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最后的神话:爱的绝唱,自杀引发真爱的永恒

最后的神话:爱的绝唱,自杀引发真爱的永恒

时间:2024-07-1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渡边淳一主张,强烈的爱到达高峰时,采取自杀,将会使真爱永恒。

最后的神话:爱的绝唱,自杀引发真爱的永恒

1.爱的呼唤和绝唱

巴尔札克在《驴皮记》的卷首写道:“每个人的自杀都是一曲庄严忧郁的挽歌。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你能够找到哪一本流传至今的书可以与下面这个天才的小片段相提并论?——昨天四点,一个少妇艺术大桥的顶上,跳塞纳河自杀。在这个巴黎人的精炼言词面前,戏剧小说之类,无不黯然失色。”但诗人仍然能够从这个天才的小片段中演绎出无数动人的爱情悲剧,因为在文学作品里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情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而爱情又常常以主人公不幸的死亡,并且以自杀为结局。

对于相爱的男女主人公来说,爱情是他们的真正的生命,没有爱情,生命就失去了意义,爱情是他们的一切,正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爱情故,生命当可抛。当爱情失败时他们会痛不欲生,选择死亡,因为对于他们失去了爱情就等于失去了生命。早在莎士比亚的经典爱情悲剧《罗密欧朱丽叶》诞生之前,中国古代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就表现了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的悲剧。卢江府小吏焦仲卿娶美丽、温柔、贤惠、勤劳的刘兰芝为妻,二人如漆似胶,恩爱情深,却不料焦母看不惯刘兰芝,百般虐待,最后逼着儿子将刘兰芝遣送回娘家。在娘家尽管母亲疼爱女儿,但不幸的是兄长却极力要将她嫁出去,刘兰芝再三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假装答应嫁给太守公子。焦仲卿闻讯与刘兰芝约好,前来接她回去,但由于焦母的阻挠始终未能如愿,面对此生再也不能相聚的悲伤,两人便相约“黄泉下相见”,于是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演出了一出封建社会漫漫长夜中的爱情绝唱。

在那些痴情的人们心目中,爱情必须生死相许,爱情就是一切,生命微不足道,没有爱情,生命就是一堆垃圾,没有任何价值。因此他们不愿意在爱情破灭后仍然活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倾心相爱,却因家族仇恨不能结为眷属。罗密欧被迫远走他乡,朱丽叶被父亲逼迫转嫁他人,劳伦斯神父仗义相助,叫朱丽叶在婚礼之夜吃下安眠药,假装死去,并派人送信给罗密欧,谁知罗密欧未接到信就赶回来了,看到“死去”的朱丽叶,悲痛不已,自尽于朱丽叶身旁。朱丽叶醒来,看到心上人的尸体,悲伤欲绝,于是用罗密欧留下的匕首自杀身亡。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能顿时化为乌有,让人扼腕痛惜不已。这两个古典爱情悲剧虽然文化背景并不一样,但在殉情上却惊人的相似,在殉情者看来,他们所利用的死亡不够是一次临终事件,而真正的死亡却在他或她全神贯注于爱情时被遗忘了,所以他和她自然而然地双双都选择了自杀。这种双双殉情的悲剧在现代也不乏典型,日本现代作家渡边淳一的畅销小说《失乐园》中的“情死”悲剧似乎比古典殉情悲剧表现得更惨烈一些,更动人心弦。虽然这是一个连老到的作者都觉羞涩的中年男女的纯爱故事。正如琼瑶为千千万万少男少女演绎的缕缕青春纯情,日本这位对传统婚姻持批判态度的现代作家——渡边淳一却为失却青春梦想的中年男女营造了一片幻情天地。现实中,人生活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各种各样的规范和要求使人的感情被充分蕴蓄与刺激,朝夕相处的感情已远远滞后于人对爱日新月异的渴求,当理性的束缚被抛弃到九霄云外时,野性的呼唤便成为人生中最原始、最重要、最痛苦的追求,于是婚姻外的觅情成了重唤激情的最简洁方式,于是就有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双双殉情的现代故事。

