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　局

对中国来说,继续强调、坚持六方会谈已经达成的基本共识和有关原则,既体现了有关各方和国际社会的整体利益,也是中国的根本国家利益所在。中国希望维持朝鲜半岛的和平与稳定。对于中国来说,六方会谈最重要的意义在于,这样的原则和路径,避免了朝核危机迅速滑向摊牌的危局,为中国现代化建设和和平发展赢得了尽可能稳定的国际环境和最可宝贵的时间。

当然,像朝核危机这样复杂的问题,无所作为的态度固然不可取,但急于求成甚至试图一劳永逸也是难以取得好的效果的。朝核危机的症结所在,就是朝美双方缺乏起码的互信。然而,世界上最难建立,反之又最容易破坏的事情就是互信。从朝核危机发端以来,朝美之间谈了多少次,许了多少诺？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如今还得从头谈起！布什总统就曾明确宣称克林顿1994年与朝鲜达成的妥协无效。对美国一些政客来说,信誉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这就是国际政治的现实。

目前,朝美双方胶着的主要问题在于朝鲜如何弃核以及所涉及的对朝援助和提供安全保证问题,美朝双方就此出现了明显的意见分歧甚至严重对立。这是导致和平解决朝核危机的进程陷入僵局的根本原因。

对于美国来说,最重要的是朝鲜必须“全面、可查证和不可逆转地”消除其核计划。国际外交界已经把美国在第二轮六方会谈上提出的这一立场简称为CVID,即“complete verifiable irreversible disarmament”的英文缩写。在此前提下,美国表示没有侵略或攻击朝鲜的意图,也愿意与其他国家一起向朝鲜提供安全保障。

对于朝鲜来说,最关注的是安全保证问题、经济补偿问题。早在第二轮六方会谈中,朝鲜方面已经主动提出作为弃核进程的第一步,愿意冻结核活动,同时希望其他国家采取相应措施,特别是要求美方在改变敌视朝鲜政策如将朝鲜从“邪恶轴心”名单中删除、取消制裁、提供援助等方面拿出相应的措施。显然,美国的CVID与朝鲜的立场差距太远,也与主张关切朝鲜安全、要求“相互安全”原则的中国和俄罗斯,以及韩国的立场有不少距离。

目前,各方在弃核的定义、范围和步骤等方面尚未形成一致意见。特别是弃核与安全保障孰先孰后,对朝美双方来说至关重要。美国认为,在美国向朝鲜提供安全和发展援助前,朝鲜必须承诺放弃核计划,并开始实际的废除核武器的行动。朝鲜在同美国的外交博弈中,主要采取的是以攻为守的策略。朝鲜一再声称其安全受到美国的威胁,指责美国把它列入“邪恶轴心”。为此,朝鲜要求同美国举行一对一的谈判,并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即使进入多边谈判阶段后,朝鲜也一直坚持其安全关切,强调美朝同时行动。伊拉克战争之后,朝鲜认为伊拉克的教训就是,绝对不能让联合国或者其他任何国家进入自己国土进行检查之类的行动,否则将后患无穷。在这一背景下,朝鲜不可能采取单方面的、无条件地放弃核威慑力量的行动。

进一步分析,朝鲜需要的安全保证,将不会局限于核力量,而可能延伸至常规武器和军力部署乃至于整个朝鲜半岛安全框架的构建。但是美国是否愿意改变朝鲜半岛的安全态势,却也是一个无法预测的问题。因为这样的条件,和最后实现朝鲜半岛统一、重新塑造东北亚安全格局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这毕竟是一个更大的课题。

