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死亡中燃烧的情爱
诗人的激情使他的笔下奔涌着的一次次的死亡冲动都化作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因而诗人能以雄健的死亡一扫疲萎之死的黑暗,让死成为光明正大的人生大限,这常常表现为诗人对主人公情爱的悲剧性描写,在一幅幅毁灭性的灵与肉的搏杀的图示中,作者引领着读者感受神秘而必不可少的死亡进程中的情爱,从而获得灵魂的一次大洗礼。
在世界末日的阴影和可怖而狂乱的感觉的驱动下写出的《恋爱中的女人》,表现了英国作家D·H·劳伦斯对一切生命现象的感知,特别是对死亡与情爱的感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危机带来的巨大的死亡之网罩住了劳伦斯不屈的躯体和灵魂,让他跌入了惶惶的绝望之中,使劳伦斯萌发了对人类的莫名的失望和憎恶,以致他甚至渴望正在衰颓的人类彻底死去。“我宁愿去经历死亡过程”,他的死亡情结与那个时代普遍滋生的毁灭感相呼应。因而我们才在作品中看到那个对死亡特别敏感、具有毁灭意义的杰拉尔德是何等的悲哀:
年轻的煤矿主杰拉尔德统治着积满黑尘的冰冷严酷的矿区,他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与地下蕴藏的煤进行较量,把它降服在自己的意志力之下。但不幸的是他变成了一个精神空虚、感情枯竭的人,莫名的恐惧时刻会袭上他的心头,使他半夜惊起,顾影自怜,害怕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精神崩溃,变成一堆无用的东西,只会在黑暗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正是这种对死亡的恐惧,使他黑夜里从阴森森的教堂墓地潜入古德兰的闺房。杰拉尔德是个浑身充满死气的人,在古德兰看来他就是一条充满巨大诱惑力的狼,他本人的外表冰冷俊秀,线条分明的北方人的身材和一头金发,像是阳光在一闪之间照亮了的透明的冰层,他流动的血液仿佛带电似的,蔚蓝色的眼睛里总是燃烧着热切冷峻的光。他像幽灵一样伴随在古德兰左右,浑身散发出一种令古德兰心怡的死亡气息,在《水上游园会》那章里,作者这样写古德兰看见杰拉尔德爬进小船时的狂喜心情:“哦,他的大腿有多美、多迷人呀,爬过船帮时,它们还在白幽幽地闪着微光。这使古德兰魂魄出窍,恨不能马上去死。”但是,杰拉尔德与古德兰的第一次做爱,却出乎意想地疲弱,一股死气紧紧地缠住他,尽管情欲在炽燃,生命却已耗尽,大脑也遭到破坏,让男子汉的头颅垂倒在女人胸前,好像在想象中再次进入母腹一样。
而古德兰呢,她就是伟大的生命力的源泉。杰拉尔德崇拜她,她是母亲,是构成一切生命的物质。身为孩子和男人的杰拉尔德接受了她,使自身又完整无缺了,纯粹的肉体的他几乎要死掉了,但古德兰乳胸中流溢出的神奇温柔的东西又弥漫于他全身,浸透了他遭到毁损的干枯的头脑,如同医病的琼浆,又像是慰解人的温柔的生命力之流本身;它竟如此完美,杰拉尔德似乎又一次得以在母腹中沐浴。
杰拉尔德的头脑受到损害,枯萎了,脑体组织像是全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不知道自己的机体组织——也就是脑组织怎样毁灭于死亡的腐蚀性的洪流中,而此刻,古德兰身上流溢出的治病的浆液通过了他全身,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毁到了什么地步,活像是内部组织因霜冻而涨裂的一株植物。
他把自己坚硬小巧的头颅埋在古德兰的胸怀中,用两手按住她的双乳贴在自己脸上。古德兰颤抖着的双手也抱住了他的脑袋,紧贴在胸前不放。杰拉尔德已进到极端亢奋的状态中,她却依然十分清醒。可爱的创造生命的暖流涌遍杰拉尔德全身,他像是在子宫中做着有关生育的沉沉一梦。
杰拉尔德虽然有着优越的社会地位和漂亮迷人的外表,但虚弱的内核却不堪一击,荒芜死寂的灵魂使他在营造生命的辉煌瞬间,都不能赋予他激情和力量。这是怎样一种悲哀呢?
