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化冲突与性格
文化冲突是中国人生存张力的另一表现形式。它对中国人的文化性格更有不小的影响。
在中国,文化冲突主要表现于非季风区游牧文化对季风区农耕文化的冲突;其次是异域外来文化(工业文化)对中国本土文化的冲击。
非季风区游牧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一直都有入主或依附农业民族的愿望和行动,但因受到季风区农业民族的强烈抗拒(修筑万里长城即为这种抗拒的一种典型形式),大部分时间,他们只能在季风区边缘一带活动,因而形成了较为独特的文化景观。
游牧民族的侵扰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农业民族的敌忾和战斗精神。
处在非季风区的游牧民族,在“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中养成了剽悍、坚强的天性;在较为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培育出团队精神和强烈的抗争意识;在侵扰劫掠的活动中成为骁勇善战的民族。他们时常与死亡相伴;严寒大雪,冻死牧放的牲畜;天干大旱,无水草可以牧畜;草场的迁徙,常要通过浩瀚的戈壁、荒原。他们只有通过抗争,顽强的抗争,才能求得生存。
这是牧歌悠扬的地方,游牧者的天堂。然而一旦冰天雪地,诗意情景就不复存在。
面对常将生死置之度外、奋力一搏的游牧民族,面对他们“困兽犹斗”、南侵以求生存的举动,季风区内的农业民族承受了巨大的生存压力。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捍卫自己的劳动果实,捍卫农耕经济,他们不得已也采取了以武力对付武力的行动,并在激烈的战斗中逐渐激发出勇气和无畏精神。
在中国历史上,构成汉朝最大外来压力的是匈奴,构成魏晋朝最大外来压力的是鲜卑,构成隋唐朝最大外来压力的是突厥,构成宋朝最大外来压力的是蒙古族、女真(金)族。
这些民族战争,就是一种文化冲突,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
在确保农业文化传统的存在和持续的战斗中,农耕文化传统捍卫者中涌现出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人物。
他们之中,有留居匈奴19年持节不屈的苏武,有“匈奴未灭,无以为家”的霍去病,有“马革裹尸还葬”的马援,有率36人而平定西域的班超,有“闻鸡起舞”、立志恢复中原的祖逖,有“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岳飞,有“击鼓助战”、与丈夫韩世忠并肩抗金的梁红玉,有积极请战、“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游,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有督战京师、毙敌无数的于谦,有亲率“戚家军”数败倭寇的戚继光,有登陆台湾、驱逐荷兰侵略军的“国姓爷”郑成功,等等。
这些英雄人物的作为是“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典范,其行为是中国人追求和希冀达到的人生境界。他们被颂扬,是恪守农耕传统文化、捍卫传统文化的人们心理的一种必然反映,也是人们企图强化自己性格中刚强和抗争的那一面的必然结果。
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激发出农业民族的无畏和敌忾精神,这在中国早期历史人物的姓名上颇具阳刚之气便可略窥一二。
中国男性用名最具阳刚之气的时代是汉代,这是与当时的时代环境与背景有关的。鲁迅先生曾在《看镜有感》一文中有一段精辟之语:
(汉代)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丝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被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
时代召唤安邦定国的英雄,英雄便应运而生。在汉人名字中,开边立功的雄浑阔大气派迎面而来。表现尚武、勇敢、豪迈气概的命名屡屡可见。
如西汉的苏武、何武、夏侯胜、龚胜、黄霸、扬雄,东汉的张武、马武、窦武、韦彪、邓彪、高彪、班彪、杨彪、班勇、孔奋、侯霸、张霸、魏霸、王霸、单超、班超、左雄等。
当时社会时尚重武轻文,人们都想在塞外开边扬名立万,博取时誉与功名。这种时尚是当时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冲突的产物,是一种刺激—反应的正向反馈。
魏晋南北朝之后,情况开始逐渐起了变化。游牧文化的大规模入侵,五胡与汉族杂居相处,使得刺激—反应这种农耕文化的正向反馈发生变异。战乱而致北方中原人士大规模向南方迁徙,北方遂为游牧民族充塞的地方。西晋之时,“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
原本游牧的戎狄,迁徙到黄河流域与汉族混居,对当地居民的影响是深远的:一方面减弱了农业民族对游牧民族南侵的反应,弱化了农业民族原先被激发出的无畏和敌忾精神;另一方面,破坏了以家族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农耕社会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动摇了人们奉行农耕文化传统的信念。(www.daowen.com)
