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死亡

生命是璀璨的，死亡是悲惨的。每一个脆弱凄婉的生灵只能迎接诞生，却常不能直面死亡。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说：“死亡宛如诞生，都是隶属于生命的。正如走路须提起脚来，也须放下脚去。”

从某种角度讲，生命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亡，而是无法重复过去。当拥有青春这笔宝贵财富时，并不能真切地认识到它的弥足珍贵，甚至于对连篇累牍赞颂青春的华丽篇章也不屑一顾。我24岁的一天，蒙蒙细雨中随飞驰的汽车翻了几个筋斗后跌落路边的树沟，当时瞬间脑海中只闪显“完了”这个字眼后幻念即逝，一切平静后发现自己幸免劫难。住院月余，除颈椎意外损伤留有后遗症外，基本康复。当我迎着明媚的阳光缓缓走出医院的大门，看到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眼前为之一亮，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油然而生。生活的确很美好，活着很幸福啊!

第一次真实地经历了死亡之后，似乎有了“大彻大悟”、“大智大慧”之感。死亡并非仅仅针对衰老，它同样莅临年轻。生命是前脚，死亡就是后脚。你不走向生命的顶峰，就要跌人死亡的深潭。死亡紧覆生命的后辙，直逼鲜活的生命，不管你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还是生机勃发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供我大把大把挥霍的青春没有了，由我任意放纵的年华不复存在。生命像一条“静静的顿河”，已悄悄地流过我曾天真浪漫的河床。一时，我显得十分伤感和悲哀。生命的厚重，生存的威胁，生活的负荷，把我推向了生与死的角斗场。我觉得只有学会面对死亡，才能珍爱生命，善待生活，缓缓趟过不可重复的生命之河。

27岁的那年，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含辛茹苦、操劳过度的慈母，在她50岁生日即将来临之际，没有为我这个长子留下一语便溘然长逝。我风尘仆仆赶回家抱着母亲冰凉的躯体，欲说无言，欲哭无泪。诞生是那样的滚烫，死亡却是如此的冰冷，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生命原来是世间最加珍贵、最为脆弱、最难持久的“易碎品”，它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却又深深地击穿活着的一切。(www.daowen.com)

当我背负亡母的灵魂和悲伤，踉踉跄跄地走向30岁的人生界碑前，还没回头喘口气，一声霹雳，家父又仙逝。真是悲歌动地，哀乐惊天。我的眼前老是飘荡着死亡的魔影，挥之不去，驱赶不散，让我无奈而又无助。死亡吞噬了我年岁尚轻的父母的生命，也一点一点耗蚀着我英年的心血。慈母归泉，心存憾事如在眼前，严父又病故，忍将全家抛开来。这是一场该怎样诉说的亘古不息的飓风啊。

数九寒天，冷风穿心，我坐在父亲的灵车上瑟瑟发抖，泪眼迷蒙。把父亲安葬于寒冷刺骨的旷野，我的四肢也冻得像失去了知觉，头脑浑然麻木，一片空寂，顿感天地苍茫，万物枯萎，心中凄怆不堪，除了寒冷还是寒冷。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得让人无法关注和呵护；生命太冰冷了，冰冷得让人无法靠近；生命又过于残酷了，它既戕害自己，又侵蚀他人；让人无法心平气和、坦坦然然地走完走好一个过程。

我直接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劫难后，悟得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幸福的人生要诀，间接经历了死亡的雷击后，愈加真切感受到生命的弥足珍贵。我们真没有理由轻贱生命啊。生命对于我们仅有一次。只有经受了死亡的洗劫，生死起伏的落差，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厚度和生活的珍贵。人，不能因为死亡的不可避免而放弃人生，也不能因为死亡的威逼而坐以待毙，更不能因为不幸的灾厄而不去追求生命的卓越。面对死亡，我们别无选择。

（写于1996年2月13日父亲去世后，原刊2002年《阳关》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