劳伦斯让杰拉尔德和古德兰的情爱带着存心经历腐朽的自毁性,让情爱引发肉体和心智的销毁。在古德兰心中杰拉尔德是谁?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她来说,他是个美妙的冒险物,一个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是一只闪光的禁果,是个让她说不清的敌人,可是他浑身却燃烧着不可思议的白色光焰,让她渴望接近他,了解他。古德兰每次与杰拉尔德亲热时,几乎都有被毁灭、被粉碎的感觉,她被他体内那流动着的闪电——看不见的闪电击中,她的灵魂都被这闪电毁灭了。这种感知是一种死亡,她觉得他的激情实在可怕,紧张,像股魔力一样要彻底摧毁她。她觉得这激情会杀死她。她被他屠杀着。“我要死了吗?我是要死了吗?”她一直在问自己。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杀了他。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杀了他。古德兰在无意识中竭力寻求死亡,竟在和杰拉尔德含有敌意的情爱中感觉到了。杰拉尔德也同样意识到情爱意味着死亡,他似乎已觉得古德兰就是他的末日,古德兰像稠缎一样光滑的皮肤,柔软而丰腴的手臂,令他的意识萎缩,打瞎了他心灵的眼睛,他感到和完美无瑕的女人在一起头脑会像破布一样会被烧焦,被毁灭。因此他在对他的情敌——那个让人觉得恶心龌龊的洛克大打出手,并不顾一切地要亲手卡死古德兰时,体内涌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他终于可以满意了!”似乎他是因为太爱她才要杀死她的,也似乎因为他太爱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然而冥冥之中或许是天意的安排,杰拉尔德却葬身于古德兰所热望的冰雪峡谷之间。
古德兰和杰拉尔德自毁性的情爱只是停留在情欲表层的恣意放纵,毁灭是自然的。洞悉爱情、洞悉死亡的劳伦斯对此进行描写是因为他对现实感到绝望,因而渴望毁灭,但他同样渴望创造,他的毁灭只是一个过渡,是通过毁灭现有状态,让旧的人类完全死去,从而使新的生命能在纯粹中诞生。于是作者刻画了厄秀拉和伯金两人的完美的情爱关系:它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既是融为完美的和谐,又是绝对的两性摩擦。在同一份爱中同时拥有甜美的心神交融和激烈自豪的肉体满足,因而才形成了完美的生命节奏,。肉体之爱确实是毁灭性的,但彻底的毁灭中孕育着全新的再生。
厄秀拉两手抚摸着伯金的腰部和大腿的线条,抚摸着他的脊背,浑身烧透了由他激起的活生生的邪恶欲火,这是她从伯金身上解放出来,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一股邪恶的电流般的情欲洪水。她构成了一种丰富新奇的循环,那是往来于两人之间的一种新奇的情感电流,它是从肉体上最黑暗的电极中释放出来的,形成了完美的回流。这是一股从伯金奔向她的邪恶的电火,把两人淹没在一片宁静和心满意足之中。
“亲爱的。” 厄秀拉喊道,抬脸向着伯金,嘴和眼睛在狂喜中大张着。(www.daowen.com)
“亲爱的。”伯金应道,弯下腰去吻她,不停地吻她。
在伯金屈身向她的时候,她将双手合拢在伯金丰满浑圆的腰间;她似乎是在触碰邪恶的神秘所在的最敏感的部位,那才是肉体上的伯金。她在下面眼看要晕倒了,伯金俯在上面也快支撑不住了,对两人说来,这是完美的死去,是同时出现的最难以承受的接近,是妙不可言的直接满足带来的充实;它压倒一切,从生命力最深的源泉中迸涌而出,从人体最阴暗奇特的生命源泉的极深处涌出,从腰的后面和底部涌出。
静默中,奇异丰富的暗流掠过她,泛滥开来,冲走了她的理智,顺着她的脊柱汹涌而下,到了膝盖,过了脚面。这是一股陌生的洪流,荡涤了一切,使她脱胎换骨得以重生。在这之后,她感到挣脱了束缚,在情感舒畅和自我完善中自由自在了。
这种燃烧着的情爱隐含着一种源自死亡意识的疯狂的元素,让我们感到一种悲怆的美丽,劳伦斯这个带有浓重浪漫风情的幻想家和残酷的弃世论者将情爱与死亡融合得如此之妙,在他的灵魂深处难道不时时在进行着生死、爱憎的激烈搏杀吗?还有什么比这更让诗人一往情深的呢?