主人公久木在社会竞争中的失败、好友的生病死亡中感觉到生存的悲哀,尤其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到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就是说快要到生命的黄昏时刻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到了凛子而一见钟情;凛子的丈夫虽然高大英俊,是医学教授,有着骄人的人生经历和社会地位,但凛子却不是嵌合在他身上的那根“肋骨”,她要寻找自己的人生归宿,而生命的本源是她追寻的唯一动力,世俗的一切统统都被抛到脑后。于是男女主人公相知、相爱了,彼此的灵与肉紧紧地吻合在一起。一种原始的完美组合使他们忘却了人类现代文明中的一切伦理道德和责任,沉溺在疯狂的性爱中,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性爱才是生命的真谛。从表面上看,渡边小说里写到的爱,不是或者主要不是精神的契合。久木与凛子是通过肉体的不断接触而一步步加深情爱的,最后达到他们感觉中爱的辉煌与极致。这种注重官能与享乐的表现,似乎不可避免地会渲染一种淫靡的氛围,但《失乐园》却写得颇有韵味。与其说作者在写一个现代情爱故事,不如说渡边淳一在表达一种唯美的人生追求。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渡边所崇拜的谷崎润一郎,想到佐藤春夫、永井荷风这些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唯美派的作家。爱欲在唯美主义者眼中并不关乎道德伦理,它只是一种自然状态的美。唯美派作家们视肉体欲望的全面解放为审美的极致,渡边笔下的人物即是如此。

尽管渡边淳一已经无法再像永井荷风或谷崎润一郎那样去表现“在微暗的房间里的光线以及夜晚淡淡的灯光下以阴影为基调”的古典美了,他仍然执迷于那种日本式的传统的美,并把这种美和死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因为日本文化中死并不消极,而是一种强烈、精彩发射自己的力量的积极方式。

渡边淳一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也常常感到一种虚无和无常,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情,但他觉得,面对死亡,只有爱才能对抗。渡边淳一不认为两个人之间相互爱恋,婚姻会延续这份爱。如何将爱永驻?渡边淳一想到的就是死亡,或者说殉情。他认为爱达到巅峰之后是无法继续下去的,社会中的男女通常选择结婚成家,但不论如何相爱的男女,如果他们结成夫妻,那么他们就会迅速失去恋爱时的热情,难以产生强烈的性爱和情爱。感情到了最后无法解决的阶段,最后的方式之一,是自杀。渡边淳一主张,强烈的爱到达高峰时,采取自杀,将会使真爱永恒。所以在小说中当久木和凛子定下了死亡之约后,渡边不由赞美道:

这是华丽耀眼而又心满意足的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因相爱而死的人才能获得的至福之举。

像他们这样追求并付诸实施这种幸福之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绝无仅有,是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对儿的,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筛选出来的“爱的精英”。

把殉情当作至福之举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满足呢?作者以一种赞赏的心情描述男女主人公生命的最后之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最后的殉情虽然惨烈却富有诗意,两人在旅馆里最后一次做爱后,久木喝下了毒酒,并把嘴里剩余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满足的凛子的嘴里:

凛子躺在久木的怀抱里,十分顺从地,就像婴儿喝奶一样,拼命地吮吸着。

嘴对嘴注入的鲜红的液体,从凛子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雪白的脸颊淌落。

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时突然袭来的窒息使他拼命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了声:“凛子……”

“亲爱的……”

这雾笛般飘然远去的声音,是两人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叫唤和绝唱。

这是一个现代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或许人们会把他们的殉情看做疯狂或悲惨的结局,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外在的形体,而死去的人却是在无比幸福的彼岸世界。无论活着的人如何评判,他们自己归依了爱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的安息。

