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之思的感性显现
诗人的死亡意识是从个体的生命存在这个本体出发的对死的恐惧及对生的焦虑,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观照和冥思,因而他们往往直接观照和冥思死亡,在看似颓废、消极、悲观或超脱、坦然、无奈的死亡感叹中,流露着他们对人生、生命执著的欲求和留恋。
在中国《古诗十九首》里我们就依稀可见死亡意识的滥觞了。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这些诗句都是诗人对人生易逝、时序如流的感伤,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忧虑弥漫在诗人的意识中,诗人立足于个体生命的情感体验,直面生命的短暂而抒发面对死亡难以抑制的悲伤。“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孟德面对人生的短暂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并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是醉酒就可以驱之而散的吗?死亡情结的内摄,使诗人实在难以潇洒,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让诗人愁肠断魂,“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范仲淹《御街行》)诗人借酒浇愁解忧,故作潇洒的结果却是更加悲哀。诗人们感到人生如梦,销溶了生命的热情时,剩下的就只有死亡的悲哀了,笼罩在作品中的自然是阴冷萧瑟的死寂的气氛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柳永《八声甘州》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秦观《满庭芳》
细读这几首宋词,不难发现诗人借助那些衰飒的自然景物和富有寓意的字眼:残月、落日、斜阳、夕阳、黄昏、风雨、衰草、落花、寒烟、寒鸦、孤村、危楼、狂、乱、掩、空、断等,无不浸渍着诗人感伤的情感,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在视觉、听觉、联觉等作用下,诗人似乎时时感受到死亡的魔影在跟随着他,内在的死亡情结投射到自然景物中,自然景物也就人格化了,于是山也愁,水也愁,花如人泪,人树俱悲。自然界的山水草木,日月花鸟都在诗人的眼中成了感情的对象化,无不为死亡而存在。
当然,诗人的死之思并不都是这样充满荒凉和伤感,有时诗人在饮尽了精神的悲愁,从无比深刻的绝望和悲伤中走向敞开、澄明的境界时也会将凶残的死之光遮掩起来,而将美丽的生命之光尽情放射。东晋诗人陶渊明在古代诗人中可以说是在诗中感叹死亡最多的诗人之一,年轻时他曾有“大济苍生”的壮志,后来幻想破灭,受不了尘世的羁绊和束缚,便退隐山林田园以求心灵的自由和和谐。他在诗中一方面也发出“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的感慨,羡慕“不老复不死,万岁如平常”的仙人,但更多的是把死视作自然现象,用天命作为化解生死矛盾的关键和安身立命的依据,轻物质重精神,主张随遇而安,因而在死亡面前能够旷达豁然,无喜无惧,无忧无怨。《拟挽歌三首》中就有两首诗突出地表达了他这种“生死自然”的思想和以超脱放达的态度对待生死的内心原望。
《拟挽歌三首》之一:(www.daowen.com)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容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拟挽歌三首》之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诗人在诗中所描述的死之情景不都是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普通事实吗?人死入棺不就是一具“枯形”寄“空木”吗?亲友为此伤感而哭泣乃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死者一旦埋葬,生者自然各自回家;当死者的亲人悲痛还没有消失时,他人已跟以往一样生活在欢声笑语之中了,这也没有什么违情悖理的地方。诗人坦然平静地传递着他对这些现象不喜不忧的感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还有什么关于死的格言比这更朴素的呢?生前想到死后之事,于是自拟挽歌、墓志铭等,在近代欧洲曾风行一时,普希金等诗人都有过类似的创作,但像陶渊明这样以一种旷达的胸怀,平静坦然地甚至略带幽默地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对生死之事表现出一种“不喜不惧”的宁静的态度,确实达到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境界,在既往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
倘若作为一位淡泊名利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在和田园和谐的朝夕相处中达到了“生死自然”的认识的话,那么作为一位直至暮年仍想建功立业的“金戈铁马诗人”,陆游虽然对生死之事的感受与陶渊明存在差异,但超尘脱俗似乎更进一步,他的晚年作品《初秋夜赋》写道:
北斗垂欲尽,明河淡不流。低回半枕梦,萧瑟一窗秋。老益尊儒术,闲仍为国忧。孰云生死大,却已付悠悠。
他的绝笔《示儿》写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洲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诗人似乎根本不将死亡当作什么大事,相反却念念不忘国家民族的安危,这样的情怀在其他作品中也曾多次流露。虽然他和陶渊明淡泊生死的缘由不一样,但我们却都可以感受到他们在面对人的必死命运时那种旷达平静的心境,这其实也是许多诗人所具有的。有时诗人甚至表现得比这更超然,在他们的眼里短暂的人生无论痛苦幸福还是辉煌平淡,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云:
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是否成败转头空。清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对比自然的永恒存在,那瞬息万变的随生随灭的历史事件和人事辉煌又有几多意义?全都成了可以付之一笑的谈资。诗人站在历史情境之外,假定自己是不死之人,冷眼观看人世间不断上演的悲喜剧,不再有生的忧虑,不再有死的恐惧。于是,历史的严肃与魅力、残酷与庄严、沉重与潇洒、诗意与乏味,统统都被抹杀了。死亡也就被超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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