让劳伦斯始料不及的是在又一个世纪之交之际,在他的国家有一个叫吉姆·克雷斯的人步他的后尘写了一本更使人吃惊的“惊艳之作”——《死》,将死亡和情爱演绎得更动人心魄。[4]
那是一个浪漫的地方:忧郁沉醉的大海,延绵不绝的沙丘,色彩斑斓的贝壳,形形色色的卵石,青绿柔软的草地,挺拔坚韧的灌木,这地方连名字也迷人,叫“男中音海湾”,相传在起风的日子里,寂寞的沙丘会唱歌,音色深沉浑厚,呜呜然如泣如诉,动人心弦。一对年过半百的科学家夫妇30年前曾在这里工作学习,两情相悦,形影不离,并在沙丘上第一次筑起了他们的爱巢。故地重游,他们赤身裸体躺到沙丘中希望重新发现并再次点燃情爱之火。没想到却被路过的窃贼用花岗岩石双双砸死,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地方定格了他们并不以为是最后一次的最后一次做爱,这儿竟成为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天成的坟地!这是怎样的沙丘爱情之绝唱!然而,这绝唱却令人毛骨悚然,作品一开头就让相爱的两具尸体赤裸裸、血淋淋地横在沙丘上,就连凶手和警察也为之惊悚。这惨不忍睹、羞于举目的谋杀现场为什么要重现亚当和夏娃的原始形态?而丈夫的手轻轻地握着妻子的脚踝,却展现了人世间最温柔的行为艺术,难道是向宇宙昭示着一种爱情永恒说,要让源于自然的生命回归自然?抑或要让我们从残酷的死亡事实中获得安慰:生命本身绝妙无比,充满了爱情,充满了超然的时刻——这才是最重要的?
克雷斯这个从死神的脸上读出了生命永恒、爱情永恒的人是怀着丧父之痛写下《死》的,《死》确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死亡之书”,不仅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约瑟夫和赛丽丝为怀旧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极尽客观之能事详细描述了一起死亡事件的形态和过程,尤其是他们的尸体被发现以前在沙丘上令人惨不忍睹、不堪设想的腐烂的过程,我真的不忍心把那种触目惊心的情景描述出来,也不忍心在这儿举例为证,那些残忍的文字让我的灵魂惊悸了许久许久,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会有那么巨大的勇气,难怪他写得病倒了。雷斯解释说,由于宗教都习惯于描述死亡表面上的安慰之情,想象出天使、永恒、审判日,其实根本没有!而平常人们面对的又是医院或殡仪馆经过修饰的死亡。因此他要从死亡表面上的安慰之情里解读出残酷的无情来,震醒人们面对死亡这一真实而自然的现实。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当我们死去时,就是死去了,我们的世界结束了。”正如女主人公赛丽丝对她的学生讲授生命的自然规律和自然现象时所说,“我们的出生就是我们死亡的开始。那就是婴儿出生时为什么大声啼哭的原因……他们在生存伊始便开始死亡……死亡是我们成为多细胞生物所付出的代价……这是自然科学。”克雷斯太残酷了,他使我们在面对死亡时简直无可逃遁。但这种残酷里又带着少许的温柔和诗意,即男女主人公刻骨铭心的沙丘之爱和平常不经意的平凡之爱,一种炽烈之爱和原色之爱,让我们在绝望时产生一丝惊喜,暂时找到了安抚精神的港湾。
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并不是劳伦斯笔下的酷男靓女,天生一对,而是其貌不扬,性格各异,无论是听音乐会还是在床上都琴瑟不和,然而却具有科学家的美德:敬业、严谨、守时、理解、宽容,双双在事业上成就斐然,受人尊敬;生活中彼此尊重对方的习惯和兴趣。爱情的小河静静地流淌了三十个春秋。但谁曾想他们的第一次做爱和最后一次做爱竟扮演了原始的亚当和夏娃?又是在同一个地方!而死神在他们最后一次做爱时恰恰降临!这难道就是他们不可抗拒的命运?生命的美妙在于男女之情爱,生命的可悲在于死亡之不可抗拒,爱情能战胜死亡吗?作者在作品的结尾这样写道:
“约瑟夫和赛丽丝享有一个相爱的、无意识的结局,超越了人们的体验。这些日子是永无结局的死亡之日。”
无论是劳伦斯,还是克雷斯,对情爱与死亡的体验、描述和思考在世俗社会中都是振聋发聩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无法回避。当诗人的死亡情结弥漫在作品中,并与主人公的爱情生活同行时,死亡带上了美丽的悲怆色彩。诗人冥思死亡之后所建构起的诗意生存空间充满真切的对生命的审美感受,以及从死亡意识的深渊中跃现出来的对生命的美好追求,使死亡暗影里的爱情显得更光彩夺目,它“赋予我们希望,它是生命中的美、至极的美,或者是至极的慰解”[5],从而让我们也不由自主地与诗人一起走进生死相对、爱情永恒的世界去反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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