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上海学艺
曾熙
李瑞清
1919年,张大千从日本归国,在上海基督公学教习绘画。在二哥指引下,张大千投师上海名士曾熙、李瑞清学习书法。此时的张大千已经有了在东洋学堂留学的身份,找一份政府任职或大学教书工作并不吃力,就在他回国不久,一位旅长得知张大千曾做过土匪师爷,便上门邀请做他的文书,被张大千婉言回绝。张善孖亦曾婉拒熊克武的任命,看来张家人对于军队任职并不感冒。
曾熙、李瑞清是当时书界名流,一代碑学派大师。曾熙是湖南衡阳人,晚年自号农髯,清光绪二十九年进士,曾任官兵部主事兼提学使及弼德院顾问,先后主讲过衡阳石鼓书院、汉寿龙池书院。其书法自称南宗,与李瑞清的北宗颉颃,被世人称作“北李南曾”。曾熙于1915年始于上海鬻字,其书得力于《夏承碑》《华山碑》《张黑女》等,以汉隶圆笔为本,下穷魏晋,沟通南帖北碑,融合方圆,成就了一代宽博纵逸的风貌。李瑞清是江西人,光绪二十一年中进士。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李瑞清曾任长沙司马摄武陵县令,光绪三十一年后,出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校长)。辛亥革命爆发后,辞去任职,离校时卖掉车马,将钱散发给贫穷学生。李瑞清提倡改革学制、团结同仁、广延名师、建设校舍,曾聘请日本教习,传授西方科学和近代工艺。李瑞清通诗、书、画,对殷墟、周、秦、两汉至六朝文字皆有研究。最擅长书法,钟鼎文、汉魏碑帖写得磅礴有力,行草得黄庭坚精髓,楷书出自晋唐,偶尔也画山水、花卉和佛像。两位老师对张大千日后的绘画发展、登堂入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张大千为何选择学习书法,张善孖做过一个解释,他说:“上海当时有很多绘画名家,为何没有拜他们,主要考虑中国绘画要借助书法营养。”在日本期间,张善孖发现比自己小17岁的弟弟在绘画上很有天赋,且灵性十足,于是竭心培养,学习书法也是借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助力张大千日后绘画的发展。当然,也有人认为,那时的张善孖和张大千在上海没有根基,无法跻身上海上流绘画圈子,拜不到名家高师,故而改投学习书法。
李瑞清《苍虬镜片水墨纸本》
张大千曾与人言:“别人都以为我是在曾、李二师门下学习绘画,其实我学的是书法。”但是,张大千的绘画也应该获得极为有益的收获。20世纪初,因“四王画派”的陈陈相因,上海山水画坛兴起的一股师法格调清新、重师造化的石涛、八大山人、石溪等野逸派画风的热潮,这股潮流的倡导者正是曾熙、李瑞清。李瑞清不仅书法精湛,且善丹青,山水、人物、花卉无所不涉,所绘松石、花卉意境独特,而且画得一手好佛画。曾熙虽主理书法,且因中国书法和绘画渊源深广,笔墨意趣相互联系,故而对于绘画并不陌生。据曾熙后代介绍:“曾熙也画,各种题材都画。而张大千早年遗下的画中,都有‘临农髯师笔’这样的字样。”据说,曾熙喜欢石涛,李瑞清喜欢八大,两位好友聊得高兴,也会拿笔在宣纸上比画,曾熙画石涛,李瑞清画八大。二师虽不专事绘画,但修养境界深厚高广。我们知道,各门类艺术汇集到一个大层面上时,精神意趣是相通的。在曾、李二师的教诲下,张大千不仅书法长足进步,绘画也是心得妙悟。“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曾、李二师家中,常有高人围集,谈艺论道,品画说字。被世人称为“海上四妖”的吴昌硕、李瑞清、黄宾虹、曾熙也常有来往,张大千聪明好学,画界高人的言谈话语也多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获得“明心见性”的启悟。曾、李二师喜欢收藏,家中不缺石涛、八大山人、石溪、浙江等明清诸家墨宝,张大千时常观摩,所观所临,受益匪浅。台湾历史博物馆研究员巴东先生告诉记者:“他一上手就是那种最高的一流的画师,所以他的学习资源更丰富,是无与伦比的。”
曾熙书法
李瑞清书法(www.daowen.com)
关于曾、李二老师,张大千在《我的老师曾农髯、李瑞清》一文中有过描述:“曾老师出身贫寒,降生时大雪风飞,屋内积雪,母产后抓生雪吃,为报答母恩,曾熙刻苦学习,乡试之际,因学友关系,曾老师进榜房看开启密封评定名次,从第八名起向上报名,八、七、六、五等报名时,老师毫不在意,同学为之焦急,也以谑笑之语气说他名落孙山了,曾老师却自信地说我一定榜上有名,念到第三名之时,原本一直闭目的曾老师睁开眼说:‘第二名亚元一定是我!’果然不出所料。曾老师还说:‘我的文章生龙活虎,只能做第二名,第一名解元他们要选炉火纯青的。’”文中张大千还说到曾熙另一件事:“我买了江西籍一位老画家的一批藏画,议定一千二百银元,我只付了四百定洋,四川老家的钱还未汇到,老先生急着要回江西,我手头银子不够,这事不知怎么被曾老师知道。那天中午,老师来到我家:‘听说你的厨子川汤做得好,我来尝尝。’饭中老师随意地说,听说你买了一些字画,差了八百元钱,我刚好收到晚辈送你师母的一份寿礼,一千块钱,留两百给你师母,这八百你先垫付人家。张大千这才明白老师为何到家里来吃饭,不禁心下感动。”