1996年4月16日,美国总统克林顿在访问韩国时和韩国总统金泳三联合提议举行朝鲜半岛南北方和美国、中国参加的“四方会谈”,以讨论用一项持久的和平条约代替1953年的朝鲜停战协定,并讨论建立信任措施以消除半岛的紧张局势。1997年12月,第一次“四方会谈”在日内瓦举行。1999年1月举行的“四方会谈”第四次会议决定正式启动“缓和半岛紧张局势”工作小组和“建立半岛和平机制”工作小组。到1999年8月,“四方会谈”共举行了6次会议,但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至今,世人的关注点已经转移到有关朝核危机的六方会谈,以致谋求建立朝鲜半岛新的安全机制的“四方会谈”似乎已被遗忘。

但形势的发展可能会证明,朝核危机这一具体问题的解决最终确实将与整个朝鲜半岛的和平与安全问题联系和挂钩,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事实上,如果在六方会谈中融入“四方会谈”的议题和使命,推进广义的建立信任措施合作,建立和发展政治、外交、军事、经济和社会领域的交往与互利合作,推动有关国家之间进一步改善关系,特别是推动朝美以及朝与其他国家的关系逐步走向正常化,采取多层次和多形式的军事信任措施并分阶段裁减军备,直至最终建立朝鲜半岛新的和平机制,可能更将有利于在根本上促进朝鲜半岛的和平和统一进程。朝核危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当会迎刃而解。

关于对朝鲜的援助问题,中国、韩国和俄罗斯三国在六方会谈中曾经予以积极响应。三国表示,如果朝鲜放弃核计划,愿意向朝鲜提供援助。而美国和日本仅承认朝鲜有能源需求,并对此表示理解。关于朝鲜要求美方对朝鲜冻结核技术作出补偿,美国拒绝评价朝鲜的弃核行动,同时表示不会因此向朝鲜提供援助。美国还指责朝鲜利用这一问题进行“核勒索”。日本表示将在日朝关系正常化后,对朝鲜提供大规模经济援助,这就更是空头支票。

迄今为止的六方会谈在上述各个问题上均未谈出结果；至于核冻结的范围、如何进行核查等问题,更是尚需今后进一步讨论的细节。所以,朝鲜方面屡次表示六方会谈因美国缺乏真诚的态度而没有取得令朝鲜满意的成果。朝方发言人说,美国在会谈中依然表示只有朝鲜“可验证地、不可逆转地、彻底地”放弃所有核计划,才能讨论朝鲜的忧虑事项,从而再次给会谈制造了障碍。可以说,美国从一开始就没有真诚解决问题的态度。

对于这种胶着的状态,有一种意见认为,这实际上反映了美国行政当局内部关于朝鲜问题的两派意见的分歧和冲突：一派主张采取务实的接触政策,希望能在朝核问题上能体现一些灵活性；而另一派(强硬派）则要在朝鲜改朝换代。总的来说,美国在朝鲜的目标就是要“改朝换代”,不同政治派别的区别只是在于“和平演变”还是“武力演变”而已。有学者认为,美国1994年与朝鲜签署《美朝核框架协议》并表示愿意提供这样那样的援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1994年7月朝鲜领导人金日成主席逝世后美国预期或试图“鼓励”朝鲜像苏联、东欧那样发生有利于自己的转变。后来,美国扭住朝核问题不放,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在于从根本上说,美国就是要颠覆朝鲜现政权并最终控制朝鲜以及整个朝鲜半岛,只不过在不同的时期其运用的策略的重点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朝核问题陷入更大的僵局,甚至出现朝鲜进行核试验和布置核武器,或者在韩朝边界发生不测的局面,这或许是美国政府中的强硬派所希望和预期的。(www.daowen.com)

