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终极实在
卢:您一直强调,儒家是有宗教层面的,或者说有宗教维度,宗教性。我认为儒家体系中的终极实在就是“天”,“天”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相当于上帝在基督教体系中的地位。儒家的终极关怀就应该是“天人合一”,或者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但是在儒家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可不可以就用“自然”去替代“天”?当然,我们讲的这个自然就是作为终极实在的“大全”或“大一”,如果我们把自然就当做化生万物、包孕万有的终极实在,这样一来,儒家讲求的天、地、人三元和谐,就可以简化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我觉得这样既简洁,又可以与当代自然科学相融合;没有必要讲天、地、人,就讲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就行了。
杜:这个我不太赞成,有一些理由,这些理由与你前面提到的问题是有关系的。假如你把“天”归约为“自然”,“天地”就是“自然”,你讲的所谓终极实在事实上就被消解了。怎么就消解掉了?你不管自然怎么样,你把自然与环境摆在一起,它绝对是有限的。“有限的”是什么意思?人类从1968年开始第一次用太空人的眼睛看到地球,我们看到地球的矿物、植物、动物等各种生物,乃至它的水源和空气,都是有限的,而且破坏它们是很容易的。以前我们知道人消耗矿物资源、水资源,没想到人对空气也有影响,如今出现了温室效应。因为有这些情况的出现,我就想问,如果儒家理解的天地就是自然,那么儒家如何超越这些困境?一方面儒家是要落实到地球,落实到社会,落实到家庭,乃至个人的身体,但是另外我认为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念是一种宇宙情怀,而宇宙情怀有一个超越地球的向度。所以,我觉得如果要谈儒家的宗教性,那么宗教性必有“终极关怀”,这是田立克提出的概念。
宗教有几个向度,一个就是你刚刚提到的终极实在;一个是社群,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团体;还有一个是无限的自我转化。怎样来调解这三个向度?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从四个方面来了解儒家的人文主义或者人文精神,就是个人、社群、自然和天道。上次,美国的人文学组织给我一个奖。在获奖的演讲中,我开门见山地说,儒家的人文主义不是凡俗的人文主义。今天在欧美信奉人文主义的人不能理解,有些人发来电子邮件,问我为什么说儒家的人文主义不是凡俗的人文主义。在他们看来,凡俗的是健康的。在我看来,凡俗有很大的限制,是启蒙心态代表的盲点,这个盲点就是对宗教的理解不够。在美国传统中的人文学者,特别是有神学信仰的人文学者,确有宗教情怀。比如从爱默生开始,他们要发展Unitarianism(一神论),反对“三位一体”说,但还是属于基督教传统。现在凡俗人文主义者提出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要把宗教带进来。我认为,在21世纪不可能有。把终极实在化约成自然是不够的。固然把天地化约成自然,跟现代科学连在一起,这很有吸引力,但把终极实在的神秘性去掉了,“祛魅的自然”和涵盖性人文主义不相容。
卢:实际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受冯友兰先生的影响比较多一点。他认为如果赋予“大全”以情感色彩,就可以称之为“天”。如果你不把它情感化,它就是一个逻辑概念。
