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童年是一束芳香
人们常说诗人的心灵是永远年轻的,也说诗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确实,从梦想来说,至少是这样,诗人总是充满孩提时代的梦想,保持着一份纯洁的童真。在诗人梦想的世界里,深藏在人类心灵内部的永久的充满活力的童年情结,是他整整一生都倾向于诗的梦想的一束芳香,使他将对往昔岁月的全部记忆都在这经久不散的芳香中充满诗情画意地展开。童年是自由和幸福的,是因为童年享有梦想的自由和幸福。追求心灵自由的诗人更多地在梦想中而不是在现实中重寻童年时,他体验到那种可能性,他梦想着这一童年本可以成为一切,他像孩提时一般梦想着自由,使“我们回到了梦想之源,回到了为我们打开世界的梦想。”[22]
且让我们聆听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诗句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顾城被誉为“童话诗人”,是因了他著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的眼睛是好奇的,天真的,无泪的,而这恰恰是《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的眼睛,正是这双能够看到真相的眼睛导致了他的痛苦,因为要求眼睛在黑暗中寻求光明几乎是不可能的,黑暗中的眼睛是黑色的,几乎是盲目的,要紧的是用耳朵倾听,是期待,但顾城拒绝倾听,他启用“童心的眼睛”。因此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中,我们听到的是诗人对童话世界的眷念,孩子单纯而爽直的话语,寄寓着深刻而充满人性的渴望,“彩色蜡笔那样美丽”的“时刻”不仅代表童年的欢乐和美好,更代表生命的丰富、光辉和绚丽,“白纸上”的“自由”是童年梦想的自由,象征诗人追寻心灵自由的愿望,“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方面是苦难的结束,另一方面也是诗人意志的成长。对顾城来说,生命的平实、自由和坚毅才是最宝贵的,是人类追求幸福、和谐的目标和权利。尽管他知道,这也许不过是“浆果一样的梦”,但这样的梦想是多么美好呀!他情愿永远“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瞪着他“很大很大的眼睛”,沉浸在对宇宙的梦想中。
童年是永远的梦想,“童年如同遗忘的火种,永远能在我们身心中复萌。”[23]童年是诗人寻觅的最遥远的回忆,也是最难以估量的记忆,是梦想的起源,是诗人对生命的自我陶醉和沉思。晚年的曹禺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童年的梦想,他说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附近的老龙头火车站,“火车过来,栅栏关上,我们就站在栅栏外边看着火车这个庞然大物通过。我站在那里,凝神望着那伸向遥远的铁轨,望着那蜿蜒呼啸而去的火车,望着火车吐出的滚滚浓烟,一直看着它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凝望着天边,产生着种种的遐想,在那天边外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24]孙犁的童年虽然多病,但他感到一生最幸福和快乐的还是童年:“童年,我在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鹭鸶。看到了对艚大船上的夫妇,看到了纤夫,看到了白帆。”[25]尽管生活在一个饥饿的年代,但那饥饿中带有苦涩的欢乐的童年却像永远无法抹去的图画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田野里跑着无数的孩子们,是为饥饿驱使,也为新的生机驱使,他们漫天漫野地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
春风吹来,大地苏醒,河水解冻,万物孳生,土地是松软的,把孩子们的脚埋进去,他们仍然欢乐地跑着,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还有雾水,还有霜雪,小手冻得通红,但不久,太阳出来,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们都脱去了上衣。
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
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回忆她童年的故乡时写道,“我脑海中留下的最初回忆是皇村的景色:郁郁葱葱、未经人工布置、蔚为壮观的公园,保姆常带我去的放牧地,毛色班驳的小马驹在其间奔驰纵跳的跑马场,古旧的车站以及其他的景物——这一切我后来都写入了《皇村颂》一诗。”[26]童年是将诗人与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最美好的梦幻。俄罗斯从乡村走出的诗坛夜莺叶赛宁在谈到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乡村孩子的童年时,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最早发表而表现了诗人天赋的诗歌《在白菜地的畦垄上……》是童年给他的灵感:“在白菜地的畦垄上/流动着红色的水浪/那是小小的枫树苗儿/正吸吮着母亲的绿色的乳房。”1915年春天,还是一个不事修饰与憨厚朴实的乡村少年叶赛宁闯进了他不熟悉的城市生活,内向的他总感到与城市浮华的礼仪格格不入,因此他更加怀念朴实宁谧的乡村情调,怀念他的“俄罗斯大地”,怀念他梦一般美丽的童年生活:(www.daowen.com)
小铃儿,发出银子般的声音,
是你在唱,还是心上的梦?