然而殉情者并不都是在幸福的极至时走向永恒的安息的,特别是对那些单方面殉情的人来说却是在痛苦的极点时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们的殉情或许更称得上是悲剧,这一般表现在被男主人公抛弃或背叛的女主人公身上。当她们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背叛了自己时,发现自己奋不顾身追求的爱情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时,她们会毅然赴死,不过她们的殉情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她们自己曾追求过的理想中的专一不二的爱情。中国古代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是京中名姬,虽然沦落风尘,却向往美好爱情,与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李甲相爱后,便将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两人“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却不料李甲只是逢场作戏,对她并无真正的爱情,为贪千金,竟将杜十娘卖于盐商。在揭穿了对方的真面目以后,杜十娘毅然抱持准备与李甲白头偕老、价值万金的宝匣跃入波涛滚滚的江水中。一代名姬以刚烈、决绝之死表明了自己对真爱的珍视和对虚伪、欺骗的憎恨。这种负心汉子痴情女的悲剧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得到了充分的演绎:安娜貌美年轻,真诚善良,却由姑父母包办,嫁给大她20岁的官僚卡列宁,并生有一子。但安娜并不爱她的丈夫,她一直想摆脱这种虚伪而没有爱情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彼得堡的花花公子渥伦斯基,渥伦斯基为其美丽所吸引,尽追逐之能事,使安娜坠进爱河,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他们的关系终于被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发现,于是安娜不得不下决心离开家庭和心爱的儿子,与渥伦斯基同居。为此她遭到上流社会的唾弃,就在她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只剩下渥伦斯基的“爱”时,渥伦斯基却对安娜厌倦了,为了自己能重回上流社会,他在心里已将安娜抛弃了。安娜发现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她付出的沉重的代价并不能实现自己个人的幸福梦想,她和渥伦斯基相爱,得到了一点满足,但这团燃烧着自己生命的爱情的烈火正在渐渐的熄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投到那滚滚的车轮下面,让它彻底熄灭!托尔斯泰这样写她投向死亡的情景:

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这就是安娜式的悲剧,从开始不顾一切的狂热追求而最终注定要以幻想破灭的悲惨下场结局的悲剧,让人感受到对一个生命遭到毁灭的一种沉重的感伤和惋惜。

当然为爱殉情的不都是女主人公,在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我们看到殉情的却是男主人公。男主人公维特是一个脆弱而敏感的资产阶级青年,与一位活泼美丽的姑娘夏绿蒂相识并一见钟情地爱上她,但夏绿蒂却已经与另一位青年阿尔伯特定了婚。维特既不能与自己心上人结合,在生活中又遇到了种种挫折和刺激,最终愤而自杀,成为欧洲近代文学上最著名的殉情的“情种”典型。歌德对维特脆弱、敏感、多情的性格和炽烈的爱情,特别是对他的殉情进行了细腻的刻画。当维特终于下决心以死来结束他不堪忍受的痛苦时,他想到的是给心上人写一封诀别信,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直到他举枪自杀前才结束。这封信可以说“满纸辛酸泪”,这个软弱而自作多情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他死后别人不要忘记他,永远纪念他,他企图用“毋忘我”的凄切请求和自己死后的凄凉景象的想象打动绿蒂和其他人,而不管别人是否痛苦。临死前还忍不住跑到绿蒂家中与她见面,结果在尴尬相见的窘境中因绿蒂要维特为她朗读他所翻译的几首悼亡诗而大受刺激,回来后他完成了他写给绿蒂的“绝命书”:“子弹已经装好……钟正敲十二点!就这样吧!……绿蒂,绿蒂!别了啊,别了!”他穿着他心爱的那套服装:长统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黄色的背心。面朝窗户,他扳动了枪机。一个情痴终于勇敢地殉情!一时间“维特热”席卷全欧洲,维特的行为,维特的性格成了青年崇拜、模仿的对象,不仅模仿他的风度举止,他的服饰,甚至模仿他的自杀。这是歌德始料不及的,维特的形象如此富有感染力,这与作者融进了自己的经历和真情实感是分不开的。歌德本人就是一个多情的种子,25岁的时候感到自己的爱得不到回报,自己所处的时代“一片混乱”。因此他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他觉得结束生命的方式应该是富有尊严的,想到历史上德国皇帝奥托曾因战争失败而用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的方式自杀,于是决定加以效仿。他将一把外观漂亮、使用方便的匕首放在床头边,每晚当蜡烛灭后,歌德就尝试自己是否能将刀尖一下就插到胸口内几寸的深处,但从未成功。后来他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决心重新开始生活。然而这段殉情未遂的死亡情结对于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才有了风靡全世界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有了维特这个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殉情的“情种”的典型。