杜:冯友兰的这一方面我是了解的。他从形式方面讲“抽象的普遍”和“形式的具体”,讲得非常好。但是你知道吗?熊十力曾对他做出严厉的批评。因为从冯友兰严格的逻辑下面讲,“良知”是一个假设,跟你讲的这个“大全”一样,可以完全是个逻辑概念,不进入感情世界。在熊十力看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良知不是假设,而是可以体证的真实。我也赞成熊十力的说法。这就联系到我们上次讨论的所谓“默会的维度”,意思就是说感情各有不同,其中有实感,你不要把那个实感消解掉。你把它消解掉以后,很容易走上逻辑实证论,或者我们刚刚提到的科学主义所代表的那种思路,也就是人的感情完全没有摄入,它是一个抽象的外在。外在的世界和人的主体之间当然是二分的。冯先生是新实在论者。普特南是今天捍卫实在论的巨人。可是,你看他写的书,已开始尽量让实在论从强势变成弱势。他是一个数理逻辑学家,他认为,你如果把客观、外在这些实在论的观念解构了,科学不能成立,人的思维的逻辑性会出大问题,所以他不会放弃实在论。但是,前面已经提到,他说实在论有一个human face(人的面孔),他把实在论人化了,他甚至开始谈论非科学性的知识(nonscientific knowledge)。他退休前特别开设了专门讨论四个犹太思想家的课,想办法在实在之外开出另外一个价值世界,或是把他所理解的实在稀释,至少是让原来那些强势的、不可挑战的原则软化。
我不接受实在论,包括Hilary Putnam经过改造的实在论,我的思路接近Michael Polanyi,他预设了你上次提到的那个“体知”。“体知”是不是可以成为自然科学认知不可消解的一个背景了解?其实,海德格尔的思想与此有合拍的地方,尽管他走的路是反机械论的,反(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的,他反对从苏格拉底以来没有办法听到Being声音的那种哲学。我认为苏格拉底的思路不是对话,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对话性的思考,因为苏格拉底的智慧学生是不可能具备的。所以,苏格拉底总是带学生走,这就有一点像柏拉图所说的要把一般无知的人从洞穴中带出来一样,因为学生没有那种智慧,看不到本质。苏格拉底的哲学是彻底的精英主义,这和儒家的思路,基督教的思路,甚至犹太教的思路,有很大的不同。(www.daowen.com)
卢:当然,我这个建议和儒家原来的思想体系相距太远,但在有一点上我完全赞同您的观点,就是认为终极实在的消失是启蒙(现代性)的一个很严重的事件。正因为终极实在消失了,所以人类不再有敬畏之心(或敬畏之情),或者说,人类不再有对超越于人之上的力量的敬畏。实际上,我的意思是要在自然物、自然系统和自然之间做出一个区分。自然是无限的终极实在,而任何自然物或自然系统都是有限的。
杜:你说的自然系统是什么?
卢:比如地球就是一个自然系统,太阳系也是一个自然系统,包括现代宇宙学描述的宇宙都只是一个自然系统。它们都是有限的。但我讲的“自然”就是冯先生讲的“大全”,“大全”是一种终极实在,终极实在永远隐匿着无限的奥秘。所以,在我的思想中没有消解终极实在的神秘性,只是不用神异鬼怪的方式谈论其神秘性,只提醒人们要用冯友兰先生讲的“负底形而上学方法”去体悟终极实在的神秘性,即体认这样一种看似无用的智慧:大自然永远隐匿着无限的奥秘,大自然是无为而无不为的。
杜:那你怎么看儒家的“天”?
卢:“天”、“地”都是把人包容在一起的。如果从“大全”的角度来讲,人也是属于“大全”的,人并不在“大全”之外。我讲的是这种“大全”,这种“自然”。人在自然之中就像鱼在水中一样。我们有时为了谈论方便就讲“天人之辨”,实际上我们人永远都在天地之间,永远不是站在天地之外的。所以在我的思想架构中,我更倾向用“自然”这个概念,而不是分别用“天”和“地”,当然,这样一来,我也觉得与儒家的思想相去较远了。
杜:也不完全是。假如你对自然有两个不同的理解,一个是自然系统,一个是自然或者说“大全”,那么就可以与儒家取得共识。你同时可以用这个方式来了解“天”,“天”就是自然。但是不要忘了,“天”还是超自然的、神秘的终极实在。在中国的文化资源内部,就有“天”和“地”之分。实际上,你讲的是从地的角度来了解的天,也就是它的自然秩序,你可以从这个角度把宇宙万物都包括在内。但是,“天”作为最真实的存在,最内在的价值,不能被完全包容在“地”这个观念中。所以,我们之间可能就是存在语义上的区别,事实上我们对儒家宗教性的了解没有很大分歧。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