在我金色的睫毛上
玫瑰圣像领来了黎明。
信鸽翅上的唱声,
使我不再年少温情。
那美妙的小树林
我快乐而又短暂的梦。
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几乎每一篇追忆童年的文字都是不由自主的艺术描写,童年是里尔克思索和吟唱的主要题材:
别让命运夺走你曾有的童年
这一不可名状的对神性的忠诚。
即使囚徒,身陷囹圄默默地沉沦,
童年也在冥冥中照看着他,直至他告别人生。
因为它永远使心灵振奋。[27]
其实在我们所有的童年中,不管是忧郁的童年,还是快乐的童年,抑或是平淡的童年还是崇高的童年,童年总是深藏在我们心中,向往童年的梦想越趋深沉,孩童的禀赋就越铭刻在我们的身心里,而对于诗人尤其如此。三岛由纪夫的童年很难说是一个忧郁的童年,还是快乐的童年,他自幼受到家庭的格外宠爱,几乎处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因此他不得不自己另找一种“自我保护”的生活天地,那是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全神贯注地听母亲讲童话故事,让自己眈溺于无边的梦幻,躲到非现实的世界里,在梦幻和非现实的世界中他甚至任意幻想自己诞生时的光景,他觉得自己清清楚楚看见过初生婴儿洗澡用的澡盆——一个崭新的活像黄金制成的光亮的树皮盆,盆边放射着微微的却又令人耀眼的亮光,轻轻摇晃,光柔和地映在水面上,似小小的水波,不断地相互撞击着。[28]幼年的三岛的童话世界里有许多人物是公主和王子,但他特别偏爱面临死亡的王子,遭杀害的王子和一切被杀的年轻人。安徒生童话《玫瑰妖精》中那个在亲吻情人留下的遗物玫瑰时惨遭坏人杀害的年轻人、怀尔德童话《渔夫和人鱼》紧抱着美人鱼被冲上海滩的年轻渔夫的尸体都令他欢喜不已。他特别喜欢童话《杀害的王子》,当他将王子那健美的体形和他残酷的死结合在一起空想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快感。所以当他从紧闭的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走出来和两个表妹玩打仗的游戏时,他情愿装扮成被杀的王子,捂住胸口倒下去,他觉得当他弯曲着身子模仿倒下时,自己就像处在被击中而死去的状态,心里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痛快。三岛就在这样的一种空幻中将自己变为王子,变为美的死者。[29]这种空幻成为三岛幼年时代一种强烈的甜蜜的梦想,他常常淹没在这种自我陶醉之中。童年的这一束芳香一直追赶着三岛,它使幼年的三岛的几乎所有梦想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悲剧性,使他不可思议地表现出一种热切愿望似的绝望,养成了三岛后来一种特殊的嗜欲和浪漫的憧憬,这种禀赋潜藏在他体内的文学根底里,构成了他的文学生命体,也形成了他日后追寻童年梦想,必然走向悲剧性自杀的基因。
无疑,童年对于诗人是自我陶醉的永远的芳香,但对于自杀的诗人却可能是一束麻醉灵魂的罂粟的芳香,但诗人并不以为然,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情愿被这罂粟的芳香所麻醉,因为只有在这永恒的让人沉醉的芳香里,诗人才能独自留连,唤起他对生命的任何一个点滴的回忆。对于诗人,那是人性的水,是从人类难以记忆的岁月里流出的水,那是生命的源泉,是诗人取之不尽的源泉,它给予诗人想象的生命,更给予诗人新生的力量,诗人在童年的芳香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新生。正如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斯所说“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富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他,他就会死去。”[30]正因为如此,诗人才不可能长大,诗人才能以他孩子般的纯洁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也正因为如此,诗人在这沉醉的芳香里才是快乐和幸福的;而诗人只有感到快乐和幸福,他的理想才得以尽情的驰骋,诗人才成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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