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里尔克的诗意沉思
里尔克是20世纪最先感受到现代人远离“存在”的诗人之一, “这眼伟大诗歌的清泉”生前像所有栖身于动乱边缘的人一样,无时无刻不痛感自己处于威胁之中,他被重重恐惧包围着,他对自己的软弱供认不讳,综观这位使德语诗歌臻于完美的诗意哲学家的全部创作,不难发现,“死亡”是他言说的基本主题,他后期写的许多书信也表明他已完全沉浸在对死亡的诗意沉思中。里克尔虽然一生对哲学缺乏兴趣,但却对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情有独钟,他阅读了大量的克尔凯郭尔关于死亡的论述,从中获得了这样一种关于死亡的启示:
克尔凯郭尔把我们带到死亡的严肃之中,他没有为我们允诺延期或永恒的未来。把“此世”从根本上理解为存在的一个方面,并热情地探究它,这大概就是死亡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至于生命,不管人们在什么地方觉察到它,都意味着一种整体生命。[10]
与克尔凯郭尔一样,里尔克也试图在对死亡意义的诗意探究中,达到对真实存在的寻求。
人的生存的“一次性”。里尔克对现代社会人们总是对死亡持否定和排斥的态度,有着清醒的认识。现代社会中死亡几乎变成了由医学和生物学研究的“事实性”对象,几乎每一天,死亡都在大城市的医院中被大量地“计算”和“生产”出来,一种“公共性”的死亡替代了一个“独特的”、显示“个性与真实性”的死亡。欲望横流的花花世界使人们对死亡变得越来越冷漠,觉得那不断发生的死亡,不过是他人之死,而不是“我”的死,“我”为他人的死可以一掬哀伤之泪,但死亡毕竟对“我”是遥远的,尽管它潜伏在空间的某个地方随时能够袭击任何人。为此里尔克感叹道:“死亡是被大量计算着的,今天谁还在乎一个好好安排的死?……希望有眼光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少,正如只属于一个人自己的‘生’一样少。”里尔克认为不能以否定的方式解读“死亡”这个词语,尽管死亡受到现代社会人们的排斥和否定。他确信,依靠个人生存经验的深层转化,人们一定享有过一种“亲密的死亡”:“我相信,从前一定和现在不同。那时人们都知道(或猜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体里有自己的‘死’,就像水果中藏着果核一样。孩子们体内的‘死’是小的,成人的‘死’是大的。女人们在子宫里,男人们在胸腔中,每一个人都一直在‘享有’它。这一事实给予一个人以独有的尊严和沉默的骄傲”。因此,里尔克把拯救和重获“亲密的死亡”视为自己重要的一项任务:
倘若还有一项任务需要我去完成的话,那么这项任务仅仅就是:在无忧无虑和快乐舒适的生活中,增强与死亡之间的亲密性: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陌生者,必须重新认识和感受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沉默知情者。[11]
如何增强与死亡之间的亲密性呢?里尔克告诉我们,一个首要的前提就是重新认识死亡是人之生存的一种不可超越的、绝对的可能性,其本质就是人的生存的“一次性”:
……这短暂的东西,奇异地与我们相关。我们,最短暂者。每一样东西都是一次,只有一次。一次便不再重复。而我们也是一次。永无轮回。但这哪怕仅只一次,也是一次曾在:因为在尘世曾在,似乎是不可收回的。
在里尔克诗意的沉思里,宇宙万物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人也同样如此,而且与其他存在者相比,人是“最短暂者”。当然这最短暂不是指最快的死亡,而是表明人之为人就在于他能够死亡。“一次性”作为死亡的可能性是绝对的,“是不可收回的”。生存倘若可以重复,死亡就是能够战胜的,一次也就只有一种数的意义。但在里尔克这里,“一次”却是不可替代的本体,它以“不可收回”的方式展开人在世界中的存在。“一次”不是随着人的生存附加到人身上的,而是一种“曾在”的状态,即一种无法自由选择的、从一开始就承担起来的生存可能性。。在人的一生中,一个人可以随意选择,但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死亡,人只能承受死亡。而且人唯一能够留下来的也只有“死亡”:
在此世,从我的存在中究竟有什么留存下来?那就是,我死亡。
死亡绝不是一个从外面降临到人身上的外在现象,或者说是人们在生命历程中突然遭遇的一次偶然事件,而是人刚一存在就承担起的生存方式。因此,里尔克的“一次曾在”意味着一种“存在命运”,是人无法逃避和无法选择的命运。
从“整体死亡”到“亲密的死亡”。里尔克认为,当我们进入存在时,死亡也进入存在,甚至可以说,它在人生开始前就已经存在了,人只是以某种方式完成了它。这个“死亡”里尔克称之为“整体死亡”:(www.daowen.com)
整体死亡,甚至在人生开始之前就十分温柔地被包含着,且没有恶意,却难以描述。
“整体死亡”属于人的自身存在,所以它不仅毫无“恶意”,而且“十分温柔”。因此生与死本质上是一体的,二者不可分离。生与死是一个“整体存在”。里尔克解释说:“我们的生存居于生与死两个不分的领域,并从中无穷无尽地汲取养分。对于这个生存,我们必须尝试获得最广阔的意识。”[12]一个人只要生存就必然死亡,死亡仅仅属于生存,而一个没有死亡的生存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人的生存就是在“生与死”两个领域中不断滋养自己,达到完满和充盈的过程。
里尔克从“整体死亡”论出发,进一步说道:“真正的生命形态穿越生与死[13]两个领域,最伟大的血液循环流动在两个领域: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一个伟大的统一,那些超越我们的神灵——天使就栖居于此。”这就是“整体死亡”,“整体存在”,没有界限,既没有部分的生,也没有部分的死,只有一个跨越和融合了生与死的“最伟大的血液循环”。只有当人们服从于“生与死统一”的基本法则时,世界才会被赋予一种“新的尺度”,而这个“新的尺度”就是响应“大地”的召唤,最终毫不犹豫地走向大地: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相信,不再需要
你更多的春天,就可以将我赢获——,
一个,
啊,唯一一个春天对血液已经太多。从远方,我决心无名地走向你。
你永远是正确的,而你神圣的灵感就是亲密的死亡。
里尔克把“大地”看作是滋养万物的根基,一切生命都是从大地中流溢出来的,大地就是生命的意义,但在它的深处却隐藏着“死亡”。因为“死亡”是内在于“大地”的,与“大地”有着亲密的关系,因而是“亲密的死亡”。虽然死亡隐藏在“大地”深处,但它却像“神圣的灵感”一样,不断地闪现出来。在里尔克看来,大地“永远是正确的”,因为它就是生与死的统一,只有走向大地,死亡才会由“陌生”和“敌对”重新成为“亲密”。为此里尔克强调说,“必须把生与死的统一作为前提”,我们才会相信“死亡是一个朋友,是我们最深沉的、也许唯一不为我们的态度和动摇所迷惑的朋友”。[14]里尔克视死亡为“朋友”的态度并非是拒绝生命和同生命相对立的浪漫主义的感伤,也不是想说人们应当爱死亡,而是要“人们应当慷慨地、没有设计地、没有计算和选择地爱生命。这样,人们就持续地、自然而然地把死亡(生命另一部分)容纳进来,并同时爱死亡——这确实也在伟大的、不可阻止和不可限定的爱的运动中屡屡发生!”[15]死亡在“爱”中成为“亲密的死亡”,而感受到这种“亲密”的人就进入了一个永恒的无限的空间。
里尔克生前虽然软弱,也被死亡的恐惧包围着,可是他对死亡的诗意沉思和表述,却没有任何疲惫、胆怯、不坚定的字眼,使人们感受到诗人的一种英雄气概,这或许是诗人的精神奥秘和魅力所在。让我们在探讨诗人对死亡的诗意沉思时记住诗人曾经写下的这样一句令人永志不忘的诗句吧:“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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