敬重。1935年4月,徐悲鸿带领学生赴北平参观写生,其间,特意画一幅《张大千三十四岁画像》,返回南京后送给张大千。画中的张大千,身着棉袍,黑髯垂胸,立于画案边,案上笔墨纸砚。画中题诗:“其画若冰雪,其髯独森严;横笔行天下,奇哉张大千!”落款处写下:“大千道兄三十四岁像,悲鸿写于燕京”。张大千非常兴奋,请来众友观赏,谢玉岑、郑曼青分别在画上题下诗句。
张大千赠谢玉岑《天长地久图》
徐悲鸿和张大千的关系很奇特,一个在“体制内”大学任教,一个闲云野鹤,远离社会。从艺术风格上讲,两人各持理想,观念意识不尽相同。徐悲鸿关怀社会,忧国忧民。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军侵华气焰嚣张,民族危亡之时,徐悲鸿创作《九方皋》一画,以期望国家胸怀宽广,招纳人才。不仅如此,1940年,徐悲鸿又创作《傒我后》以及后来的《愚公移山》等,可见徐悲鸿的一生始终贯穿的是一颗爱国报国之心。张大千闲云野鹤,人物画作多是古代高士、仕女,优雅风情,全然不与当下社会你来我往。徐悲鸿年长张大千四岁,曾留学日本、法国,在法国学习期间,结识柯罗弟子、艺术大师达仰。受达仰“勿慕时尚,毋甘小就”影响,苦练写实造型技艺。回国后主张改良中国画,注重素描训练,提倡师法造化,反对因循守旧。而张大千走的是传统路子,师古人,师自然,忘而无忧。就在徐悲鸿创作《傒我后》之后几年,1945年,张大千创作了《文会图》,画中古代文人雅士团坐一起,清闲交流,画作笔法精湛,人物栩栩如生。有谁能够想象,这般闲适恬静的画作竟是在日本侵华的炮火声中完成的,是因为张大千憎恶战争,以超尘极静之心表达内心的寄望吗?当然,超然远逸的张大千也为后人留下话柄,遭人诟病。台湾学者何怀硕说:“大艺术家的画不必刻意表现‘爱国’,但张大千自处于近代中国的苦难,飘然远引,他的画没有表达一点时代精神,这是古今举世中外大文豪与大艺术家所不可能的事。想想屈原、杜甫、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海明威,张大千的艺术于时代感应是麻木的。”如果把绘画放在时代的背景下,张大千似乎显得飘然远引,将他放在一个历史的大进程中,又显出他为艺术鞠躬尽瘁的精神。人类世界的关系玄奥无穷,其间的秘密难以厘清。
徐悲鸿《愚公移山》
林木教授说:“徐悲鸿跟张大千的那种关系比较有趣,照理说,徐悲鸿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人,而且已经是画坛领袖,都是人家捧他的,如果张大千是五百年来第一人的话,那么徐悲鸿不就是第二了嘛。他们俩有一个艺术观念非常近,就是他们都不太看得起文人画,这一点一般的人还不太了解,张大千本身从文人画起家的,他居然不太看得起文人画。原因就在于文人画本身是属于一个业余系统,那里边崇尚的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而张大千的天性来讲,他是强调造型的,他要求似,不仅要求似,他还要画复杂的画,画大画。”(www.daowen.com)
徐悲鸿的眼力之高,绘画能力之强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可是对于张大千却很是看重,就其闲云野鹤、不问政治的生活态度也是能够充分理解,或者说是欣赏。人都有多面性,保不准徐悲鸿也羡慕张大千的生活,毕竟都是画画之人,具有独立的创作人格。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友情其实蛮生活化的。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也曾有各种流派,鸳鸯蝴蝶派、九叶派诗、新月派诗、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等,文学观点不尽相同,但却不因此相互排斥、互相打压,私下里也是相处和睦,互通有无。假若套用政治的眼光,或许会对当时的文化生态一叶障目,失之偏颇。徐悲鸿曾邀请张大千为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讲课,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振兴中华美术事业。那次邀请是在1936年1月,徐悲鸿和校长罗家伦专赴网师园,表达了聘请张大千的愿望。据说张大千极力推辞,认为自己只能画画,不会当老师,在罗家伦、徐悲鸿反复劝说下,张大千答应下来,并提出三个要求,第一要坐着讲课,第二给我一间房子,里面摆张大画桌,再加一张可以躺卧的睡椅,因为我有个毛病,画疲倦了就想睡。第三我的课不拘形式,同学们到我的画室来上课,我是边画边讲。三个要求徐悲鸿一一答应,可见徐悲鸿求贤如渴之心。在南京中央大学教课不长时间,张大千不胜烦闷,不辞而别。张大千这一超常之举,徐悲鸿并未指责,相反关系更好。1936年4月28日,在南京中华路青年会举办的“张大千新作展”上,徐悲鸿写下《中国今日之名画家》一文发表在《中央日报》上,徐悲鸿是这样评赞张大千的:“大千潇洒,富于才思,未尝见其怒骂,但嬉笑已成文章……近作花鸟,多系写生,神韵秀丽,欲与宋人争席……”云云,随后,徐悲鸿又为张大千在上海书局出版的《张大千画集》作序。以上作为,皆反映徐悲鸿对张大千由衷的欣赏和爱慕。1942年秋,徐悲鸿从印度、新加坡等国回来后,在四川磐西筹建中国美术学院,再次向张大千发出邀请,聘其为该校研究员,同时在聘的还有高剑父。
