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并非谜底
诗人迈向天国,意味着诗人神话思维和他创造的神话世界的破灭。在诗人的神话思维里,梦想让他们沉醉,以至沉溺,此时他们是幸福的,他们会成为诗神,成为爱神,成为美神,从而创造出斑斓缤纷的现代神话世界。这是一个让人感动和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因为诗人呕心沥血用生命创造了它;诗人和他的神话同呼吸共命运,没有诗人就没有神话,而神话也孕育造就了诗人。诗人的神话是一个文学的梦幻,也是一个生命的梦幻,它给予了诗人的欢乐,也给予了读者的幸福;这也是一个让人迷惑的世界,它的崩溃和消失彻底击倒了诗人,也让读者感到震惊。当诗人知道他们创造的所谓的神话不过是一道幻影时,诗人的精神大厦也就彻底崩塌。
诗人以神话抗拒死亡,但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当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完成最后一次创作的一瞬间时,诗人作为个体的神话便永远的终结了,虽然读者还要费一番心思去揣摩这个神话结局的奥秘。因此诗人的自杀也是诗人最后的神话,海明威从容饮弹、伍尔夫扑进激流、普拉斯融入煤气、茨威格安然长眠、三毛引颈弃世、徐迟午夜飞翔、海子魂消铁轨……一个个多么凄美的神话呀。读者在阅读诗人这些令人震撼的最后的神话时,从心底不免为诗人升腾起一种惋惜之情。因为他们不仅为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从人间消逝而伤感,更为诗人中断了让读者魂牵梦绕的神话世界的延续而叹息。
其实用不着为诗人主动离世而扼腕,贺拉斯早就说过:
我们一起走向同一个地方,
骨灰瓮在每一个人面前转动;
或迟或早命运悄然出瓮,
将我们置入命中注定的轻舫,
漂向不朽的死亡。
既然人一开始就落在生死场中,诗人的艺术神经对此又是特别的敏感,那么他们必然要以诗的神话和死神对抗,来消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但神话毕竟是虚幻的,再迷人的神话不可能只有开头,总要有一个结局,没有什么可以不朽,只有死亡才是不朽的,神话破灭之时,便是死神降临之日。但诗人主动终结自己的神话并非就是悲剧,对他个人而言提前落下人生的帷幕与死神拥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试想一下,假如海明威、伍尔夫、普拉斯、茨威格、川端康成、伦敦、三毛、徐迟、海子……当他们一个个精神崩溃后还如行尸走肉般的苟活于世的话,他们能赢得读者的尊敬和热爱吗?他们还称得上是真正的诗人吗?他们的最后的神话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没有这个假如,美妙的音符突然中断,生命的旋律戛然而止,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然而似乎又没有结束,余韵袅袅,不绝于耳。这样的终结,难道不可以称为最高的艺术吗?海明威之死令全世界都为之悲痛,海明威的旧友纳桑·阿斯契听到海明威自杀的消息时,满面泪水地痛骂这狗娘养的世界。西班牙最杰出的斗牛士胡安·贝尔蒙德听说海明威饮弹自尽后,清晰地哭出了“干得好”三个字,并且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光荣的一生。。三毛之死也是同样震惊了华人世界。香港一位女孩子悲痛不已,穿上丧礼服,爬到山崖,放声大哭,以寄托对三毛的思念之情。这可见诗人最后的神话的艺术魅力了。诗人以自杀获得最高艺术,这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做到。
诗人的自杀是诗人对死亡的自由选择,对于终生追求自由的诗人,最终能自由地选择死亡,这才是最大的自由和真正的自由,诗人因自由地选择死亡而获得了永远的自由,体现了人性的高贵。这种睿智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具有。如果我们以世俗的眼光将诗人的主动离世看作是诗人思想颓废、意志薄弱、自抛自弃的懦夫的表现,只能说明我们对自由是多么的无知!诗人主动决绝地选择死亡,实际是化生之不自由为死之自由。这对诗人是一种身心上的彻底解脱,是对自由最高境界的追求,在看似绝望和悲哀的无奈中,蕴藏着一种大欢喜。海明威曾经说:“自由在死亡的行动中和在活命的行动中是一样的重要。”他非常同意尼采的信念,“死在适时!……一个人完成了生的使命也就要死得光荣。”[6]伍尔夫则在给丈夫的遗书中称结束自己生命的决然行动是“要去做看来是最好的那件事情。”她的丈夫毕竟是最了解她的,所以在她的墓碑上镌刻了《海浪》中的一句话作为墓志铭:“我要纵身扑向你,我不曾失败,也永不屈服,啊,死亡!”正是有这样的大欢喜,诗人才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永远的自由。
诗人的自杀作为个体的神话的终结是必然的,命运注定了他们追随缪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是诗人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将自己付之清流的朱湘对诗神说,“我的诗神,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我的诗神!这样你也是应该一看我的牺牲罢。为了你,我牺牲一切,牺牲我!全是自取的:我决不发怨声”。向往太阳最终遁入太阳的海子则在卧轨前一个月写下了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
我早就说过,断头流血的是太阳
所有的你都默默流向同一个方向
断头台是山脉全部的地方(www.daowen.com)
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
新的一天正在来临
