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永远的“安尼玛”
诗人的神话思维与“安尼玛”紧紧相连,“安尼玛”是诗人创造神话世界的内在起源。
柏拉图和弗洛伊德都曾提出过人生来有“潜意识双性化”的倾向。现代精神分析大师容格则以深沉的阳性和阴性及两个拉丁名词“安尼姆斯”与“安尼玛”作为双重标志,进一步提出了人类心理在其原始状态中是阴阳同体的理论。他认为,无意识并非一种被抑制的意识,并非由被遗忘的回忆形成,而是一种最原始的天性。因此,无意识在人类的身心中保留有阴阳同体性的功能,一个被强有力的“安尼姆斯”(阳性)形容的男子也具有似是而非表现的“安尼玛”(阴性);同样,一个最具女性的女子也有某些心理特征证明她身心中的“安尼姆斯”的存在。因此,“无论是在男人身上抑或在女人身上,和谐的阴阳同体性都保留其功能,即将梦想保持在使人平静的作用中。”[31]每个人的身上,阳性的时钟具有跳动性和充满激情的活力,而阴性的时钟则不间断地行进在一种持续的平静的流逝中,当梦想确实臻于深沉时,降临于我们身心中作梦想者是我们的“安尼玛”。而诗人在他的孤独安静的梦想中,总是能找到他在深层的“安尼玛”的安宁。这是诗的核心和归宿,也是我们身心中自足的天性。容格给“安尼玛”下了一个极简单的定义,即“生命的原型。”这是静止、稳定、统一的生命原型,是潜藏于每一个男性和每一个女性深处的核心本质。在一对相爱的情人情意交融的心理中,“热恋的男人将他在自己的‘安尼玛’中所崇拜的所有价值准则都‘投射’到钟爱的女人身上。同样,女人将‘安尼姆斯’所要征服的全部价值准则都‘投射’到她热爱的男人身上。”[32]这种投射实际上是将自己的本质理想化、对象化了,它成为诗人自我理想化的一种人性的价值准则。里尔克说,其实“大半两性间的关系比人们平素所想的更密切,也许这世界伟大的革新就在于这一点: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以便简捷地、严肃而忍耐地负担那放在他们肩上的艰难的‘性’。”[33]正因为如此,诗人才总是情不自禁地生活在他或她的作品中某个人物的“安尼姆斯”或“安尼玛”的世界中,演绎了让世人迷恋的一个又一个爱情的神话!
在但丁和歌德沉醉的“安尼玛”的世界里,那永恒的神圣的女性其完美的人性和谐是那样的美妙,纯洁无暇的母性,天使般的温情;在波德莱尔写给美丽的女郎萨巴蒂埃的爱情书信里,他的“安尼玛”的温柔像潺潺流过的清泉源源不断,萨巴蒂埃的迷人形象让诗人迷狂,永远难忘,他要丽人记住他的心,因为“在这颗心里永远长存着你的形象”。他献给她的诗中写道:“一次,只有一次,温柔可爱的女郎/你雪白的手臂依偎在我的臂弯/在我灵魂暗淡阴郁的背景上/这段回忆在闪闪发光/夜已沉,像一枚闪烁的勋章/一轮满月正在显露她的面庞/光辉的夜色流过巴黎全城/渗透每一个寂静的地方”。“我常常回忆起那迷人的夜晚/那君临一切的寂静和倦怠/那在内心忏悔室里/无情吐露的狂乱的自白。”;[34]在里尔克爱恋崇拜的欲望里,他最“顶礼膜拜的”是尼采曾痴迷追求过的并和弗洛伊德相交甚厚的女作家鲁·安德烈亚斯·萨洛美,21岁时,里尔克相遇36岁的萨洛美,他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如双星交辉的二人持续了几十年的情谊,直到诗人辞别尘世。里尔克在表面献与“上帝”,实际为萨洛美而写的一首诗中写道:“遮起我的双眸,我也能看到你/捂住我的两耳,我也能听见你/没腿我也能到你那里/没有嘴我也能呼唤你/折断我的臂我也能用我的心/代替双手拥抱你的身子/按住我的心脏,我的头脑也会折腾/要是你使烈焰蔓延我的头脑/我就会用自己的鲜血托起你奔流翻滚”;[35]在川端康成那儿,伊豆舞女是日本和世界文坛的一个永恒的甜美的形象,这与他年轻时的一次伊豆温泉之行,被一位女神般的伊豆歌女激活了“安尼玛”的情结有关。他像普罗米修斯盗火一样,盗去了被众神独占的美的同时,自己却受尽了折磨,他独对美丑混杂的人生,勇敢地剔去丑,宁可自己被丑永久地追随也在所不惜,他的“安尼玛”只收留少女“纯粹的声音”,少女“纯粹的肉体”以及由“纯粹的声音”和“纯粹的肉体”生发出的“纯粹的精神”和纯真的爱,只把她们纯净的月光一样的美呈现给世人;在三毛的“安尼姆斯”世界中,大胡子的荷西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王子”,而她对他的感情也是浩瀚的撒哈拉沙漠所难以包容的;海子心目中的偶像则是好莱坞著名女影星嘉宝,他喜欢像嘉宝这样的女性。《伟大的嘉宝》一书中这样描述嘉宝:“她匀称调和的面庞会引起众神的嫉妒;细腻得如精心雕琢的细瓷经过熊熊烈火的烧炼,滑润得如山涧小溪中的鹅卵石。这是柏拉图所描述的天仙的美,是诗人们梦幻中的美,她是美的抽象、柏拉图的理想,既迷茫超脱而又实实在在。谁看见她都会为之陶醉。”作为一个纯粹诗人,海子相信嘉宝是完整无缺的美的化身,他要寻找像嘉宝那样的恋人。他和她是师生恋,她是他的学生,嘉宝式的红颜知己,一个诗一样的名字——蓝波湾。她说,没有你,地球还会转动吗?他说,你是我的月亮,我要围绕着你来转[36];顾城与谢烨在火车上一见钟情,之后他俩写了200多封信,一封封信就是一首首美丽的诗篇,那些凄美的诗句饱满地记载着神话般的爱情:“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着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顾城,1979年8月)“也许我真从你那带走了灵魂,它不时聚成你的样子,把你的诗送到我的身边,我好像一个住在海边的姑娘,听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你的信让我看见了未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将来呢……”(谢烨,1979年8月)这一切真的让尘世间的人们羡慕不已,美神+爱神+诗魂,怎不让人神魂颠倒!
