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杜维明先生访谈录:现代性与物欲的共鸣

杜维明先生访谈录:现代性与物欲的共鸣

时间:2024-05-0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天下”观念和普世价值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有古有今的大民族。我觉得有几个特色很值得注意,第一个中国确实有“天下”的观念。我们已经弄得一塌糊涂,连“天子”、“君”的观念都没有了。所以他的观念绝对是超出华夏的,他有一个“天下”的观念。“天下”观念是普世的观念,人类文明的发展必须有这样一个观念。“仁、义、理、智、信”也是普世价值,当然它是从不同角度来看的。

杜维明先生访谈录:现代性与物欲的共鸣

天下”观念和普世价值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有古有今的大民族。在中华文明刚刚放出曙光的时候,巴比伦、埃及这些大文明已经经过千年的发展而走向没落,对现代文明影响很大的俄罗斯、美国则历史不长,而中国又有古又有今,我们常常这样讲。我觉得有几个特色很值得注意,第一个中国确实有“天下”的观念。有人说“天下”就是中国,我想没那么简单,为什么?我们举几个例子。《论语·八佾》里有一句话,我认为很多人都解错了,叫做“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一般的解释就是,夷狄,这些蛮夷之地,就是有君还不如我们诸夏没有呢。我们比他们高明,因为文化高明。我想这绝对理解错了。“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就是说夷狄还有君的观念,儒家的理想应该有君的观念,但如今我们诸夏已经没有了。我们已经弄得一塌糊涂,连“天子”、“君”的观念都没有了。孔子要“居九夷”,人家说“陋”,他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所以当时孔子所了解的,就是夷狄在很多地方所体现的价值要高于中原,不是说中原的价值就一定高于夷狄。再一方面他还说,假如没有管仲,我们也许就被夷狄侵略了,所以管仲的功劳很大。孔子对华夏的文化有一种执著,但是同时也承认夷狄的很多长处。所以他的观念绝对是超出华夏的,他有一个“天下”的观念。“天下”观念是普世的观念,人类文明的发展必须有这样一个观念。

另外,儒家确实有一个“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这从孟子就开始了,到宋明理学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以前我就“天人合一”的课题谈了很多,也谈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它不仅有过去,还有千秋万世。你想张载那几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么宏大的气魄!我最近查了一下,2003年温家宝总理在哈佛做演讲时,结尾就用了张横渠的“四句教”。当时他没有讲这是张载的话,他说这是中国古代圣贤讲的话,但是四句都引了。他用这几句话的主要意思是,希望将来的中美关系在一个和平的、安定的环境下对话发展。在很多文明中没有这种理念,没有这个资源。美国的文明就没有这个资源,在启蒙所代表的那个人文主义中,这种资源也不丰厚。所以,上次我得美国的那个人文奖时,我提出儒家的人文主义不是凡俗的人文主义。它之所以不是凡俗的人文主义,就因为它要联合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所以中文里的“人文”(human)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类学的“人”,它既是人类学的,又是宇宙论的。我认为这个绝对是儒家的长处。跟世界各种不同的轴心文明来比,这是一个突出的长处。另外从启蒙以后发展的线索来比,它也是一个长处。

然而,是不是因为这个长处,儒家就比其他传统优越呢?我说绝对不可能。它有太多缺陷了。在中华大地它成为大家批判的对象,几乎不能存活下去。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否极泰来,但不管怎么讲,它还是弱势,从东亚社会、国际社群看它还是处于弱势。但在理论上它确实有这个潜力,这是我们可以开发的。我觉得在这方面很容易让中国的学者和知识人理解,但很难让他们知道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大潮中儒家的资源在哪里。之所以不太容易为大家所了解,就因为西方强势的意识形态仍有宰制性的作用。

卢:我们已经不可能根据一种客观的、绝对的历史规律去对不同文明进行总体评价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按照历史决定论的方式,根据某种揭示出来的客观规律去评价不同文明的优劣,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能不能根据某些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目标去评价不同的文明?您在不同的场合好像多次提到过,还是有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基本原则或者某些人类共同追求的普世价值,我们能不能根据不同文明实现这些普世价值的不同程度去评价不同的文明?

