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异化范畴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异化是个使用频率很高的概念,人们习惯于从贬义的角度来使用和理解这一概念,通常认为一个事物的对立面就是对这个事物的异化,因而异化常常与否定、对抗、脱离预定目标等含义纠缠在一起。而实际上,异化这一概念的出现有其现实背景,它的内涵也并非一成不变。
一、异化是个“现代”范畴
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很显然,异化是个外来词,它是德语词汇entfremdung的汉译,而德语的entfremdung又来自希腊文allotrisis和拉丁文alienatio,abalienare。希腊语allotriósis意为分离、疏远、陌生化;拉丁文的alienatio主要是在神学和经院哲学的范围里使用的,意为人在默默地祈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从而与上帝合一;或者圣灵在肉体化时,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疏远。马丁·路德1522年在翻译希腊文《新约全书》时,最先将allotriósis译为entfremdung,意指疏远上帝、不信神、无知[1]。而德语在世俗化的意义上具有陌生化、剥夺、取走、脱离、转让等意义。英语的异化一词为alienation,是德语entfremdung一词的英译。
虽然说异化这一概念可以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找到其源头,但是它在西方国家使用最为频繁的时期则是在近代以后。荷兰法学家格劳修斯首先在自然法的意义上谈到权利转让的问题,亦即异化问题。英国思想家霍布斯和洛克虽然没有使用异化这个概念,但是他们也表达了与格劳修斯相同的思想。法国思想家卢梭对近代启蒙有超越常人的洞察,他认为人类走出自然状态后,文明的进步与人的自由、价值、尊严、道德理想形成了非常明显的紧张关系,因而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使用distance(间隔)、froid(疏离)、oppositionnel(异己)、obiectivation(对象化)和aléner(疏离)等词,来指责人类脱离自然状态以后所陷入的困境。现代文明对自然状态,实际上是对人性的纯真造成了背叛和疏离,这就是卢梭异化思想的核心。在此基础上,卢梭较为具体地阐述了这种背叛在政治、文化、道德、教育等领域中的具体表现,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极富启发意义的思想[2]。面对科学艺术的进步,他看到的却是“我们的灵魂正是随着我们的科学和我们的艺术之臻于完美而越发腐败”[3]。面对法律的进步,他发现的却是“社会和法律就是这样或者应当是这样起源的。他们给弱者以新的桎梏,给富者以新的力量;他们永远消灭了天赋的自由,使自由再也不能恢复;他们把保障私有财产和承认不平等的法律永远确定下来,把巧取豪夺变成不可取消的权利。从此以后,便为少数野心家的利益,驱使整个人类忍受劳苦、奴役和贫困”[4]。面对社会风习的“文明化”,他给人们指示的却是“我们的风尚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一致性,每个人的精神仿佛都是在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5]。由此不难看出,卢梭的异化思想已经远远超越了在自然法的视域中对权利转让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思考。
异化这一概念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获得了更加丰富的阐发,成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康德并未直接阐发异化理论,或者说没有直接涉及对异化概念的分析诠释,但是他从卢梭那里获得了重要的启示,他说:“卢梭也在人们各式各样的发现中发现了深深隐藏的人性,并第一个看到证明上帝隐藏的秘诀。”可以说康德在一定的意义上接过了卢梭批判启蒙理性的旗帜,他通过限制认知理性和经验欲求为道德划出了一块纯粹的领地,彰显了人的自由的绝对价值。费希特虽没有使用异化这个概念,但他经常使用的“外化”这个概念具有与异化概念大致相同的含义,如费希特认为,自我外化为非我的过程,就是使原来与自我同一的东西变成了异己的东西的过程。
著名诗人席勒也谈到过异化问题,他通过批判劳动分工所带来的危害,相当深刻地揭示了异化的实质,他认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个别小部件上的人,本身也变成了部件。
异化在黑格尔哲学中是一个重要范畴,可以说正是黑格尔把异化变成了一个哲学概念。黑格尔最初通过对基督教进行“实证性”的批判,揭示了异化的内涵。他认为,基督教的“实证性” ,就是指人所制造的基督教变成了一种僵化的反过来压迫人的异己力量。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把异化加工成了说明自然、社会、历史等辩证发展的核心概念,成为在“自我意识”所体现的人类意识和社会发展整体中始终起重要作用的中介。黑格尔“力图把现存世界的一切都描述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的产物,把现实世界的历史描述为绝对精神自我设定、自我异化以及扬弃异化而达到自我综合的辩证性质”[6]。
费尔巴哈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对异化问题的探讨集中在对宗教异化的批判上。他认为宗教就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上帝是人把自己的本质从自身中抽离出来然后又对其顶礼膜拜的产物,也就是说,上帝本来是人的创造物,结果它却成为了对人有着绝对支配地位的存在物,人本身的力量变成了凌驾于人之上的超自然的神的力量,所以宗教造成了对人的本质的异化。而当人一旦认识到宗教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的时候,宗教异化的魔咒也就失去了法力。