茨维塔耶娃与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之间的精神恋爱没有顾城与谢烨和英儿那样轰轰烈烈,似乎更传统些,更含蓄些,但其间之美妙,却让人神往,那是诗魂的交流和碰撞!
茨维塔耶娃是科学和艺术结合的产儿,她的父亲是彼得堡科学院通讯院士、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创建人;母亲是颇有才华的钢琴家,但体弱多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全家长期漂泊海外,使她自幼养成了清高孤傲的性格。她18岁便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黄昏集》,1912年与谢尔盖·埃夫伦结为伉俪,同年第二部诗集《神灯》问世。十月革命爆发,作为白俄军官的埃夫伦逃亡国外,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留在莫斯科,生活艰难,但勤奋创作,确立了诗人的地位。1922年获准出国与丈夫团聚,从此与祖国离别17年之久。1925年与丈夫一起移居巴黎,1928年出版诗集《离别俄国之后》,充满沦落天涯和怀念祖国的思乡之情。这期间,她与帕斯捷尔纳克保持亲密联系,频繁通信十余年。1926年4月,帕斯捷尔纳克又把里尔克介绍给茨维塔耶娃,开始了三诗人间一段非同寻常的通信史,直至1926年底里尔克溘然长逝。(www.daowen.com)
1926年4月12日帕斯捷尔纳克致里尔克的信中介绍了茨维塔耶娃,称她是“一个天生的大天才诗人”,为她恳求里尔克赐一本亲笔题签的书,并请里尔克给他的信由茨维塔耶娃转寄。里尔克很快就给茨维塔耶娃写了一封信,并寄了他的两本近作《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他甚至相信“一次相见也许会给我们两人带来最深刻的内在欢欣。”[37]茨维塔耶娃像温暖的生命之泉水给里尔克注入了青春的活力,在夏天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如果我不那么相信,我们注定要彼此结合,仿佛两个层面,两个温情毗连的岩层,同一巢穴的两半……”他深情地向茨维塔耶娃呼唤:“亲爱的,彻底忘掉吧,谁问过什么,谁回答了什么,将此(无论它变为什么)置于由你带来、为我所需的欣喜的庇护和统治之下吧,也许,我也会带来这种欣喜,当你首先向前迈出这一步时(这一步业已迈出)。”[38]茨维塔耶娃却明确地告诉里尔克:“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的’是又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觉,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是全部)诗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39]“您将一直把我当作一位俄罗斯女性来接纳,我却将您当作一个纯人的(神的)现象来接纳。”[40]茨维塔耶娃曾把大海比做爱情,把大山比作友谊,她说她不爱大海,而爱大山。因此她对里尔克说:“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天使卫士!)。”[41]茨维塔耶娃深知里尔克非常爱她,但她却认为她“与人的每一次相处,都是一个岛,一个永远沉没的岛,完全沉没,无踪无影。”[42]直至里尔克突然离去,茨维塔耶娃才深深感到里尔克和她的情谊是多么的宝贵!她在给里尔克的悼亡信里写道:“我是多么的不幸。……亲爱的,你让我常梦见你吧——不,不对:请你活在我的梦中吧,如今你有权希望,有权去做。……你先我而去(结果更好),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定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你的唇?鬓角?额头?亲爱的,当然是吻你的双唇,实在地,像吻一个活人。”