由此,在第三轮六方会谈之后,朝核问题向解决方向迈进的步伐明显放慢了。当时德国《柏林日报》的一篇文章分析说：目前双方都缺乏加快谈判进度的动力,美国总统选举是拖后腿的因素之一。朝鲜领导人希望美国“换马”、换一个像克林顿那样对平壤妥协的新总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在2004年11月美国大选之前,朝鲜想拖时间,也不会考虑布什再次当选后无所顾虑、可能采取更强硬行动的危险。另外,由于伊朗问题,美国当时也只能把朝鲜问题“放在小火上慢慢炖”。美国大选之前,无论形势激化还是与其签订协议想必都不符合白宫的意图。后来形势的发展结果果然不出该文所料。再加上美国在2004年以后不断推出诸如2004年10月通过的《2004年朝鲜人权法案》一类的“敌视朝鲜”政策,在朝鲜“难民”问题上大做文章等因素,更令朝核问题的解决进入了一个步履维艰的时期。

此外,日本在六方会谈上提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例如日本要求美国不要向朝鲜作出不使用核武器的保证。日本历来依靠美国的核保护伞作为本国的核抑制战略,反对签署朝鲜提出的互不侵犯条约。克林顿政府1994年向朝鲜正式作出过保证,如果朝鲜实现非核化,美国将不对朝鲜使用核武器、不向朝鲜作出核威胁。日本则认为,如果美国向朝鲜保证不使用核武器,当朝鲜向日本发动进攻时,美国将失去核抑制力,日本的安全保障将出现重大障碍。在弹道导弹问题上,日本政府认为朝鲜弹道导弹对日本构成了巨大威胁,因此要求朝鲜停止开发、实验、出口和技术扩散“劳动”和“大浦洞”两种型号弹道导弹,并要求停止部署,直至销毁。关于“绑架日本人”问题,日方提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先后有8批共11名日本人失踪,并怀疑这些人遭到了朝鲜特工的绑架。日本表示,如果朝鲜在绑架日本人问题上没有进展,日本将不会讨论对朝鲜的援助问题。朝方对日方的指控予以否认,并指责日方有意以“绑架”问题为解决侵略历史问题设置障碍。朝鲜更反对在六方会谈中塞入“与朝核问题无关的话题”。日本方面各种“关切”的提出,为朝核问题的解决增加了复杂因素。

针对上述各方的“关切”,中国全力以赴推动和平解决朝核危机的进程,这包括劝说朝美双方考虑彼此的立场以及劝说日本尽量不要在全体大会上提及绑架人质等枝节性问题。但是,上述各方面问题的极端复杂性决定了这一进程的长期性。今天,朝核危机处于一个围绕各种分歧继续辩论的胶着时期；即使新的六方会谈恢复,或别的沟通机制出现,这样的胶着状态也仍然可能持续下去,并不排除可能出现反复。

由此,中国近期在朝鲜半岛的政策目标就变成了继续维护“朝鲜不核”、“美国不武”的稳定局面。“朝鲜不核”、“美国不武”的局面当然并不等于问题的解决,但毕竟好过危机的进一步恶化。

从目前情况来看,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仍然存在空间。最基本的判断是,有关各方也都认识到,激化朝鲜半岛局势,拿朝鲜半岛核问题做文章,是一场零和游戏。因此,谈判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谁都不愿意朝鲜半岛局势失控。即使在第三轮六方会谈后的胶着时期,有关各方也仍然继续着这样的努力。