青年黑格尔派的赫斯则提出了金钱异化的问题。赫斯进一步发挥了费尔巴哈关于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这一思想,并把这一思想扩展到对私有制社会的分析中。他认为在私有制社会中,人犹如在宗教中将自己的本质异化为神那样丧失了自己的类本质,主要体现为在现实生活中人又将自己的本质异化为金钱,金钱实现着对人的统治与奴役,人被套上了新的枷锁。而为了消灭这种新的普遍的奴役制,赫斯提出要用爱来代替利己主义,认为由此才能使所有的人都过着符合于人的本质的生活,解除金钱异化。
马克思通过分析“异化劳动”的本质,揭示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悲惨命运,提出了社会发展与人的本质复归的问题,进而阐发了历史发展演变的规律和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并不是存在于观念领域的事物,而是发生在生产活动中的活生生的现实,具体表现在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同劳动过程相异化,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造成了人同人之间的异化。这种异化意味着人的本质被扭曲,人的丰富的生活需要被压抑,人与人之间尖锐对立。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真正揭示了人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最一般的深刻的社会关系,其实质在于表明人所创造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异己的、与人对立的东西。当然,也正是通过异化展示了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地位和命运,暴露出了消除异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这也说明异化有其进步的历史意义。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异化“是过去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但是,马克思认为异化绝不是永恒存在的现象,而是受一定生产关系制约的历史现象。因此,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制约的异化,必将随着这种生产关系的彻底消灭而消灭。
从马克思提出异化劳动理论以后,关于异化问题的探讨始终未曾停歇,而且所关涉的领域在不断扩大,形成了各种不同的异化学说。不仅经济、政治领域的异化问题仍然在受到关注,而且在道德、心理、医学、科学技术甚至文艺思想领域等都出现了不同的异化学说。对此,我们可以从现当代西方思想文化领域任意采撷。例如,尼采从唯意志论出发,把人的异化归结为放弃生存的意志;存在主义者从唯我主义出发,把异化及其克服归结为人的自我选择。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弗罗姆则从感觉论出发,把异化说成是人的一种体验方式等。
虽然说异化反映的是现代生活现象,但是这种反映并不是在纯粹描述或记录的视角下展开的,异化这一概念蕴涵着非常丰富的价值内涵,它含有非常丰富的价值批判和引导的意蕴。
二、异化是个“价值”范畴
格劳修斯等人在自然法意义上所阐发的异化思想主要价值指向是在世俗生活中如何保护个人的平等、自由或安全,即保障人的权利实现。
卢梭的异化思想中包含着更多的对人的道德关怀。他旨在对异化现象的揭露呈现一种新的社会图景:个人在建设国家时不得保留任何权利,而应把自己的权利毫无保留地全部转给集体。国家应当是公意的化身,而非对私意或众意的放纵。(www.daowen.com)
黑格尔用异化来说明绝对精神如何改变抽象的形式而获得现实的内容,从表面来看这是一个与价值无涉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抽象晦涩的形式下,黑格尔的异化理论仍然含有对劳动作为人的本质的肯定,只是黑格尔所说的劳动是空洞无物的。
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思想的价值指涉是非常清楚的。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指出,宗教的秘密就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使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然后,又使自己成为这个对象化的,转化为主体、人格的本质的对象。这就是宗教的秘密。”[7]费尔巴哈通过对宗教异化的分析批判,提出必须把人与神的关系颠倒过来,要确立感性的人的主体地位。很显然,费尔巴哈通过对宗教异化的批判既指出了它的危害性,同时又指出了消除异化的价值目标。当然,在费尔巴哈这里,这一切仍然是在观念世界中来完成的。
赫斯提出的金钱异化也是一个价值命题。与费尔巴哈不同,赫斯认为异化并不是发生在观念世界中的现象,而是世俗生活中的事实。认为在私有制社会中,人丧失了自己的类本质,在现实生活中人又将自己的本质异化为金钱,金钱就实现着对人的统治与奴役。为了消灭这种普遍的奴役制,赫斯提出要用爱来代替利己主义,认为由此才能使所有的人都过着符合人的本质的生活。
马克思的异化思想集中通过对“异化劳动”的分析而体现出来,其明确的价值批判和引导意蕴更加鲜明。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应该是自由自觉的劳动,但是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不但没有体现人的本质、体现人的丰富的生命内涵,反而成为压抑、支配人的外在力量,即劳动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因素,出现了“异化劳动”或“劳动异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详细地阐明了异化劳动的表现形式。异化劳动首先表现为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这意味着工人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像是与一个异己对象的关系。其次,工人同劳动过程相异化。工人同劳动过程相异化说明工人同整个劳动过程处于一种对立状态,劳动的丰富性、对人的充分的满足和肯定,在工人的劳动过程中都得不到体现。再次,工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应该体现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这种活动——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表现为把人自身和自然界都当做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因而使人在本质上体现为普遍的、无限的存在物。然而,异化劳动剥夺了人的本质、把自然界和人本身都降低为维持人的肉体需要的工具,人不仅与自然界相对立,而且与自身相对立。人的丰富的生命活动都被异化劳动所吞噬。第四,人同人相异化。这是前三种异化的必然结果,它意味着异化劳动导致了人的普遍的异化,也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普遍的对立和敌视,都把他人当成是工具。