谁让缪斯有那样大的诱惑力呢?而又是谁让诗人奋不顾身地追随缪斯呢?诗人宗教般的狂热和虔诚难道是阿波罗让缪斯给诗人箍上了一道挥之不去、欲罢不能的“金箍”?抑或是诗人心中的“魔鬼”在作祟?那些推开了生死之门的诗人,你们能回答我吗?其实无论是谁,只要他选择了缪斯,选择了想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实际上他就选择了死亡,因为,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必须“死”去,他应当脱胎换骨,他的灵魂必须接受缪斯的洗礼,像凤凰涅槃一样得到新生,成为缪斯忠实的追随者,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而存在,从而谱写着诗的神话。而一旦神话无法续写时,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的生命就该结束了,他不会也不可能再回到普通人那儿去,因此彻底终结神话的时刻也就到来了。不过,诗人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去死,既然他已经“死”过一回,这一回他必须把死作为最高的艺术来终结自己的神话。所以他们在走向天国大门的一瞬间是那样的决绝,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智慧,那样的艺术。
诗人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自杀或许是我们这个缺乏诗意的时代最后的神话。当我们埋怨我们这个时代缺乏诗意和英雄时,柔弱的诗人却以文学的神话传达出人类英雄主义的理想,虽然现代社会缺乏神话成长的土壤,但神话思维的存在,使诗人得以用他们的灵魂和生命创作出现代神话。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的自杀作为个体的神话的终结是必然的,但作为文学的神话却不会终结,因为正是诗人的死亡意识才使诗人获得了一个从崭新的审美视角构造独特的神话世界的心理因素和思想基础,从而使死亡这本来黑暗的东西获得了一种哲学意义和审美意义上的超越,体现了作为大写的人的尊严的不可或缺。人类古老的神话虽然不会复活,然而现代神话却会延续下去,因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会从诗人的作品里感受到勃勃的生命的律动,感受到那种抗拒死亡的精神力量和勇气,感受到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这决不是赞美诗人的自杀,也不是提倡诗人的自杀,我无意赋予诗人自杀的任何意义,尤其是形而上的意义,只是揣度诗人急于走向天国的谜底罢了。但愿我没有妄解菩提,也许这是我可以和生死之门那边的诗人对话的缘故,在穿越了那么漫长的时间隧道和曲曲折折的死亡的迷宫之后,我对诗人自杀之谜探讨的精神苦旅当告一段落了,我感到我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洗礼,诗人自杀之谜的谜底已经可以说是揭晓了,我无意把自己揣度的谜底强加给任何读者,这个谜底并非结论,它是完全开放的,每一个读者都可以质疑、补充、修正、甚至推翻它。
其实所谓的谜底或者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探讨诗人自杀之谜这一文学现象,我们所进行的一次并不轻松的精神之旅,我们对人生永远都无法回避的生死问题所做的思考。人活着并不容易,蛰伏在人的潜意识和显意识中的死亡阴影,随时扼杀着人们活的激情、爱的欢欣、成功的喜悦,它使个体生命处于行将消亡的巨大惶悚和威胁中,处于世界与人类无关系的彻底虚无和空茫中。人们对死所感到的恐惧与困惑,实则是对生的惶惑与不安。对于我们,真正沉重的是生,真正畏惧的也是生,而不是死。诗人的死亡情结和他们创造的最后的神话以及这个神话的终结所展示的实际上是生存的过程而不是死亡的过程,所传达是生存的哀伤而不是死亡的哀伤,所描绘的是生者的艰辛而不是死者的艰辛。因而对活着的人才有那样一种震撼的力量。
死亡不过是我们在生活中的最后的朋友,可能也是永不背叛诗人并能使我们获得拯救的朋友,在诗人那里,死亡是那样轻盈、缥缈,一个人突然死了,就像是一片树叶的飘落,司空见惯、平静如故。诗人、尤其是那些自杀的诗人与普通的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是不乏生死智慧的人,所以他们才会有超人的勇气以别人眼中异己的形象主动与死神亲吻和拥抱。因此与其说是死神追逐诗人,不如说是诗人追逐死神。一个人是否具备了生死智慧,最大的考验,莫过于生死交关的极限时刻,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窥测出他对终极奥义透悟的程度。据柏拉图描述,苏格拉底在听到雅典城邦对他的死刑判决时,说过一句名言:“我死去,你们活着,哪个更好,只有神知道。”显然,对于自杀的诗人,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他们的自杀归结为人间俗因,我们可以不必对诗人的自杀现象感到什么兴趣,也不必对他们的自杀所引发的所谓形而上和形而下意义的争论予以理睬,但我们不能无视他们不同常人的生死智慧和反抗死亡的强大精神力量以及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超人勇气。自杀的诗人已随风飘逝,我们还活着,哪个更好,只有神知道。上帝啊,饶恕那些创造了最后的神话和最高艺术的诗人吧!
【注释】
[1]参阅《海明威传》by Kurt Singer,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11月版。
[2]参阅伍厚恺《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85-196页。
[3]参阅伍厚恺《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第267页。
[4]《难忘徐迟》,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
[5]《天国在你们心中——托尔斯泰文集》,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12月,第216-217页。
[6][美]杰弗里·迈耶斯《海明威传》,中国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7月版,第5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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