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小说家,1928年取得律师资格,但从未正式操业。还在大学时代,卡拉汉便充任《多伦多星报》记者并创作小说,他结识了当时也在该报工作的欧纳斯特·海明威,后者对他加以鼓励并帮助他将作品发表。卡拉汉的短篇在美国刊出后也引起美国小说家斯各特·菲兹杰拉德的注意。1929年,卡拉汉偕妻子洛伦脱结婚,并一起去巴黎。他会见了辛克莱·路易斯、詹姆斯·乔伊斯,并与海明威、菲兹杰拉德交往。这段有趣的经历后来写入了卡拉汉的回忆录《在巴黎的那个夏天》(1963)。
本书选入回忆录中的两段,分别记述了与乔伊斯会见的情形和与海明威的一次拳击比赛。文字不长,但已刻画出几位作家的独特个性。
一天傍晚,喝开胃酒的时刻,我们在林阴道上遇见麦卡曼,他问:“你们今晚干什么?”
“同往常一样,不干什么。”
“我正要上三驴餐馆与乔伊斯夫妇共进晚餐呢。不想参加吗?”
吉米·乔伊斯!“不行吧,”我立即答道,“据我了解,他不愿见陌生人而且不肯谈论任何人的作品。”
“谁告诉你这些的?”
“海明威。”
“噢,胡说,”他噘起嘴表示鄙夷。“你们难道不想见见吉米?你们会喜欢他的,也会喜欢他的夫人诺拉。”
“我们当然想见见乔伊斯啦。”
“那么,一个半小时后在三驴餐馆见。”说完他便走了。
听他的口气,仿佛任何人都可以随时会见乔伊斯。他称呼他吉米。然而,西尔维亚·比奇却不断为他挡驾,因为有几十位英美学者在竭力接近这位爱尔兰大师。麦卡曼究竟有什么魔法?难道乔伊斯也同我一样暗暗尊重麦卡曼,而且喜欢和他一起喝酒不成?我们很快就会明白真相的。黄昏时候,我们朝三驴餐馆 走去,无拘无束地像走近一个公共汽车站那样。
这家餐馆在蒙巴纳斯码头附近,那儿的菜肴挺有名气。刚进餐馆的右侧,我们便看见麦卡曼和乔伊斯夫妇坐在一起。这个爱尔兰人的形象同任何电影明星一样,我们一看便知。他块头不大,肤色黝黑,眉目清秀,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穿一套雅致的黑色西装。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使我们随和大方地入座,他的妻子面目和善,和颜悦色,给我们以巨大的母亲般的慈祥感。他们两人都谦逊质朴,毫无架子。我不可能来繁文缛节的一套,甚至不好意思说:“先生,您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乔伊斯立即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同我事先获得的印象截然两样。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悦耳。他的幽默依赖于双关语的运用,这使我感到惊异。即使在简短的交谈中,他都在轻松地玩弄文字。不过,他讲的妙语一个也没有惹得他妻子笑出声来;这时我记起麦卡曼讲过的故事:有一次,乔伊斯的妻子这样询问幽默巨著《尤利西斯》的作者:“吉米,我们家里可有一部爱尔兰式的幽默书籍?”
无论交谈什么,我一直感到诺拉和颜悦色。桌上的菜肴,洁白的桌布,我们自己交谈的声音,餐馆里的一切都仿佛告诉我,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结尾部分所写的莫利·布卢姆的那些美妙的内心独白,全都来自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女人;她整个的秘密,夜间的思索和渴望,统统囊括其中了。我这样想着,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但她那沉静慈祥的母亲般的风度,很快驱散了我头脑里的这一切胡思乱想。她同乔伊斯一样,随和大方,和蔼可亲。他们俩都从容自在地闲谈着。
乔伊斯的声音突然使我颇有感触地想起了我的家人。我说过,我父亲专读诗歌,不看诗以外的现代作品。他虽然喜欢音乐,却从不听爵士乐。安德森的小说他也不愿读。我原以为他对试验性作品绝无兴趣。一天晚上,当那本载有我的第一篇小说的杂志《拉丁区》寄到家里,同期还有乔伊斯、庞德、斯坦因、海明威等人的作品,我父亲却坐在厨房尽头的桌边读了起来。没读多久,他便开始咯咯地笑。他脸上呈现出的滑稽神情令我惴惴不安。我从他背后走过时瞟了一眼,看他正在读的是哪一篇。他在读乔伊斯的《进展中的工作》,这是小说《为芬尼根守灵》的一个片断。我猜父亲会说些苛求贬抑的话,于是严肃地问他:“得啦,有什么好笑的?”