因此,私有制条件下工人所遭遇的空前的非人处境决定了他们必然以迥然不同于任何阶级的“现实的、实践的态度”来承担解放自身并解放人类的使命。“从异化劳动对私有财产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得出这样的结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的解放出来、从奴役制的解放,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里不仅涉及工人的解放,因为工人的解放包含全人类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8]人从异化状态下解放出来,对个体而言意味着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对社会和历史而言则意味着“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9]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马克思通过对劳动异化的分析,对私有制进行了淋漓尽致的价值批判。但是马克思同时又指出,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异化劳动的出现有其必然性,同时消灭异化劳动也有其必然性。私有制条件下的异化劳动尽管是违反人性的,但是它同时也为消除私有制奠定了实践基础和理论基础。
马克思之后,西方思想家关于异化问题的探讨并未停歇,多人认为,在工业文明继续推进的过程中,人生活在一个更加复杂多变的社会中,置身于各种矛盾的旋涡之中,因而异化无论从主体还是从客体而言都更加普遍。
所谓主体的普遍,主要是指处于异化状态的人已不仅仅是产业工人了,还包括很多其他阶层的人。对此,弗洛姆就指出,今天的西方现代社会大多数的人都已被异化,他们中的许多人的异化程度比工人阶级还要严重。
所谓客体方面的普遍主要是指异化的范围更加广泛了,不仅是在物质生活领域,而且还表现在精神领域、心理领域等。马尔库塞就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虽然给人们的物质生活带来了极大满足,但是这种满足只是“虚假的满足”,是“痛苦中的安乐”。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对异化这一范畴的价值蕴涵作出这样三方面的归纳。
首先,异化是个“现代”范畴,所反映的是一种“现代现象”。我们这里所说的“现代”,主要指工业文明的历史进程,因而现代现象也就是指在工业文明的框架中所发生的各种变化。虽然从词源学的意义上可以从拉丁语和希腊文中找到异化概念产生的根据,但是异化概念所使用的主要语义空间是在工业化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状况并不是偶然的,它实际上反映了生活在工业社会中的人的生存状态,反映了工业文明的矛盾状况,反映了这个时代文化的特点。很显然,无论是从权利转让意义上、文明批判意义上、精神发展演化意义上、宗教批判意义上来诠释异化,还是从金钱对人的控制、劳动对人的背离、权利对人的支配、社会对人的放逐、物质对人的操纵等层面来剖析异化,它都反映的是现代人的生活遭际。因为只有进入工业社会以后,人类生活的层面才被空前拓展开来,人与现实世界的多层次关系才被展示出来。但是在工业文明时代,这些关系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梳理,没有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反而使得内在矛盾或张力过大,因而必然使得异化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而受到关注。
其次,异化所针对的主题都是人的异化,即反映的是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意义和价值的实现状况,也就是说异化不是指普通的事物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也不是指主体和客体以某种方式发生的“主客易位现象”或“反客为主现象”之类的现象,与人的价值无涉的异化并未体现出异化的本质规定。从这样一种意义上说,我们所说的异化实际上指一个事物由于其自身矛盾的发展而产生自己的对立面,这个对立面又作为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而凌驾于事物之上,转过来束缚它、压制它,但是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这种束缚和压抑最终要通过人的生命活动表现出来。
最后,异化这一范畴在价值指向上具有双重意味:其一是价值批判。也就是说异化带有非常明显的价值否定色彩,这无论从上文所提到的卢梭的异化思想、费尔巴哈的异化思想、赫斯的异化思想还是马克思和此后的许多思想流派所阐述的异化思想中都可以充分地反映出来,他们都从文明发展、私有制出现和人们对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顺从适应的角度来说明人的意义和价值被否定、被压抑、被扭曲的客观现实,暴露出了人所陷入的一种生存困境。其二是价值引导,虽然异化概念带有鲜明的价值批判色彩,但是价值批判并不是其全部内涵,也不是它反映社会生活的最终价值旨归,异化这一概念在揭示人的生存困境的同时,也指示了摆脱异化的路径,所以异化并不是一个具有纯粹价值否定意蕴的概念。
而以上的理论分析,就为我们解析现代奥运文化异化问题提供了一种广阔的理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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