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道德与公共道德

卢：对。我想我们可以大致区分公共道德和私人道德，这是现代西方伦理学界的一个基本共识。这种共识也得到了梁启超、李泽厚等中国学者的充分肯定。当然，我们不能认为公共道德和私人道德是毫无关联的。在每个人的道德实践中，公共道德和私人道德应该是一以贯之的，或者说就是一种内在一致的道德。如果我们有了公共道德和私人道德的区分，那么我们能不能这样来看待资本主义的进步，我们刚才已经提到，资本主义带来了经济增长和科技进步，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资本主义是不是还同时带来了政治进步和公共道德的进步呢？尽管它根本没有带来私人道德的进步。我的基本判断就是这样。我认为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资本主义毫无疑问地带来了经济增长和科技进步，同时也带来了政治进步和公共道德的进步，但是我们不能讲资本主义同时带来了私人道德的进步。不知道我的这个判断对不对？

杜：我觉得对你的这个判断要做进一步的考虑。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我想可以从两方面来说。顺着你的理路，我觉得确有这一面。我也完全同意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进步，不仅是经济、科学，也包括政治和公共道德。我以前曾讲过，有些人觉得很惊讶，我觉得很容易理解，就是儒家的君子观念在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得以体现的可能性远远要超出在传统的专制社会和现代的权威社会的体现。如果讲得再平实一点，在西方比如说欧美，它发展的空间可能比中国大陆乃至新加坡更大。这样讲起来当然有很多人非常反感，说这是“媚外”。我想问题出在这儿。儒家的一个基本信念是给人的充分发展创造条件，因为第一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人不只是“食色性也”，他有“大体”，所以第一个是安排生活；然后使人富，比如现代资本主义使人富，并在富的基础上发展道德教育。这个道德教育不是我们现在狭隘地理解的做个好人而已，而是做一个大丈夫，做一个士君子。他有很多方面，比如有“六艺”，一方面是礼、乐、射、御、书、数六个基本的“小学”的训练；另一方面则是《易》、《诗》、《书》、《礼》、《乐》、《春秋》等“大学”的课程。总之是要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他的社会性的发展、美学的发展、历史的发展、形而上的发展、政治的发展，等等。在这样一个框架下，我就觉得一方面像李泽厚他们谈到的问题，说资本主义的进步是有道理的；另外，资本主义可能还不仅有科学民主，自由人权是它的更核心的价值。当初严复讲“自由为体，民主为用”在很多地方为什么超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因为这个体用是完全连在一起的，而把中学西学分开以后像牛体马用，是没有可能的，那完全是拼凑起来的。它和日本讲的“和魂洋才”也不同，“和魂洋才”也可以合起来。

从儒家的立场来讨论，一个麻烦的问题就是所谓“公德”和“私德”的问题。在英文里我区分了两个观念，一个是personal，一个是private。personal一般被翻译为“自我”，private就是“私我”或者“隐私”。比如我们为什么要privacy，要隐私权？这是资本主义的特色，密尔特别强调这一点。这就等于每个人有一个个人自我活动的空间，这个空间不能受政府、社会、家庭、父母的干扰。这个空间不能够保住，那么人的尊严、人权就要受到限制。这一点我能理解，这就是“私”。另外对personal我感受得特别深。像我们用personal knowledge（个人知识），这是Michael Polanyi讲的，他用的是personal。这个personal是有实感的，不是一个propositional knowledge，即仅是命题知识。它有实感的体悟或体知。它在这方面很深刻，同时又非常开放。比如我们讨论民主、自由的问题，如果我的感触非常深，那我愿意跟你辩论，愿意跟你讨论，愿意发表演讲，愿意写书。因为他有公共性，有公开性，可以辩难，愿意把内心最深刻的想法提出来。如果我是私我，那我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甚至不能跟最亲密的人分享。所以，“自我”与“私我”有区别。(www.daowen.com)

卢：这个区别很重要。

杜：非常重要。现代自由主义突出程序政治，它要提出一套最低的要求。但它提出最低要求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一直到罗尔斯，自由主义思想家都承袭了这一点。这个很重要的决定就是抽象的个人，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另外，非程序政治直接能够处理的范围，特别是道德和宗教价值的追求，都被剔除出去了。你如果不剔除出去，程序政治本身就会出很大的问题。美国一直有这条路线，就是政教分离的路线。但是，现在越来越不行了，越来越没有办法让它们分开了。还有，你自由主义者去分，最保守的那批人就利用了你的空间，掌握了极大的资源。像美国的保守主义，the Christian Right，就是基督教的右派，完全把宗教政治化，而且他们非常有企图和策略，他们能把各种资源调动起来。诸如老百姓心中祈祷的问题、信教的问题、堕胎的问题、男女平等的问题，你认为都是个人问题，绝对不是，都是公共领域的问题。包括现在同性恋的问题、同性婚姻的问题，各方面的问题，政治化的情况不能想象。比如现在美国的大法官，这九个大法官，他们走的都是所谓的程序政治，一点毛病都没有。但你看最近大法官的判案，对布什第一次选举便做出路人皆知的政治选择。因为布什把几个人弄上去后，大法官制度也彻底政治化了，政治化到不能想象的地步。事实上，正是大法官使得布什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情地成为美国总统。如果不是大法官介入的话，还有考虑的余地。他拿到政权绝对是不合理、不合法的，在美国民主发展史上这是一个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