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易体与神用
明道自称其所“体贴”出来的“天理”二字,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从他对“天道”的体悟而来。就像他同时代的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诸子一样,明道对天道的体悟,也首先是从《易传》入手[22]。明道于先秦经典中,最为重视的是《易传》,比如他说:“圣人用意深处,全在《系辞》,《诗》、《书》乃格言。”(《遗书》卷二上)但对于明道来说,他所说的“易”并不仅仅指的是《易》这一本书,而是“易之道”,有着甚深的意味,正如他所说的,“易,圣人所以立道。”(《遗书》卷五)[23]因此,明道的天道观,几乎可以认为是从他对“易”字的理解上体现出来,如他说:
“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易是个甚?易又不只是这一部书,是易之道也。不要将易又是一个事,即事尽天理,便是易也。(《遗书》卷二上)[24]
“天地设位而易行其中”,何不言人行其中?盖人亦物也。若言神行乎其中,则人只于鬼神上求矣。若言理言诚亦可也,而特言易者,欲使人默识而自得之也。(《遗书》卷十一)
“生生之谓易,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矣。”易毕竟是甚?又指而言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圣人示人之意至此深且明矣,终无人理会。易也,此也,密也,是甚物?人能至此深思,当自得之。(《遗书》卷十二)
明道以上所引用的经文均来自于《系辞》上传。在明道看来,“天地设位”,其存在只是一个自然的事实,但是,正是因为有了“易”“行乎其中”,这一自然的事实才彰显出了它的重要性。但“易”毕竟是什么呢?圣人为什么要“特言易”?明道对此不厌其烦地提厮学者,显然有着他的深意,他正是要人们对这一问题予以深思体会、默识自得。因而如何理解这一个所谓的“易”字,也就成为理解明道天道观的一个基本切入点。明道提示我们说,“易”指的是“易之道”,而“易之道”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道”。明道又以“道之体”来称“易”:
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是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遗书》卷一)[25]
天道之“体”称之为“易”。因此,要理解“易”,首先就要理解这一“体”字。朱子认为此“体”字犹“体质”之“体”:
问:“‘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如何看‘体’字?”
曰:“体是体质之体,犹言骨子也。易者阴阳错综交换代易之谓,如寒暑、昼夜、阖辟、往来。天地之间阴阳交错,而实理流行,盖与道为体也。寒暑、昼夜、阖辟、往来,而实理于是流行其间。非此,则实理无所顿放。犹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有此五者,而实理寓焉。故曰‘其体则谓之易’,言此为理之体质也。”(《朱子语类》卷九五)
以“体质”来解“体”字自古有之,崔觐的说法尤其有代表性:“凡天地万物,皆有形质,就形质之中有体有用。体者即形质也。用者即形质之妙用也。……假令天地图盖方轸为体为器,以万物资始资生为用道。动物以形躯为体为器,以灵识为用为道;植物以枝干为器为体,以生性为道为用。”(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引)这一说法与朱子之说完全一致。但是,我们如果从崔、朱的立场上看,作为“体”之“易”即可理解为“天地图盖方轸”,为阴阳气化之流行。在朱子看来,这种作为道之体的“易”只是“与道为体”,即纯然是作为本体性的道或理的气质载体,属形而下者[26],它与作为形而上的“道”或“理”不同。这实际上是将“道”与“易”截然区别开来,即将“天之显现”与“天之本体”划分为二,而这种说法又渊源于伊川:
又云:“有道,又有易,何如?”此语全未是。更将《传序》详思,当自通矣。(原注曰:变易而后合道,易字与道字不相似也)。(《答杨迪书》,《文集》卷九)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易传序》,《文集》卷八)(www.daowen.com)
郭忠孝议《易传序》曰:“易即道也,又何从道?”或以问伊川,伊川曰:“人随时变易为何?为从道也。”(《外书》卷十一)在伊川看来,“易”只是“变易”,即阴阳气化之流行,人应当从这种变易中去“合道”或“从道”,这也就是说,另外存在着一个与“易”相对应的天道本体。但如果这样去理解“易”的话,《易传》中所说的“天地设位”也就可以理解成是“易”,“易行乎其中”与“天地设位”似二而一,均可以认为是属于形而下之“气”的范畴。如此我们则很难理解明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要人去体会“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一语[27]。如果按照伊川、朱子的理解,这句话只是陈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自然事实,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值得深究的地方。明道尤其指出,“易”即是“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的“此”与“密”。如果“此”与“密”就只是在“气”上理解,那么,我们不免要问:圣人何以能够以“此”来“洗心”?又有什么“密”之可言?显然这一说法难以成立。明道又称,天地设位,只可言易行其中,而不能说“人”行其中,也不能说“神”行其中。为什么一定要说是“易”行乎其中呢?明道对我们解释说,如果我们说是“人”行其中,则“人”即可能被看成为一“物”,即是从“气”的层面来理解“易”;如果言“神”行其中,则容易使人将此“神”字理解为“鬼神”,而“鬼神”在明道看来同样也是属“气”。朱子在这一地方不能切实地领会明道的这一说法,反而称明道这一说法“不论文义”[28]。由此可见,我们实不能按照伊川、朱子所理解的“易”来理解明道。对于明道来说,“易”作为“体”当然离不开“气”,这也就是明道引“乾坤毁则不能见易”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气”本身却不能直接认为就是“易”,“易”对明道来说有着比“气”更为丰富的内涵,所以说天地乾坤(气)若无“易”亦不成其为天地乾坤(气),这也就是所谓“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矣”。因此,在明道那里,易之为“体”,并不是“体质”之体,并不是从阴阳二气上说,而应该像牟宗三先生所说的“此天道本身即是体,此体自身即是易”[29]。也就是说,“易”即是天道的显现,而这种显现本身即是天道本体,或者也可以说,易即道,道即易。
