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相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爱学数学,还在太原市中学数学比赛中获得过一等奖;也爱写诗,在老师指点下背过古诗词,背过自己喜爱的马雅可夫斯基和贺敬之的诗。不过所写的诗无非是革命的豪言壮语而已,诸如想当一个地质勘探队员,“迎着朝阳,迎着风沙,为祖国找宝”之类。上高中后,自己看着都不好意思,就把所写的一本诗都烧了,诗人生涯就此结束。但对语文和写作不太在意,好在尽管没下什么功夫,成绩仍在“良”以上,也没有“危机感”。
作文的“危机感”来自上高中以后。高一时第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次晋煤外运”(当时我上的是铁路中学,劳动课就是参加晋煤外运的装车工作),自认为写得还不错,没想到作文发下来,我是班内惟一的一个不及格者。以往的作文从未在“良”之下,这次不及格无疑是当头一棒。于是,我去请教老师,如何才能把作文写好。
当时我的语文老师姓计,是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据说是1957年反右时犯点错误(还不是右派)才到我们中学来教书的。那时老师对学生是有求必应。他先把我那篇不及格的作文点评了半小时,总体上有两大毛病。一是条理性差,中心不突出,二是语句罗嗦,也不通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作文上受到如此严格的批评。老师的话说的并不严厉,但却让我感到,对语文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计老师告诉我,他知道我数理化好,但如果语文不行,连自己的思想都表达不清楚,什么都没用。我至今记得他的一句话:“写好文章是人一生事业的基础,写文章的基础在中学要奠定,以后就晚了。”他还告诉我,写好文章有两条:一是要注意观察生活,尤其是生活中各种细节。要有写日记的习惯,把自己遇见的事及对这些事的想法记下来;二是要读一点好文章。走马观花地看小说,读闲书,都对写作有帮助,但重要的还是认真读点好文章,看人家的文章结构,内在逻辑,用词造句。好文章要多看几遍,甚至背下来。他建议我,古文可以选读《古文观止》上的文章,现代的文章可以看《人民文学》和《文汇报》。那时,学生是把老师的话当“圣旨”的。我从此开始认真地读自己认为好的文章,有些文章抄录下来,有些还能背下来。也许是在阅读和写作上下了点功夫吧,作文水平也有些提高了。计老师不时给我点鼓励,我学语文的兴趣更大了。
高一下学期,我们语文老师换为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郭曼君老师。郭老师是女的,颇有点浪漫的气质,喜欢文章充满感情,用词华丽,她喜欢冰心、朱自清、魏巍、杨朔、刘白羽这些当代散文大师的文章,特别是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杨朔的《山茶花》。她说这些文章情文并茂,要背下来。学生总是跟着分数这个指挥棒转的。她给自己认为情文并茂的作文打高分,我们也就向这个方向努力。我那时是语文课代表,与她接触更多,受影响也大。我背这些人的文章,还在看书时记下自己认为好的用词或描写,写作文时就尽量往上堆。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写作的一段弯路。郭老师讲的并不错,写文章应该情文并茂,但这个标准对我们这样没什么文学天才的中学生来说,似乎高了一点,脱离实际了一些。刘白羽、杨朔的文章也太矫情,太雕琢了一点,中学生学这种文风会画虎成猫。中学作文是命题作文,并不总是写自己想写的事,说自己的心里话。要情文并茂就难免矫情而堆砌词藻了。但我仍然很感谢郭老师,在她指导下我读了不少的好文章,而且懂得了用情写文章才感人的道理。当时用不好这个原则,但以后逐渐体会到文章中情的重要性。情是文章之魂啊!
高二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谢力之老师。谢老师学历不高,是本省一所师专(大专)毕业的。比起那些出自名牌大学的老师,他不算突出。但谢老师教学时间长,经验丰富,且刻苦钻研,教学水平远远高于那些从教时间不长的名牌学子。他当时是我们学校语文教研室主任,常有文章发表于《中学语文教学》之类的杂志(当年发表文章十分难,能让文章变为铅字就令我们这些学生佩服得不得了),在老师和学生中威望极高。能让他教语文,我们十分高兴。谢老师知识丰富,讲课生动,尤其是那带点晋南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极有魅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谢老师对作文的要求与郭老师完全不同。要取得好成绩,还要跟谢老师的指挥棒走。
谢老师不赞成中学生学那种情文并茂的写法,强调情,可能是矫情,强调文,会用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词汇。他认为,中学生关键是要打好写作的基础,这就是首先要把话讲清楚,让别人明白你在说什么。写事,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写论说文,要把自己的观点讲清楚。文章要中心突出,层次清楚,有逻辑性。用词要朴实,词要达意,不必过分修饰,尤其是不能用自己也不明白其意的词。只有把这些做到了,才能谈得上进一步提高。中学生写作文是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不是要发表,因此,还要练习写作的基本功,不要把大师的文章作为榜样。这些文章应该多读,但别想现在就写出这种文章,给自己立的标准太高,结果反而打不好基础。
谢老师从基本功开始指导我们写作文。先写记叙文,再写论说文,最后写夹叙夹议的作文。对我写作帮助最大的莫过于谢老师的作文点评课了。那时,两周写一篇作文,这周写,下一周点评。谢老师的作文点评就用我们作文中好的和差的,说明好,好在哪里,差,差在哪里,听起来令人心服口服,也知道了自己如何提高。比如点评记事的文章,他批评了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告诉我们,记事文不是照相,要处理好简单带过与重点描述的关系。点评论说文,强调围绕中心论点论述的逻辑关系,不求面面俱到,但要自圆其说,要一环扣一环。夹叙夹议的文章,议要根据事,不要离题万里,乱发议论。谢老师每次作文讲评都以学生作文为例,结合我们的实际,成为我们最爱听的课。现在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谢老师注意写作的基本功,从最基本的写作要求做起,对我们帮助极大。有时,我们的作文他认为不满意时,还要求我们把同样的题目再写一次。谢老师教学认真而负责,我一生写作的基本功就是那时奠定的。