张大千书法
张大千对李瑞清是这样描述的:“……李老师虽在前清做过大官,除了官服是丝绸外,自己的衣物都是粗布衣履,除了吃得多,一切自奉甚俭。我爱旅行,游山玩水,实际上受李老师启迪,他说:‘黄山看云,泰山观日,实属生平之快事。’李老师很固执,革命军推翻清政府后,他一直以前清遗民自居,头上的辫子不肯剪,只好盘在头上作道装了,他写的字也爱签‘清道人’的别号。李老师由于本身在前清为官时清廉刚正,在学术界的地位很崇高,故民国年间也在教育界任职。病故身后萧条,曾师出面料理后事,学生们自应效力。曾氏曾以‘清道人’所藏墨宝多件交我,嘱折价千元银洋以理后事,当时我年轻又不能当家,我家兄自不同意我领受墨宝折价,命我净送三百银元作为奠仪。”
时光流逝,岁月不在。曾、李二师是如何教习张大千的,我们无法体验,好在张大千只言片语透露一点信息。他说:“那时候,我们对老师恭敬极了,从来不敢问什么问题,拜老师后,经常去侍候老师,静听老师与朋友们谈书论画,就等于在受课,从来不敢接嘴插腔,只是每月把写的字送到老师家里。”关于二师的思想法理,笔墨堂奥,张大千记载不多,或是我孤陋寡闻没有看到,但是二师的诗学词赋、书法造诣亦是见解独到,思想深邃。沈曾植曾评曰曾熙:“俟园于书,沟通南北,融会方圆,皆能冥悟其所以分合之故……若人以洞达二字评中朗书,若俟园之神明变化,斯可语于洞达矣。”洞达天地识世清,老师对于学生的优缺点自是不言自明,亦会加以引导。曾熙曾出版著述多部,《左氏问难》《春秋大事表》《历代帝王年表》《和陶诗》、书画录等多卷。而李瑞清的诗词也是古直苍凉,大有曹孟德遗风,尤以绝句为胜,写得凄艳动人。《清史稿》称:“瑞清诗宗汉、魏,下涉陶、谢。”在清光绪、宣统年间的古典诗坛上,李瑞清也是一位非常活跃的诗人。李瑞清还是一位精文字学、金石考据、书画鉴别的高人,他提出的“求分于石,求篆于金”的辨析金文书法流派的方法,颇具科学道理,对后世影响很大,可谓是一位有多方成就的艺术大师。
吴昌硕《梅竹双清图》
在二师的指点下,张大千以双钩写历史碑刻,集好字为对联,体会字体的间架结构和转折,并学会观察分析临摹字体的特点规律。随着对“三代两汉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的学习,日推月累,书艺不断精进,那一段时间,张大千用功至极,书法绘画进步神速。四川美院教授林木先生说:“那个时候年轻嘛,二十岁左右,才气横溢,临谁像谁,跟他的记忆力有关。张大千临画的时候,他能背得出来哪一笔是怎么搞的,哪个石头是怎么画的。他有那个超强的记忆力。所以,一般的画家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大师级的画家那是要靠天才。”
超强的记忆加之不断的苦练,张大千练就了临摹、背临等过硬功夫。无论什么字,都能通过字面,分析出其用笔诀窍,并摹写得酷似原作。据说一段时间,张大千竟练到左右手写字区别不大。现在想来,当时上海繁华热闹,一个青年穿越灯红酒绿的街道,不为所惑,像一个修行者,埋身于中国传统书法绘画学习之中,其实不易。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要成为一代书画大师,道路还很长,就像建一座大厦,不仅要有坚实的基础,还要一砖一瓦地不断建设。张大千的“勤奋”是有名的。上世纪80年代,看到《甘肃文艺》一篇文章,笔者记录了当时在敦煌的所见所闻,说起张大千:“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伏案临帖一小时。”听之感慨。巧的是,张大千弟子孙云生近日出版《绝美的生命交集》一书,也说到张大千晚年在巴西八德园的生活:“老师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写字画画。”两头相接,竟过去二十余年。
曾、李二师之后,张大千又转学多人,先后学习《瘗鹤铭》《泰山金刚经》等笔法,并吸收北宋黄山谷的笔势,中年逐渐形成自己风格,被人称作“大千体”。张大千喜画荷花,其荷干的表现健劲有力,气势过人,如写大篆一般,这与他雄厚的书法功力相得益彰。吴昌硕说过:“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书作之法作画。”吴昌硕是中国清晚期最有影响力的书画大家,他将凝练遒劲的书法、出锋钝角的篆刻行笔、运刀及章法体势融入绘画,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使得当时著名画家任伯年拍案叫绝。中国书法亦被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其抽象的精神语汇,宇宙般宽广,奥妙无限。如今,国外现当代艺术家对于中国书法也是情有独钟,认为中国书法是抽象绘画最可借鉴的表现形式。张大千绘画虽未走篆法之路,但其获得的书法营养,尤其是晚年独创的泼墨泼彩画中,其内在的书法精神亦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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