对于殉情者来说,无论是痛苦不堪的时候,还是幸福至极的时刻,都是对爱的最后的呼唤。外人对他们的评说并不重要,死亡也显得无足轻重,只有爱情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是为爱情而存在,为爱情而活着,没有爱情一切都毫无意义。人生如泡沫般无常,因此才要尽情燃烧现在这一刻,哪怕就在这一刻熄灭。殉情是对真爱的最后的呼唤,是人性的最后一次张扬,是生命的最后的绝唱。诗人在这里展现了他们人性的最本原,最美丽,最丰富的底色,死亡的阴影在这里似乎消失了,爱神仿佛降临人间,绚烂的光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忧伤。

曹禺《日出》中的女主人公交际花陈白露有一句让人心酸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这句台词可以说道出了那些灵魂受到社会戕害的弱者的心声,他们虽有着美好的生存的欲望,但是他们身处的环境却使他们的灵魂遭到腐蚀,他们命中注定要永远留在黑暗中,黎明的到来也无法拯救他们沉沦的灵魂。诗人以无限哀惋的同情描述那些沉沦的灵魂,体验那种在社会的重压下走投无路而自绝的心理,其实不也是在救赎自己软弱的灵魂吗?

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所表现的爱玛即包法利夫人的悲剧,显然不是什么爱情的悲剧,而是一个灵魂沉沦的悲剧。福楼拜对爱玛之死在作客观冷静的描绘时,也不遗余力地渲染了这颗软弱的灵魂沉沦过程中的无望的挣扎。爱玛作为乡间一个小地主的女儿,本来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却因进了一所修道院的寄宿学校接受贵族式的教育,发生了精神上的变化,成为一个满脑子幻想、向往贵族生活、贪图享乐的人。但命运让她嫁给了一个只能维持一般生活的乡村医生,从而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去参加了一个贵族的舞会,在舞会上她所见到的贵族的豪华生活和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哥,成为她终身的向往而又不可能得到的一种梦想。于是她决心冲破现有生活的樊篱去追求她的梦想。而社会也对她张开了腐蚀的网:她朝思暮想婚外的浪漫“爱情”,浪荡男子便扮演白马王子勾引她;她贪图享乐追求奢华生活,高利贷者便鼓动她赊欠购物,用债务将她套住。结果她在这张网里越陷越深,无法挣脱。她不但没有找到婚外的浪漫“爱情”,反而成为被男人玩腻了的弃妇;她对奢华生活的追求使她成为高利贷的牺牲品,背上了无法偿还的债务——最后被逼上了绝路,服毒自杀,让自己堕落的灵魂永远沉没在黑夜中。作者的灵魂也仿佛沉没在黑夜中,因为他曾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楼拜体验了一次死亡的折磨,他在写到爱玛吞下砒霜后,自己的嘴里便有了砒霜的苦味,死亡似乎降临到自己身上。爱玛临死前的情景近乎有些恐怖,一个曾经燃烧过疯狂的“热情”,并因这种“热情”而陷于毁灭的垂死者在死亡面前万念俱灭的悲哀,以及似乎又心有不甘的痛苦,最终却让一个盲丐的歌声惊醒。当盲丐用沙哑的声音唱道:(www.daowen.com)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一阵痉挛,她终于倒在床上。作者让爱玛在百感交集中带着一种疯狂可怕的狞笑死去,那是灵魂于黑夜沉没前的垂死的挣扎。