茨维塔耶娃尽吐心曲,“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与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你的额头就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43]之后,茨维塔耶娃在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仍然非常诚恳地说:“他是天使,我在右肩上(非我一方)始终能感觉到他。”[44]与帕斯捷尔纳克通信,茨维塔耶娃似乎没有什么顾虑,那完全是灵魂深处的自由撞击和交流,她认为真正的信是不用纸的,是心灵的交流。她非常坦率地告诉帕斯捷尔纳克,“我不停地与你说话,进入你的心中与你说话——我高兴——我喘息。有时,当你沉思得太久时,我就用双手把你的头转过来说:瞧!别以为有何美景……”[45]女诗人虽然直言不讳地对帕斯捷尔纳克说,“我爱你”,“我那样想念你,仿佛就在昨日还见过你。”但她所希望见到的帕斯捷尔纳的大海却是一个“非谋面的、超谋面的、谋面之外的大海。”帕斯捷尔纳克却一直想超越茨维塔耶娃所说的大海,他告诉茨维塔耶娃要跟她一同长久地生活,因为他总是渴望和她交谈,忍不住要给她写信,他抱怨与茨维塔耶娃相伴的为何不是他,而是夏夜和别人。因此他在梦中和茨维塔耶娃相见,“我在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中见到了你。”他描述那美丽的梦境:
在仿佛是条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来临、而是带着羽翼、坚定地弥漫开来的薄雾之中,你正实实在在站立着,犹如我之奔向你。你是何人?是一个飞逝的容貌,它能在情感的转折瞬间使你手中的女人大得与人的身材不相适应,似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为所有曾在你的头顶上漂浮的云朵所美化的天空。但这是你魅力的遗迹。你的美,照片上反映出的美——你在特殊场合下的美——亦即女性硕大精神的外现,在我坠入这些祥和之动听音响的波涛之前,已打动了你周围的人。这是你所造就的世界状态。这很难解释,但它使梦境变得幸福和无限。
……我置身于一个充盈着对你之爱的世界,感受不到自己的笨拙和迷蒙。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地美。你是梦中的茨维塔耶娃,你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存在类推中的茨维塔耶娃,亦即空气和时间的类人体中的茨维塔耶娃,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你是广大爱慕者奉若神明的原野上的大诗人,你就是最高的自发人性,你不在人群中,或是不在人类的用词法(“自发性”)中,你自在而立。[46]
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之恋是那样的充满诗情画意,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尼玛”与茨维塔耶娃的“安尼姆斯”是那样的和谐,仿佛是一个灵魂双性同体的象征,他们互相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我灵魂的理想状态,于是产生了灵魂的交融,尽管二人的生命感受和诗学表现都是极其个别的和个性化的,但他们的“安尼玛”和“安尼姆斯”的作用,使两颗美好的灵魂互渗互融,一个诗人的一颗心在另一个诗人的心房里搏动着双重声响。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里尔克去世后,茨维塔耶娃便渴望着与帕斯捷尔纳克在伦敦相聚,她无比深情地对帕斯捷尔纳克说:“我从未召唤过你,如今是时候了。我们将同在硕大的伦敦。那是你的城,我的城。”[47]但是,伦敦不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城,也不是茨维塔耶娃的城。茨维塔耶娃的城只能在她的梦中,只能在她的诗的世界里。她可曾想到十多年后她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城,而且失去了赖以梦想的大海,失去了赖以信任的大山,失去了所有精神的支柱,她的诗魂只能在叶拉布加山丘的上空孤独地盘旋呢?“安尼玛”和“安尼姆斯”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制造了爱情神话,也制造了爱情悲剧。只不过人们在考察诗人的神话思维时忽略罢了。
“安尼玛”和“安尼姆斯”是诗人双重存在的化身,诗人在梦想成为相异于他本身的另一个人时,这一个人仍然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化身。不管他在作品中塑造怎样的人物或描绘什么样的意象,“安尼玛”都将是他诗魂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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