朝鲜的核心目标是希望通过谈判获得可信的安全保证,并获得一定的经济利益,从而解决国内经济问题。2000年朝韩领导人的会晤,大大改善了朝鲜半岛南北关系,朝美关系、朝日关系随后也出现了缓和的趋势。局势出现了有利于朝鲜集中精力发展国内经济的变化。但2002年10月突然出现的朝核问题,中断了朝鲜半岛缓和的进程,朝美、朝日关系急剧恶化,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危及了东北亚地区的经济合作和发展,也阻碍了朝鲜经济的发展。朝鲜之所以同意举行六方会谈,最根本的,也是因为和平、稳定与发展是朝鲜政府的中心任务,这个大局迄今未变。如果能够与美国打破敌对的僵局,朝鲜经济改革与开放的外部环境将大大改善。朝鲜在不同的时期当然会运用不同的博弈策略,但我相信朝鲜并非真想在朝鲜半岛燃起战火,这就为这一问题的和平解决奠定了基础。当然,这种政治游戏和谈判策略确实需要极大的“胆略”和高超的“艺术”,因为一旦双方控制不当,出现冲突不断升级,甚至由于擦枪走火而导致严重后果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从公开的政策宣示来看,美国的核心目标是希望以一定的代价换取朝鲜放弃核武,从而减少美国在远东的威胁。不到万不得已,美国也不会选择诉诸武力。在不同的形势下,美国在解决朝鲜半岛核问题方面的立场都曾出现过松动,使得各方获得了较好的谈判气氛；目前,六方会谈虽然出现了胶着状态,但僵局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继续谈判下去的空间,在此期间出现爆炸性形势的可能性也不大。在朝核危机十多年的发展进程中,朝美曾经多次出现严重意见分歧,朝鲜还两次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但是各方最终吵而不破,回到了谈判桌前。甚至在2005年2月朝鲜宣布“已经制造了用于自卫的核武器”,并“无限期中止参加谈判”后,赖斯也仍然表示,布什总统已经重申没有军事打击朝鲜的意图。

从另一个角度看,对美国而言,其占优战略当是始终保持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从而以此为借口维持在东北亚的驻军,继续巩固其在欧亚大陆的战略优势及全球霸权。这与美国在阿富汗没完没了地搜捕拉登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判断如果成立的话,朝核问题出现僵局的可能性也就更加现实。反过来说,美国的真正动机虽然并不是想实现朝鲜半岛的和平与稳定,但美国在朝鲜半岛的政策目前也还不是战争。僵局毕竟不是破裂。

韩国强调通过与朝鲜对话解决问题的立场也十分明确。尽力避免朝鲜或者美国在谈判破裂情况下采取将问题升级的过激行为,是韩国目前的基本政策和重中之重；因为朝鲜半岛真的爆发武装冲突,最直接的受害者无疑首推韩国。如果美国试图对朝鲜实施“先发制人”式的打击,在外交上首先就难以通过韩国这一关。这样就能理解,韩国对于朝鲜2005年2月10日的声明反应温和,表示朝鲜的立场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必要过分惊慌”。卢武铉总统甚至对此表示沉默。

当然,朝鲜核问题长期化的趋势,对于韩国经济的发展产生了不利影响；韩国政府还要拿出更多的精力和资源处理同美国、日本等盟国的关系；朝鲜核问题甚至可能引发韩国政治和社会的动荡。所以韩国衷心希望朝核危机能最终解决。如果朝核问题久拖不决,甚至恶化,韩国将面临是否追随美国可能推出的强硬政策的两难困境。从这个角度来看,“朝鲜不核、美国不武”更是韩国政府的最大愿望。其避免摊牌的处境与中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关联密切的六国外,整个国际社会也积极欢迎、支持旨在解决朝核危机的多边外交努力。2003年2月,国际原子能机构决定,把朝鲜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重新开启其核项目一事提请安理会处理。两个月后,安理会就这一问题举行了第一次闭门会议。安南秘书长的朝鲜问题特使斯特朗明确表态,安理会无法替代美朝双方的直接谈判,希望安理会不要火上浇油。鉴于中、俄等国政府的努力,安理会没有就朝鲜核危机问题作出决定。这符合安理会多数成员国的意见,即便是原先坚持让安理会对朝发表谴责声明的美国也表示接受这一磋商结果。在积极关注朝核危机的同时,联合国发出的声音是,应当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朝核问题以及相关的安全问题。

在第三轮六方会谈后出现僵局之际,朝美双方和有关国家能够相互尊重、平等相待,不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不采取可能导致事态复杂化的言论和行动,以逐步建立起互信,这是处理和解决朝核争端的最好选择。尽管第四轮六方会谈未能按原计划进行,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关各方外交磋商活动的终止。和平解决朝核危机的可能性仍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