但他温和地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清澈,带着真正的喜悦说:“我想我懂得这篇。读起来颇有爱尔兰的乡土味……辛蒙斯缩写为辛蒙,就像风趣地把雅各布说成捡块布一样。有些难懂的词可以猜出意思……读起来像在听人用道地的爱尔兰土音讲话,是不是,儿子?”“是。”我说,但感到有些歉然。
而现在,听了乔伊斯同我们广泛交谈,我突然说道:我父亲讲过,乔伊斯新创作的小说应当用爱尔兰土音大声朗读。我记不清是乔伊斯还是麦卡曼立即插话表示同意。原来,乔伊斯曾为这部小说录过几张唱片,从他运用声调的方式看来,他确有让人感到是在听爱尔兰乡音的意图,词语的音乐性和意义大量包含在乡土音里。因此,我父亲的话帮助了我。我继续讲下去,乔伊斯是否读完了海明威送去的清样《永别了,武器》为什么不可以问问他呢?但我脑子里响着海明威的警告:“他不喜欢谈论别人的作品。”于是我感到绑住了手脚,没有办法,只好陷入沉默。这样一来,乔伊斯得唱主角了。我们还要去伦敦吗?很快去还是过些时候去?他为我们写了尤斯顿车站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的名字。
麦卡曼像平时一样喝了不少,猛然站起身告退离席,径自往盥洗间走去。麦卡曼刚转过背,乔伊斯便俯身过来轻声间道:“你认为麦卡曼的作品如何?”
我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乔伊斯?问及别人的作品?最后我才说,麦卡曼只是不肯在作品上花时间,他懵懂地认为,要紧的是先写出来。
“他具有才能,”乔伊斯说,“真正的才能,但是凌乱散漫。”听他匆匆忙忙地谈论麦卡曼缺乏约束的散乱才能,想在他回席之前小声讲完,我直想笑。他不愿谈论别人作品的说法怎么传开来的?然后,乔伊斯突然住嘴了,眼睛转向一旁。这时麦卡曼从盥洗间回来,乔伊斯像一个玩弄计谋的人立即转了话题。
当麦卡曼带着高贵的神气缓缓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外表有了变化。看来他像是刚洗过脸梳过头。我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与自己敬重的人一起时,绝不让自己喝醉酒语无伦次,他总是到盥洗间去,把手指伸向喉咙呕吐,然后洗洗脸,梳理好头发,像殡仪员那样神色庄严地回到座位。
这时快10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诺拉,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面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找猜他在专心听找讲。不一会儿,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乔伊斯住的公寓,至少我们就座的那间起居室,使我很不安。没有哪一件东西得体。在整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乔伊斯更富有独创性的作家了,堪称英语文学中的奇葩。在他正写的一部作品里,他在探索梦幻世界中的语言。在这间他每日活动的起居室里,我原以为会看见他那奇特想像力的某些痕迹。然而这地方只是朴实可敬而已。我当时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心智最为独特、最有胆识的人在服饰和住处方面很少古里怪气,与众不同。这间起居室与普通的中产人家的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壁上糊着褐黄花纹的墙纸,一个壁炉台,壁炉上方悬挂着乔伊斯父亲的一帧画像。乔伊斯很快拿出那瓶威士忌。我们开始一面喝酒,一面说说笑笑。乔伊斯谈起电影来了,他对电影颇有兴趣。听他谈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这位伟大的散文大师沉浸在电影技巧之中,多么类似梦幻世界的逻辑?
随着谈话内容开始变得散漫,我作好了准备,一有适当的机会我就要插进去询问他对当代作家的看法。但倒霉的是,我太慢了。谈及的电影中有某桩事令麦卡曼忆起了他的祖母。一时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像平时同我们一起那样,他同乔伊斯夫妇自在地谈开来,脸上挂着怀旧的幸福微笑。他从童年记忆中获得的巨大乐趣是那般真诚纯洁,无论是谁,乔伊斯夫妇,洛伦脱和我,都不忍心打断他。至少开始时是如此。但他一开头就没个完,接二连三地讲了整整半小时。我不住地暗暗诅咒他。在这儿不能听乔伊斯讲话,却偏偏听麦卡曼快活地追忆他的祖母。我急得发抖地瞟了一眼乔伊斯,他带着一丝有趣的微笑。谁也不便打断麦卡曼。乔伊斯仿佛具有特别的本事,坐着不动并显出乐意听讲的神情。我痛苦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子女说,我同乔伊斯在一起的晚上,却在听麦卡曼喋喋不休地谈他的祖母。
但是,当麦卡曼停下来再斟酒时,乔伊斯趁机打断了他。他对妻子说:“你觉得卡拉汉夫妇喜欢听唱片吗?”