1946年8月,中国美术学院迁往北平,院址就在北平艺专,徐悲鸿担任院长并兼任艺专校长。徐悲鸿不计前嫌,仍然聘请张大千担任名誉教授,为办好学校,将美院校区扩大,还特意请张大千画了一幅荷花,自己画一幅奔马,送给时任北平行辕主任的李宗仁。李宗仁极为高兴,拨下一所宽大的校区,也就是后来的中央美院校址。当时,徐悲鸿身边画画高手云集,单单请了张大千,这其中一是张大千名声响亮,第二应该是个人友情。张、徐二人关系如此之好,原因大概还有个性互补,一种相互吸引的愉悦。徐悲鸿个性文静坚定,张大千坚韧飘逸;徐悲鸿内敛,张大千开朗;徐悲鸿敬业热忱,张大千豪侠自由。两人都是极为聪明之人,各知其所藏的精神力量和艺术作为,张大千曾夸赞:“徐悲鸿的马很绝,我学不到这一手。”张徐二人都喜收藏,常在一起交流收藏心得,互换画作,亦都不惜重金购买古代名画,徐悲鸿曾于香港花一万元在德籍女人手中收的《八十七神仙卷》,盖上“悲鸿生命”,后不幸流失,之后失而复得,高兴万分的徐悲鸿请来张大千,还有谢稚柳在重新装裱后的画作上题写诗句。
徐悲鸿是否说过“五百年来一大千 ”,这也是许多人的疑问,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傅申先生认为:“这是朋友间的推崇,这个五百年实在太广了。而且我去寻找这一幅画的出处,在文字上找不到。徐悲鸿有一天去到张大千的画册前面,好像就是1935年的时候,没有这一句话,但是这一句话,曾经在某一个场合,徐悲鸿是讲过,但是没有落到文字上,倒不至于讲张大千自己杜撰出来的。后来大家都说,徐悲鸿说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五百年太广了,他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画家,看你怎么评断了。”央视“百年巨匠”摄制组采访徐悲鸿夫人廖静文时,她倒是说:“悲鸿曾经讲过,张大千是五百年来第一人。”
《文会图》
《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对于张大千的绘画,徐悲鸿也不是一味赞同。张大千喜欢水陆道场画,在北平大风堂讲课时,张大千常派弟子去琉璃厂买几幅用作教学。孙云生说:“老师过一段时间,派我们去琉璃厂买两幅水陆画,然后让我们临摹学习。”对此做法,徐悲鸿就不赞同,尤其是张大千远赴敦煌临摹壁画,徐悲鸿更是表示了不同意见。据林木讲:“徐悲鸿当时说那个水路道场画有什么价值?那里边最有价值的不过是那些个供养人,就是出钱造窟的那些人”。对于徐悲鸿不赞成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林木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说:“徐悲鸿的观念是随科学的,他是素描加线条这种观念,那么对宗教迷信式的东西他有一些排斥,所以从某种角度说,很多人不理解那是很正常的。但是经过张大千这么孜孜不倦的,近三年时间的这种辛苦临摹、传播、宣传,敦煌逐渐地就被国人所接受,所以这也是张大千功莫大焉之处。”
近年来,有人对徐悲鸿提出批评,认为其教学专横固执,学霸作风,这也是后来人的偏见。纵观徐悲鸿一生,可以看出其孜孜不倦的工作作风,所恨所恼也是内心理想驱使。徐悲鸿曾帮助傅抱石赴日留学,不胜烦琐找到当时江西省主席熊式辉为傅说情,并画《奔马图》相送,挣得1500大洋的留学经费。其时二人也是初次相识,当时,徐悲鸿已是身份很高的画界领袖,而傅抱石只是江西一个中学的普通教员,如无对中国美术事业的责任感和远大理想支撑,徐悲鸿大概不会有如此举动。徐悲鸿曾力排众议,邀请身居民间的齐白石担任北平艺专客座教授,可见其为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热心。而其推崇的写实绘画,对中国未来的美术事业也具有开创之功,就凭徐悲鸿自身扎实的写实功力和巨幅创作,在当时特定的年代,也无愧为一代绘画大师和美术教育家的称号。徐悲鸿的好友张大千,亦随着时代发展,时过境迁,政治风潮之后,被当下社会的人们更为敬重。2011年,他的一幅泼墨泼彩《爱痕湖》,在当年嘉德拍卖会上以1.80亿人民币创下历史高峰,超过一直领跑世界绘画拍卖行界的冠军毕加索。金钱不能代表艺术创作本身的价值,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社会对于大师的认识和喜欢。徐悲鸿和张大千都是20世纪最有代表性的画家,他们身上所折射出的精神风采,正是上个世纪中国绘画的缩影。对艺术可以持有不同见解,但艺术家却可以成为朋友,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地方,就是持之以恒,抱着极大的热情,为理想奋斗不止。多年后,身居美国的张大千得知徐悲鸿去世的消息,黯然神伤,借画抒怀,将二人的友情趣事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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