先民在作《易》的过程中,“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系辞下》),可见“易”本身乃是人们对宇宙万有观察和体会的结果。天地大化流行,无一刻之暂停,是为“易”,“易”处于恒常的“变易”之中,所以又有“生生之谓易”(《系辞上》)的说法。在明道看来,这种“生生”的变易,正是天道的表现:
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遗书》卷二上)
天之所以为道,正是因为天具有生生之德。明道以“易”为道之体,不是因为“易”如朱子所说的是道的“骨子”、“体质”,而是因为它能“行”于天地之中。这一点非常重要,明道心目中所谓的“行”,也就是阖辟万变、生生不息的意思。可见,对于明道来说,正是在此“行”中,“道”才完全得以体现其为“道”。因此,明道所理解的“天道”,决不是静态的、不动的实体,而是一个变动不居的、处于不断生生变化之中的本体,从这一本体之中,自己创生、变现出一切宇宙万有[30]。与之相反,伊川、朱子所理解的天道本体,乃是一个静止不动的东西。虽然从经文本身来说,易有变易、生生之义,这一点伊川与朱子都不能反对,如朱子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论语集注·子在川上章》)但如我们前面所说的,伊川与朱子所理解的“易”只是“气”,即生生大化只是气,而“所以”成此生生大化者才称得上是“道”或者“理”,而“理”或“道”则是无所谓变化的。《朱子语类》载陈淳录曰:“问屈伸往来,气也,程子云只是理,何也?曰:其所以屈伸往来者,是理必如此。”(卷九五)所謂“理必如此”,也就意味着是理内在地决定了气的屈伸往来。从相反的方向说,就是伊川所说的“易”必须“合道”、“从道”。可见,朱子所谓的“道体之本然”,并不是认为“无一停之息”本身即是“道体”,而是说“道体”决定了其“无一息之停”,即所谓“理必如此”[31]。明道与伊川、朱子这种对“易”与“道”关系理解上的差异十分重要,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对术语理解不同的问题,而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差异,决定了两种哲学义理规模的差别,他们在心性论及工夫进路上的差别,可以说都与之密切相关,对此我们在下文还将予以进一步深入展开讨论。
在明道看来,天道本体之所以能生生化化,则是因为这一“易体”有着“神”的妙用,如他说:
天地只是设位,易行乎其中者神也。(《遗书》卷十一)“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遗书》卷十一)
“神”的这种妙用在《易传》中也说得非常明白: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此?(《易传·系辞上》)
“神”是《易传》中的一个重要观念,在道学运动初起之时的诸儒,如濂溪、横渠、明道等人,大抵上都比较重视这一概念[32]。在《易传》中,“神”字基本上有两层意思,一是指鬼神之神,在宋儒看来,这是从气上说。但除了这一意思之外,又有以“天下之至神”来描述易体,称其“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易传·系辞上》),称其“妙万物而为言”(《易传·说卦》),称“穷神知化”,称“精义入神”,(《易传·系辞下》)等等。横渠曾试图把这两层含义统一起来,认为“神”是极清之气,气清极则通,通则神,与之相反的是浊气,有形有象则昏而壅[33]。对此明道明确表示反对:
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或者谓清者神,则浊者非神乎?(《遗书》卷十一)
从字面上看,明道似乎是说清、浊两气都是“神”[34]。但透过字面,明道其实要说的是,“神”字根本上不能够从气的清浊上来说。上面的引文对明道而言不过只是针对横渠之说的一种方便说法而已。在明道看来,“神”只是“易”之“神”,“神”不可以离“易”而独存,而易虽然不即是气,却也不是与气殊绝。因此,这里所谓的“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更严格地说应该指的是“易外无神,神外无易”。对于明道来说,“易”之所以为“易”,实是由此“神”字而得以规定。这也就是说,“易”之体要得到彰显,须是离不开这一“神”字,所以明道说,“穷神则无易”(《遗书》卷五)。而此“神”之妙用,则在于它能感通万物,所以《易传》说其“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称其“妙万物而为言”。如果没有了“神”的这一种感通功能,则“易”也就不能成其为“易”,而成为朱子所理解的“气”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明道来说,天地也就只能是一堆死“物”而已[35],所以明道反复引用了《系辞》中“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矣”一语来说明这一道理。“神”的这种“通”的功能对于理解明道的整体思想来说极为重要,其说“理”说“仁”均系于此,可惜程学的研究者们少有注意到这一点[36]。因此,“易”与“神”,实际上被明道认为是一体的两面,“易体”必然要彰显为“神用”,“神用”之外别无其他独立存在的“实体”,“神用”就是“易体”,这正是熊十力先生所谓的“体用不二”之意[37]。而撇开这些名相来说,则只是天道生生、感通无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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