“五胡乱中华”对季风区黄河流域居民原有的文化性格产生了长远的作用,这种作用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动乱时期。本来中原已迭经汉末的变乱和三国时代的长期战争,经济已经受到摧残,而又适值近五千年来第二个寒冷期的最冷阶段,更使得黄河流域经济残破不堪。“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曹植《送应氏》)“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
面对这样的环境,人们哀伤忧愤。“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蔡琰《悲愤诗》),就连一代杰雄曹操,心中也充满了无限的悲凉感伤,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
此时,北方游牧民族受严寒驱赶,大举南侵,一下子将中原居民的生存危机推到毁灭的临界点。
昔日面临生存危机可以依赖的政府、地缘组织、家族已经分崩离析,凝聚群体力量的组织已经消失;新迁徙来的戎狄是陌生的异族,是全然不同的文化侵入者;中原居民感到了孤立和无望。他们离开了自己原先的群体,处于一种孤立无助的境地。
▶黄沙漫漫
五胡乱华时期的中原汉人,一如浩瀚沙漠中的苦旅者,孤独而又无助。
季风性格黄河类型是忍耐服从、刚强坚韧的一体两面。此时,忍耐、服从的性格成为主导,人们丧失了反抗的念头。他们成为一盘散沙,在乱世中寻求自保的机会。
躲避乱世,积极寻求自保,甚至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正应了那句古话:“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无论是东晋名士们的“我要隐逸”,还是专谋自保、拥兵坞壁、率部曲庄丁据守庄园的豪强,抑或是佛教和尚的隐居修禅和道士的山居炼丹,都是避祸趋吉的一种外在表现。
形式各异的自保方式,反映人们心中的惶惑与不安。他们各顾自己的行动,削弱了民族凝聚力。正由于当时社会缺乏强大的民族凝聚力,缺乏坚强有力的社群组织,缺乏大一统的群众根基,所以中国历史上才出现了“五胡十六国”并存的现象。
并不强大的“五胡”,能在黄河流域一带横行肆虐,建国称王,根源于失去反抗意念的当地居民的沉沦,他们在自顾自怜的自保过程中,丧失了昔日的团队精神和血性。
随后的隋唐时代,虽然辉煌,但全仰仗民族融合而带来的民族新气象。游牧民族鲜卑、高车、回鹘、突厥等一些部落融入汉族,在性格上弥补了汉族文弱的缺失。勇武善战、刚强坚韧、敢于抗争的游牧民族文化性格,给农耕的汉民族性格注入了新的活力,激发出他们深藏的刚强抗争的性格底蕴。
在中国建立起统一帝国王朝的元朝和清朝,其统治者都是游牧民族,他们所具有的游牧文化,极大地压抑了农耕文化的发展。但是他们离开了产生游牧文化的风土,他们的游牧文化最终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但不能将农耕文化同化,而且还面临着被农耕文化涵化的危险。
但他们在企图用游牧民族文化同化汉民族时,对汉族的文化性格产生了强力冲击。
▶成吉思汗陵
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绝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缔造的大帝国竟然因缺少文化的支撑,最终分崩离析。
元朝统治者将全国人民分为四等,一等是蒙古人,二等是色目人,三等是北方汉人,四等是南人(南宋遗民,多为汉人),实行种族歧视。色目人为中亚西域的游牧民,其中包括哈剌鲁、钦察、唐兀、阿速、唐里、畏吾尔、回回、乃蛮、阿尔浑、斡罗思等。北方汉人包括契丹、女真、高丽等族。元统治者还将中原的大批良田辟为草场,以供蒙古族放牧,从经济形式上剥夺汉人农耕文化的根基。
清朝统治者在入主中原之后,强迫汉族剪发易服,按旗人习俗行事。并把一些汉族士兵也编入八旗,称为汉八旗。强制满化的结果,是旗内汉人迅速满化,顺治、康熙年间,汉人男丁在八旗男丁中的比例要占60%—80%。
他们的这些强迫措施,压抑了汉族的文化性格,并且扭曲了中国南北方风土模塑而成的性格形态。更为糟糕的是,文化冲突的激化,促使过去潜隐着的中国人的病态性格因子,随着生存张力的增强,终于浮上了性格的表层。文化冲突使得中国人文化性格的优点和劣点得到了快速放大,尖锐的民族矛盾使过去中国人常用的中庸、圆滑来回避矛盾的做法都不再灵验。
近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兴起,西风东渐,大工业文化对农耕文化的冲击与二者的冲突,对中国人的文化性格更是有着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至今仍在进行。不过,这种工业文明对中国人性格的影响,还主要体现在性格的表层上。自20世纪初迄今,我们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中国人:他们的言谈举止都已欧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强烈的批判意识。从表面上看,他们的文化性格与西方人相似,但骨子里,却仍然是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底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