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心文明的超越突破

另外我们讲意识的反思能力，在轴心文明的时代出现了超越的突破，比如基督教上帝的出现，犹太教上帝的出现，印度教里梵天的出现，希腊哲学里logos（逻格斯）的出现，中国的“天”和上帝的出现，等等。有人就反对把犹太教的特殊情况当做解释人类文明发展的通例。史华慈曾在人文社会科学院的机关报发表过一篇有关古代中国超越的突破的文章，就讲这个问题。后来我参加过一个也是专门讨论轴心文明的学术会议，会议上Yahuda Elkana，一位犹太学者提出了“第二序反思”的理念。在第二序反思没有出现以前，数学、修身哲学或者神学都不可能出现，那么，第二序反思的出现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大突破。从没有第二序思考到有第二序思考的出现，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很多中国学者认为儒家早期的发展就是从纯粹宗教性成为人文理性，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突破。所以人类文明的发展有几个阶段，我相信即使从宗教学的角度也可以理解。

谈谈贝拉教授的观点，我受他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师友之间。贝拉在哈佛做助理教授的时候，开的第一门课就是theory of religion（宗教理论）。在他的宗教理论中，最重要的一个课题就是宗教演化的问题。当时他把宗教演化分成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原始的宗教（primitive religion），从原始的宗教发展成古代宗教（archaic religion），再下来就是historical religion（历史宗教），我们现在讲的轴心文明的几大传统包括儒家传统都属于historical religions。但我认为再下来他就出纰漏了，因受韦伯的影响，他认为在所有的historical religions中，只有基督教传统有所突破，只有这个传统能和现代性接在一起。比如基督教从天主教发展为新教，才叫现代宗教，其他宗教包括儒家只停留在historical religion的阶段。面对现代性的发展，儒家需要飞跃，而且这个飞跃非常困难，不一定跳得过来。可是后来他改变了自己的意见，我也和他谈得很多。我说，你不要忘了，儒家的第二期发展，就是所谓宋明儒学的发展，在很多地方也许比基督教从天主教到新教的发展突破更大，影响更大。新教的出现靠马丁·路德，后来的加尔文不过是对路德对天主教的批判和对教会的批判做出强烈的回应。新教宣扬，得救不需要通过教会，强调靠信仰得救这种方式。如果看宋明儒学的发展，经过佛教在中国几个世纪的发展，从周敦颐到张载、二程、邵雍，再到朱熹、陆象山，再到王阳明，那个时代，代有人出啊！都是了不起的思想家。跟马丁·路德相比，他们对世界有更深刻全面的把握。所以，宋明儒学怎么不是premodern religion（前现代宗教）呢？有了宋明儒学，我们才会有儒学的第二期、第三期发展。贝拉自己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德川宗教，德川宗教事实上就是儒学第二期发展的特例。他认为德川宗教讲心学，心学后来与日本的现代化结合起来，这是很特殊的。在严格的意义上，我认为分原始的宗教、古代的宗教、历史的宗教、前现代的宗教、现代的宗教，乃至后现代的宗教这些阶段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不能只从演化角度看宗教的社会意义。

另外，更突出的、也更有争议的就是在经济学上讲起飞不起飞的问题。我们现在不一定赞成线性进步的说法，不能说每一个传统、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文化都经过像西欧和美国走的这条路。实际上美国走的路和西欧走的路就非常不同。美国的现代性的出现即是一大突破，和西欧情况不同，所以美国的模式在很多地方不是西欧的模式。不管怎么样，这种意义上的发展观影响很大。

美国学者Rostow在上世纪60年代就提出经济发展的几个阶段，“起飞”这个观念就是他提出来的。现在世界各国的发展都用GDP来衡量，像中国的人均收入现在才1 000多，韩国的已经到了20 000，美国更多，日本特高，听说俄罗斯也上万，油价上涨它的经济也同步增长。俄罗斯本来经济水平就高，因为“休克”改革暂时把经济搞垮了。垮了之后又逐渐恢复，因为俄罗斯的人口相对不多。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是中国，然后是印度，之后是美国和印尼。俄罗斯的人口解体之后更少了。经济上的进步、落伍、发展、停滞是可以量化的。不仅有科学的积累，还有历史学的积累，文学批评的积累，很多领域都在积累。

