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梦想的诗学
假如说神话是原始民族的梦,那么神话思维则是梦想的诗学,梦想是神话思维的核心,没有梦想就没有神话思维,也就没有诗人,诗人的神话思维离不开梦想。
法国著名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法国新认识论奠基人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认为梦想“表明人的存在进入了一种休息”,“表明了一种安逸状态。梦想者带着他的梦想全身心地进入了幸福的实况。”[11]雨果曾这样描述1844年的一个黄昏时分他在参观法国东南古城内尔穆时自己产生梦想的一种感受:
所有那一切既不是一个城,也不是一座教堂,也不是一条河,既不是颜色,也没有光,也没有影;那是梦想。
我长久地停留着一动也不动,任凭这不可表达的整体,在天空的静谧及这一时辰的忧郁中慢慢地渗透入我的身心。我不清楚心中萦绕着什么,也不能将之表达出来,那是难以名状的时刻,我身心中好像某种东西开始入睡,而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法国与比利时随笔》)
雨果不止一次写到这样一种诗的梦想,他在《笑面人》中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凝视下的大海是一个梦。”他曾写过一首《梦》的诗,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种种美好的梦想:他要“在清闲的心灵沉思默想的乡野,在尘世的风浪到达不到的人迹罕至的水边”,寻觅一所“非常幽暗安宁的静庐,上面盖着无数树,深深地隐藏在岑寂的幽处”;他要他的诗章摆脱束缚,“不倦高飞翱翔,在天空放浪,像被释放的鸟儿一样”;他梦见和平安乐的仙乡,听到宇宙的合唱和“耶和华的声音激起宏伟的回响”;他幻想着荒漠上那哥特式城堡的楼台是他永远安身的地方,“但愿像蜂拥,全都灿烂鲜红”,飞在他头上,“布满天空,飘起她们的百褶衣”,在他的不眠中;他觉得他是诗神,“摆脱了世俗”,过着“光明磊落、深思、虔诚的生活,忘却人家,亦被人家忘却!”[12]
对于任何愿作美好梦想的诗人来说,梦想实现了他的真正的命运,成为了诗的梦想,所有的一切都通过梦想并在梦想中变为了美。倘若梦想者确实具有诗人的天赋,他将会把这一梦想化为一部艺术作品,而这作品将是具有久远的魅力的。在诗人的生活中,往往有某些时刻,其梦想将现实本身同化了,那时他所看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的东西,而是被同化了的东西,现实世界已经被想象的世界所合并或代替,诗人置于遐想联翩的孤独处境。黎巴嫩著名诗人、与纪伯伦同为旅美派文学代表人物的米·努埃曼在《纪伯伦·赫里勒·纪伯伦》传记中描述过纪伯伦的这种心境:
他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平静大海,海岸与蓝色天幕相连。数百万喧嚣的灵魂在天幕下翩翩起舞,此起彼伏,湿润的云彩被染上红色。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面颊,他敞开胸怀,呼吸着尚未消逝的时代气息,每吸一口,便说道:
“请进吧,带着生活的全部幸福和苦难进来吧。你是乘上帝精神之风的女儿,上帝的精神在水面上飘拂。烦恼的面孔是黑暗。自开天辟地直到现在,你携带着天地的气息。进来吧,深入到我内心,把我当作天地间一切的同伴。”
他遐想联翩,想到眼前的光明时,说道:
“它来自太阳,太阳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
他想到大海,他说:
“我饮足了海水,大海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
他想到大地,便说道:
“我从大地汲取养料。我即大地,大地即我。”
他发现眼前的屏障似乎被移走,而自己是根轴,一切围绕着它在旋转;又看见自己像个圆心,发现无数支光,射向四面八方;还觉得自己的心同所有的心连在一起,同人们想在一起。使他十分奇怪的是,不过几分钟,他的心脏受到咬啮,思想遭到压迫,想象被生活的苦恼所束缚。在蓝色的天幕下,他的灵魂同喧嚣的灵魂共舞,思绪在天幕上行走,沿着云彩之上的光明绳索攀援而上。他的想象,从地平线到地平线,从天到天,从可见到不可见,从过去没有的到将来要发生的,看到任何事物的结束是其他事物的开端,任何事物的开端则是其他事物的结局。没有无始的事,也没有无终的事,对于伫立船头的纪伯伦·赫里勒·纪伯伦也无始无终,他同一切事物并无区别,与世界的大小之最没有敌意,而且宇宙间的一切都在呼唤他:“你是我可爱的儿子。”[13]
这是怎样的一种梦想!现实的世界完全被想象的世界覆盖了,它赋予了诗人一个非我,这非我既不受空间障碍的束缚,也不受时间规则如将来、过去和现在的束缚,自我包容并支配着一切。这非我是诗人的精神财富,是诗人的非我。正是诗人的非我使诗人无限欣喜,使他进入到“具有诗意的梦想能赋予我们所有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14]中,使他体验到生存于世界的信心。诗人在梦想的深处重新找到自己的心灵,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有哪个诗人愿意拒绝诗的梦想的邀请呢?(www.daowen.com)