杜:我想有这个可能性。我觉得迫在眉睫的问题,或者应该马上努力解决的问题,可能不是这个问题。如果用佛教用语来讲,现在我们没有到必须“判教”的时候。就这个问题我们已做了不少工作。梁漱溟先生首先提出了三大文明不同的价值取向:舍离的文明、中和的文明和进取的文明。唐君毅提出心灵的“九境”,认为人的心灵的发展有九个不同的阶段。他把整个人类文明的几大传统都摆在这个“九境”里来讨论,最高的那一境是“天德流行”。我觉得在现阶段,他们做这个工作非常重要,就是能够把东方特别是儒家文明中的特色,它的核心价值,提出来。熊十力讲“本体论”,就是说这些永恒的价值并不因为人类不同的发展,因为处于不同的时代,价值就减杀了。比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价值不因为他们处于奴隶社会,到现在就没有说服力了。这个我觉得很重要。而现在的问题是面对人类所碰到的困境,怎样把不同文明的具有全球意义的地方知识或者区域价值开发出来。

一个工作,我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们已经做成了,就是启蒙所代表的那些价值,已经完全普世化了。我相信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没有人会质疑自由、平等、理性、法治、人权、个人尊严的价值。像法国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我相信这些都是普世价值,以前人们有个错觉,认为除了这些价值以外,其他的都是区域价值,比如儒家的“仁、义、理、智、信”,我觉得这是荒谬的。“仁、义、理、智、信”也是普世价值,当然它是从不同角度来看的。上次我们提到的“经济人”不是人类向前发展的典范,他缺些什么呢?他缺责任,缺同情,缺信赖,缺公正。另外伊斯兰世界特别突出“公正”,比如说“正义”。现在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比如孔汉思就做了很多努力,就是要建立普世价值,建立普世价值要从最低限度开始。大家都能接受这个观点。探究普世伦理的学者们找了几个原则,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比如《旧约》中的十诫,很多价值都被开发出来了。我认为,要做这个工作如果只提最低的要求,就等于自由主义走程序政治一样,这样是不够的。在那个基础上,仅确立“薄的”伦理是不够的,你还要加“厚”[3]。那么怎么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基督徒和一个活生生的佛教徒之间的对话。不是我们把基督教忘了,把佛教忘了,只是赤裸裸的人[4]的对话。不能这样。所以这个工作比较复杂。我非常赞成孔汉思的某些观点,但是我觉得他的普世伦理观点还可以丰富些,目前过于归约主义了。他能不能接受“归约主义”的称号,很难说,我相信他现在考虑这个问题更多元多样了。(www.daowen.com)

卢:他的工作使普世伦理与《国际人权公约》的要求区别不太大,因为它们都把伦理要求归结到底线。

杜:归约到什么?

卢:《国际人权公约》,因为它的要求也是底线伦理嘛!如果只归结到几条很基本的要求,就实际上与民主社会的公共道德的要求没有太大的区别。

杜:不过现在有一个有趣的事情,是这样的。当然我们现在了解,将来的民主化可能有不同的形式,现代化也可以有多元现代性。InterAction Council是由以前的国家领导人组成的委员会,他们在建立十周年时,提出了一个由孔汉思起草的《责任宣言》(《人的责任之世界宣言》),就是相对于《人权宣言》的一个《责任宣言》。我也给他们提了一点意见,最近他们又在重新讨论。可是他当时提出时碰到非常大的困难,很多人权斗士,包括联合国主持人权委员会的主席,叫做Mary Robinson,以前是爱尔兰的总统,也反对,就怕强调责任伦理减少了人权。他们对李光耀和马哈蒂尔提出的“亚洲价值”特别敏感,让人觉得责任的提出其实就是为权威造势,对人权是批判,结果弄得很糟。我觉得在这方面必须对话。真正提倡人权的人没有不重视责任的。

卢:您刚才已经列举了一些人类共同追求的基本价值,我觉得是不是还有一些很基本的东西也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目标,比如安全、适度的富足(相对于物质匮乏而言,而非美国这样过分的物质富足)、精神丰富、社会和谐、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存,这些是不是也可以讲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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