但是，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进步的观念是在时间坐标上的。我们以前讲过，如果不单线地来看人类文明的发展，就可以看到每一个地方都有高峰突起，用孟子的话来讲，就是每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有人说，不一定是五百年，可能是几百年，几十年。很明显，你看维也纳在20世纪后期，巴黎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康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有伦敦、柏林，都出现过文化发展的盛况，将来北京、东京、首尔也必然有很大的文化发展。每一个发展都是一个高峰，像希腊爱琴海文明那个高峰就成为人类文明不可消解的遗产。这个遗产跟科学积累非常不同。科学积累有一个特殊性，就是后浪推前浪。经过牛顿，牛顿之前的只是到牛顿；经过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之前的就只到爱因斯坦。^[6]科学的最新发展，一定是要么把以前的问题综合起来，要么就把它们边缘化。当然，做科学史的人还不愿意下这个结论，就是科学在积累资源时，有些应该发展的没有发展。但在哲学、文学或者历史的撰述中，有的时候一个高峰出现了，就几乎没办法超越了，它会一直被当做灵感的源泉。以柏拉图为例，怀特海说整个西方哲学史就是对柏拉图的注脚。(www.daowen.com)

人类原初智慧爆发光芒的那一段时间，像印度的《吠陀经》、《奥义书》，早期的《旧约》，后来的《新约》，或者是《可兰经》的出现，还有中国先秦的经典，这些都是塑造人类文明的基础。前面我们也提到卡尔·雅斯贝尔斯说的四个塑造人类文明的典范人物，一直到二战结束，他讲的这个话还有影响力，今天也一样。有人做过一个描述，说“他出身非常卑贱，一生没有荣华，受到各种不同的屈辱，而且英年早逝，最亲近的人都对他有怀疑。可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皇帝，大将军，还是其他人，与他相比，都黯然无色”。这说的就是耶稣。你说帝王将相风云一时，有多少啊！有些人认为，孔子在政治上是一个失意者、失败者，但是孔子在今天的光辉是那些人集合起来也无法相比的。有人说毛泽东就有帝王思想，我认为绝对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他都看不起。从很多对他的描述看来，他最重视的是“导师”这个名号，他希望毛泽东思想会把中国带到21世纪，成为中华民族乃至世界共享的基本理念，这个基本理念里有斗争哲学，有社会实践，有群众路线。直白地说，他希望能够取代孔子的地位。但他没想到他才过世三十多年，就已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斗争”现在为“和谐”所代替，“群众路线”慢慢走向科学民主。所以，从这方面讲起来，又不能用简单的进步发展观来了解人类文明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卢：历史决定论是非常强的进步主义。刚才您事实上已经阐述了历史决定论的一些观点。

杜：就说历史学吧，你想要超出司马迁，那不是很容易的。另外，像司马迁所了解的历史学，他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和现在的种种历史学研究相比，不管是马克思的还是其他有影响的历史学研究，不要说不同；他的那种丰富多样性和现在历史学研究的贫瘠、傲慢、单线思维几乎不能同日而语，有天壤之别。所以，历史学也是内容错综复杂，很丰富，不能说经过进步，经过科学理性的严格训练，现在一个历史学家就远远超出古代的史学家。但在很多方面来看，我们绝对超出了古代，我们掌握的资源有多少啊？从前学术成就靠的是博闻强记，现在靠互联网，一个聪明的大学生掌握的信息是一大批饱学之士集合起来都不能相比的。这个当然是进步。但是这个进步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把信息和数据混为一谈，把数据和知识混为一谈，把知识和智慧混为一谈。

卢：西方学术界基本上已经不认同历史决定论了。比如波普尔曾经对历史决定论进行过严厉的批评，萨特、克罗齐等大哲学家都拒斥了历史决定论。

杜：几乎没有比较像样的文化学者接受历史决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