对于梦想者来说,他看到的是一种诗化的强大的力量,一种所有心理的力量都能在其中获得和谐的心灵的诗学。童话诗人顾城曾描述过自己是怎样被诗化的强大力量所浸染,从而把那种梦想变为美丽的诗句的。当年他在山东昌邑县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放猪时,感觉到在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感觉到春天正在到来,感觉到一种生命的醒来,在他心中升起。一群鸟飞来降落在他周围对他欢叫着,使他感到非常激动和快乐,后来鸟飞走了,他感觉到那片土地忽然像白纸那样飘动。诗人写道:“我觉得在那个瞬间我好像聋了,我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天、地、宇宙万物轻柔的对话,它们作着各种手势,它们之间的相思和默契;草因此生长,开出花朵,鸟因此飞来飞去。这是自然毫无掩饰的秘密。我拿起笔找到一些字,开始写诗。”诗人无比深情地说:
将近15岁的一个夏天,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心愿,我写下了这个声音,就是1971年我写的《生命幻想曲》。我在这首诗中写:“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没有任何目的,我在这自然的天地里,在水里,光把我一点点晒黑。那个夏天,我在潍河岸边,我感到我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声音发出来,我像在钢琴的琴键上行走一样。我累了就躺下来,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天上睡觉。它睡着了就慢慢落下来,在接近河水的地方,被自己的影子惊醒,这时我感到了另一个我:远处的树林在响,就像我的手在动,河水在流淌中轻轻冲击沙地,粘土的河岸,就像我抚摸自己的膝盖;我像阳光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宁静如云。作为一个人的恐怖、害怕、矛盾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感觉,我要做的一切已做了,所以正在开始。我说:“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中做窝/我仍然要徒步走过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我说:“太阳烘烤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在成为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就成为了我,这声音就是我的语言。这是个很好的自然生命的感觉,这是人在年轻的时候,生命出现的幻想、光明和花朵。[15]
梦想将诗人置于新生的心灵状态,无论是夜梦中梦想的世界,还是清醒状态中的白日梦想中的世界,都是来源于梦想者的心灵的现象。这梦想将诗人放在了一个无垠的天地中而不是一个社会里,因此这诗的梦想乃是对宇宙的梦想,是诗人的心灵与诗人的诗的天地的自然流露,诗人的心灵与宇宙交融,诗人发现了他所愿意生活的世界,他值得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缘由。这在海子那里似乎表现得特别明显,他在他认为“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弥赛亚》中,那种对宇宙的梦想可以说令人颤栗,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极至,诗人将他和诗神、宇宙融为一体,任由梦想的驰骋,“时间被淹没在梦想者与世界的双重深度中。”[16]在这无比宏大的背景中,“世界是宏伟的,梦想世界的人是伟大的。”[17]海子的这首长诗仿佛是一个蕴藏着不可破解的天机的谜语,也好像是一个意味无穷的历史的寓言,诗人俨然就是一个诗神,他要把太阳献给新的纪元,献给真理,献给新时代的曙光,自然也献给他自己,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的诗神:
天空在海水上
奉献出自己真理的面容
这是曙光和黎明
这是新的一日
阳光从天而降穿透了海水。太阳!
在我的诗中,暂时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
让我用生命铺在你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18]
诗人描绘的其实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一个有着多种隐喻的现代神话。诗人骄傲地说:“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19]他在诗中使用了多种意象:太阳、曙光、黎明、大海、天空、岩石、黑夜等,以遥想式的倾诉,追寻着梦想的梦想。他觉得是回忆女神生下了他,因此他接受他自己,移动他的诗,登上天梯,“登上艰难的/这个世纪/这新的天空”,而“这新的天空回首望去:旧世界雨雪下在大海上。”[20]在经历了火光和雨雪的洗礼以后,世界和诗人获得了新生,诗人欣喜万分:
这是新的世界和我,此刻也只有奉献和歌声在此之前我写下了这几十个世纪最后的一首诗并从此出发将它抛弃,就是太阳抛下了黎明曙光会知道我和太阳的目的地。太阳和我!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21]
用尽了天空和海水写成的诗,决不是一个人的诗,那是全人类的诗,诗人的梦想是何等的壮观和神奇!梦想也只有在诗人那儿才是诗意的,它把诗人和我们都带进了一个诗的世界,使我们在它所想象的天地里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宁静。
正因为如此,在梦想中我们才是自由的人,而只有在梦想中,诗人才成其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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