《日出》中的陈白露之死与爱玛相比没有这样恐怖,而她似乎比爱玛更令人同情。虽然她的故事也属于中国文学史上那种“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或“始乱终弃”的“红颜薄命”的故事。但是她的自寻短见却更让人惋惜。陈白露年轻、漂亮,相当聪明,出身书香门第,过惯了小姐生活,也有过在社会上“走红”的时候。这些是她骄傲的资本,也是她走向死亡的陷阱。家道中落,使她不幸陷入十里洋场,靠当交际花维持着虚假的奢侈生活,以至越陷越深,无力自拔,最后走向自杀的绝路。陈白露跟爱玛相同的是都有虚荣心,都不甘寂寞,都挡不住灯红酒绿生活的诱惑。她倔强、自信,但任性而又怯懦,她不愿意改变自己原来走惯的路,这是她灵魂沉沦的一面。而她跟爱玛不同的是虽然也混迹上流社会,却始终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她鄙视洋博士张乔治,并且不甘心与潘月亭鬼混,也时常嘲弄顾八奶奶的庸俗,但她又不得不跟他们周旋,因为她需要钱,这些人有钱。她不是因为负债去死,她还很年轻漂亮,完全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她的死是因为她看到下层社会的苦难,看到她混迹的上流社会人们的相互倾轧,使她感到对生活的绝望。她想离开她生活的环境又做不到,但不离开又不甘心。这种二难选择使她讨厌自己,讨厌一切,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明白了,她多次在内心问自己:“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她坐在河边,看到微风吹动她的头发,看到水中浮游的小鱼儿,看到一片不知从哪飞来的枯叶,从水面上飘过。不禁又问自己“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这是多么令人心酸呀!她的自杀是必然的了。她没有像爱玛那样去吞砒霜,而是咽下安眠药穿着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身边满是撕碎的玫瑰花瓣,拿着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在路边传来的砸夯人的歌声中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地从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去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

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睡看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这是一颗不甘沉沦的沉沦的灵魂,作者尽量让她死得富有诗意,寄寓着自己对女主人公莫大的同情,同时也极力的想抹去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使读者和观众在心灵上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当然,沉沦的灵魂并不都是薄命红颜,死亡的飘带不都系在“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弱女子身上,在郁达夫、白先勇笔下的海外游子中沉沦者似乎有着更为悲剧的内涵。

郁达夫的小说有着强烈的自传色彩,早期作品中有着浓郁的灰色的死亡气息。在《银灰色的死》中,一个漂泊异国、穷困潦倒。靠典当亡妻的遗物和卖掉自己心爱的书籍勉强维持生活的穷学生,在极度的孤独苦闷中用仅剩的余钱喝得酩酊大醉后倒毙于异国的街头。死后他的尸体竟无人收领而由一个地区的“区役所”代为收葬。这样的悲剧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在无边的黑暗的压迫下内心的忧愤和无助的绝望。他悲愤地说:“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惨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身受到的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点不是忧伤……”[1]1913年,17岁的郁达夫随其长兄郁华到日本留学,突然跻身于日本文化环境之中,显得无所适从。因为17岁以前的郁达夫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两种有着巨大差异的文化在郁达夫年轻的心灵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从灵到肉,从实际生活到社会思想,从个人到民族的矛盾,从两性关系到社会生活等,都引起郁达夫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影响最直接和最强烈的是两性关系的观念。17岁以前的郁达夫接受的是中国儒家道德的“严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几乎不可能养成与异性自由进行交往的习惯,也不可能获得追求异性的起码的知识和能力。在性本能觉醒后他又突然落入了性开放程度极高的日本文化环境中,道德观念与本能欲望的冲突便大大地被强化了,性压抑带来的苦闷以及固有道德观念受到动摇时的惶恐、烦乱和焦虑,使其发生了心理变态。这种性苦闷又和社会的人生的苦闷交织在一起。郁达夫留学时的日本已不同于古代的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民族原先对汉文化的仰慕之情已经转向了西方,自身的发展又增强了民族尊严感,于是对尚处在贫穷落后的中国表现了明显的歧视,郁达夫这样的留学日本的青年学生是这种歧视的直接承受者。民族的贫弱,个人的穷苦,不受尊重,在异性面前感到自卑,不能自由地追求异性对自己的爱。这样性苦闷、人生的苦闷和社会的苦闷便交织在一起。这是郁达夫所体验到的心灵的痛苦和折磨,这种痛苦和折磨引发了他死亡的念头,唯有死才能摆脱这种痛苦和折磨。于是在《沉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的零余者,一个灵魂被压榨得变了形,唯有求死的留学生: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了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瘦又长的影子,就觉得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一颗沉沦的灵魂终于沉没在黑暗的大海里,我们是谴责他的软弱还是同情他的遭遇?也许在作者那里只有对生命的迷惘和对死亡的向往。