高三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老先生张薄。张先生在我们学校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平时不多言语,让人十分敬畏。有一次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找老教师座谈,张老师也去了。这位领导认出张老师当年曾救过他的命,这故事颇有点像阿庆嫂救胡司令。这位领导被敌人追捕,无意中进了张老师的院子,张老师把这位领导藏起来,这位领导才活下来。张老师从未讲过这件事,这位领导讲了这件事以后,张老师马上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不久张老师就在这位领导的关怀下入了党(当年入党是十分难的一件事,尤其对张老师这样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张老师读私塾出身,古文底子极好,尤其佩服桐城派的文章,在课堂上为我们念古文时总让人联想起三味书屋的寿镜吾老先生,同学们私下里称他为镜吾先生。
经过谢老师的指点,自己觉得作文有了进步,除了作文外,自己又拟题写了十几篇文章。借着仍然是语文课代表的方便,我请张老师给我看看这些文章,并请按他的标准,为每篇文章打个分。过了一周左右,张老师叫我去,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些文章交还给我,回来打开一看,都是60分左右,最低的有55分,最高的不过65分。这大概就是勉强及格的水平。这对我又是一次打击,看来作文水平还差的很远。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但向哪个方向努力,自己并不明白,尽管当时我们颇怕张老师,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请教。(www.daowen.com)
其实张老师表面看来严厉、呆板,实际上极为和善。我去请教他,他先问我背过《古文观止》没有。我说,高一时计老师让我读,我看过一些。他说,光看不行,要背。他当时点了一篇(忘记篇名了)让我背,我背不出来。他就点了十几篇(记得以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为主)让我背,背好了再来找他。年轻时我记性较好,背这些文章不算难事,一周后就完成了任务。再去找张老师,他让我背一篇,我背了一半,他就让我停下了,意思是知道我能背了,不用再考了。他告诉我,要写好文章,首先要背一些好文章,今人写的好文章不多,还是要背古人的好文章。背多了,自己写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这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意思,写诗如此,写文章也如此。他又说,你的文章能把事情讲清楚,也有条理,但有两个问题,一是太呆板、平淡,读来无味,像中规中矩的八股文,这样写下去,不叫文章;二是文字欠精练,语句罗嗦,还有点华而不实。写好文章还要从背《古文观止》开始。
高三时作文的重点放在论说文与夹叙夹议文上,作文课是两周写一篇,我为自己定的任务是再多写一篇,即每周写一篇。天天早上用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早自习)背《古文观止》,写作文时反复打腹稿,写好后一次次地改,尤其是在文字上力求通俗、简洁、流畅,郭老师那里学来的写法不管用了。那时高考压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们几个爱写作的同学在班内还办了一份板报,我还担任学校办的“铁中文艺”主编,大家也在一起互相修改作文。尽管高三时功课不少,又面临高考,但这些事一直到高考前3个月才停止。
张老师和所有老师一样,对我这样好学的弟子很喜欢,经常给我一句句改作文。写得好的地方,他画些圈;写得不好的,他画一条横线,然后写一个“!”或“?”,让我自己想为什么写得不好,如何改。有时一篇作文要改许多次。在张老师的指导下,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能力有所提高。在高三语文课结束时,最后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当时我特别想当记者,于是情文并茂地写了一篇作文,发下来后居然得了90分,据说这是张老师这些年教学中给的最高分,平时我们能在张老师手下得80分就极高兴了。这次我得了90分,张老师又把我这篇作文作为范文,在各班传阅。许多同学在若干年后还称赞我那篇文章好,可惜记者的理想并没有实现。由于对写作文的兴趣日益浓厚,高考时报了文科。
上大学之后,我们还学过一学期写作课。每两周一单元,一次讲范文,一次写作。这时我不用花多大功夫,几乎每次都是“优”。不同的老师教写作课,对我的作文都评分不低。其中一位老师问到我中学语文课的学习情况,我把几个老师教我写作文的情况说了,他感慨地说,你碰到了好老师,以后你会知道,这是一生的幸事。今天我对这句话记忆犹新,而且深深感谢我的中学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位语文老师对我写作水平的提高都有不可替代的影响。计老师的当头一棒使我重视写作,郭老师的情文并茂在当时写命题作文时有局限性,但今天仍十分重要,谢老师对基本功的强调是我一生写作的基础,张老师则是在此基础上的提高。而且,当年我的这些老师都是真正诲人不倦,不仅是我的作文,我们每个人的作文都改得极为认真,写作有困难者,老师叫去“单兵训练”是常有的事。那时老师除了教我们之外,心无二用。我上高中时还是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但生活的困难,甚至吃不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教学的认真和负责。他们的这种精神至今仍激励着我。如今我也是教师了,但与他们相比,我感到汗颜。
中学作文以命题作文为主,这当然会束缚学生的思维。按我们传统的思维方式,学生所写的并不全是心里话,这些当然都会不利于学生创造性思维的发展。但我总认为,一个人写作的基本功还是要这样训练,写作基础打好了,以后才会有留名青史的大作。这点写作基础是要下大功夫的。
此外,我从自己的经历中感到,写好文章的功底是阅读,不读破万卷书是难写出好文章的。尤其在中小学时背一点古诗、古文和经典文章,对写作是极有益的。过去的教育以让小孩子背四书五经为主,并非没有道理。当然,在网络时代,这一套也许吃不开了,但万丈高楼只能平地起,从小读书写作,打下写文章的基础,以后会受益无穷。
愿以此与年轻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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