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也写了一个海外游子之死,那是台湾去美国的一个留学生,叫吴汉魂。吴汉魂从台湾来到美国六年,在芝加哥大学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住在空气潮湿、光线阴暗的一间地下室里,一边打工一边念书,由于工作紧凑,他对时间的利用训练得分厘不差,每天都要攻读到深夜。在他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时,他接到母亲突然去世的噩耗,而在这之前与他相恋多年的女友也已跟别人结了婚。他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苦苦搏斗了一月有余,终于完成了考试。他舅舅在信中告诉他,他母亲因肾脏流血,不治身亡,因为他在考试,他母亲不许通知他,免他分心。他母亲临终昏迷,没有留下遗言。吴汉魂不胜悲哀,他的心已经冷却了,一顶空头的文学博士的帽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在繁杂冗长的博士毕业典礼结束后,吴汉魂在芝加哥的大街上乱逛,最后进了一家酒吧,在那儿遇到妓女萝娜,与她鬼混了一夜。凌晨,他来到密歇根湖边徘徊,黎明前的片刻,死亡的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啮噬着他的肺腑,他多么希望时间僵凝,好让他永远留在黑暗中。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裸的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见自己……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蔽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口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确是虚无一片。

凌晨,绝望中的吴汉魂终于沉没在黑暗的水中,成为密歇根湖无家可归的一颗孤魂。在吴汉魂的身上其实寄寓着白先勇的灵魂,因为《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到美国留学后在美国写的第一篇小说,是他当时心灵的写照。他初到美国,处境虽然比当年留学日本的郁达夫要好得多,但毕竟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四顾茫然,心境苍凉,常常怀念逝去的母亲,他不无伤感地说:“梦中会见到母亲,而看到的,总是她那一副临终前忧愁无告的面容”,“我知道下意识里,我对母亲的死亡,深感内疚,因为我没能从死神手里,将她抢救过来。在死神面前,我竟是那般无能为力。”[2]他描述自己在芝加哥的那种苍凉心理,有着渴望涅槃的感觉:“年底圣诞节,学校宿舍关门,我到芝加哥去过圣诞节,一个人住在密西根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圣诞福音,到处是残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境,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3]于是有了《芝加哥之死》,而吴汉魂的沉沦不过是作者“旧我”的沉沦,随着“旧我”的死亡,“新我”也就诞生了。只是这一点作者并没有在作品中体现出来。当然在白先勇那里,“旧我”和“新我”并无本质的差别,只是对人生感悟程度的不同而已。吴汉魂临死前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佩斯里关于生命不过是虚无的感叹,表明了作者的那种“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人生所有欢笑,所有眼泪,所有喜悦,所有痛苦,到头来全是虚空一片,因为人生有限。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因此吴汉魂之死与其说是一个海外游子的自杀,不如说是年轻的作者其灵魂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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