“什么唱片?”麦卡曼问,怀疑地眨巴着眼睛,这时我也认为乔伊斯是在影射他。乔伊斯夫人神情严肃地打量着我和我妻子,说道:“不错,我想他们会感兴趣的。”
“什么唱片?”麦卡曼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乔伊斯夫人起身从唱片柜里取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不一会儿,我和妻子彼此惊异地望了一眼。竟是艾梅·森普尔·麦克弗森布道的唱片!那时候,欧美的人都听说过麦克弗森夫人,一位金发碧眼、富有魅力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福音传教士。但是乔伊斯为什么会对这位女传教士发生兴趣?我们有兴趣吗?麦卡曼有兴趣吗?得啦,麦卡曼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疑惑不解。乔伊斯朝我点了点头,唤起我作为明白人的注意。乔伊斯夫人坐下之后则以一种庄重的关注神情打量着我的妻子。
这位传教士有一副非凡的嗓子,声音热情低沉,喉音挺重,恳切动人。但她在召唤什么呢?我们一面听着,我和妻子不断交换眼色,我们意识到当麦克弗森夫人的声音忽起忽落之际,乔伊斯夫妇在密切注视我俩。她的声音以出神入化的调子带上了熟悉的古代节奏。当她哀告时,那声音仿佛成了一个女人恳切求爱的呼唤:“来吧,来到我身边。来吧,来到我身边。我会给你安宁……我会给你安宁……来,来吧……”我妻子抬起眉头,正与我的目光相遇,我们赶快避开,像是害怕乔伊斯夫妇看出我们心里的想法。可是一直在密切注视我们的乔伊斯,的确发现了我们交递的目光。这就够了。他神采奕奕,咯咯地笑了。接着,同样在注视我们的乔伊斯夫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不需要再作什么解释。乔伊斯调皮地咧嘴笑着,为他的小小成功感到十分欢欣,又给我斟了一杯酒。
我们还未来得及发表评论,他的女儿,一个黑头发的漂亮姑娘进来了。几分钟后,他的儿子也加入了我们。是我们应该告别的时候了。
我们把巴黎的出版家罗伯特·麦卡曼送回住地之后,又漫步来到库波尔咖啡馆。那天晚上,我们分享到了在巴黎能有的特殊愉快,不想马上回到住所。我们在库波尔咖啡馆遇到一些朋友。有位朋友问洛伦脱会不会跳查尔斯顿舞。她便在那儿独自翩翩起舞。早就在座的一位年轻英俊的塞尔维亚伯爵,手执一根长茎的红玫瑰,赞赏地观看她跳舞。我的一位朋友对伯爵说,跳舞的姑娘是我的妻子。他远远地朝我羞怯而又豪爽地打了一躬,问我是否同意让他把那枝玫瑰献给洛伦脱。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蓝仁哲、李淑贤译
我们不知不觉地谈起了欧内斯特。起初只是闲聊。谁也不能说斯科特显露出了任何迹象,急于重新获得欧内斯特的友谊。他问我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我们是不是还在拳击。几天以前,我说。
接着他开始表示,他们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仍然忠实于自己对欧内斯特的看法。他是否暗自感到受了伤害,不被人理睬,不受人欢迎,这些在他都无所谓。他进而谈到欧内斯特取得的种种成就,他的本领和勇敢精神。他讲起这些事来如数家珍;能够如此谈论一个与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人,他仿佛感到莫大的愉快。他赋予了欧内斯特的生活某种魅力,这种魅力唯有他才能赋予,谁也比不上他。欧内斯特及其战争经历,他负的伤,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刻。听斯科特谈论大胆行为和勇敢精神,我变得不耐烦了。那些传闻,这类谈论,在我看来都有损于欧内斯特。我喜欢他的程度并不亚于斯科特对他的钦佩。我所喜欢的是欧内斯特作为诗人和小说家的气质,是他对我的热忱和关心,以及他自身的可爱之处。我想打断斯科特的话,但又怕冒犯他。
于是我坐在那儿,感到斯科特在贬低自己。曾经濒临死亡边缘的人何其多,受过伤的人何止万千,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的人不计其数。无论是斯科特还是别的任何人,有什么必要如此小题大做?至于勇敢,我不喜欢任何关于勇敢的凄凉论调。认为世界在阴谋摧毁人类肉体的活力,这种不真实令人不能容忍。勇敢是得到人们普遍承认的唯一品质。我从未听说有谁反对它,有谁乐意看到它遭到摧毁。如果我们表现出勇敢。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也会钦佩。勇敢即是生命,怯懦则是灵魂的死亡。我一向认为,你愈是空谈勇敢,你愈有可能丧失它,愈有可能害怕变得怯懦。你害怕自己。如果你处处检验自己的勇敢,迟早你会使自己疯狂,干出危及自身性命的事。一个人要是到处去寻找对于自己勇敢精神的挑战,就完全染上了骑士时代的遗风,那时的人们寻找对想像中的荣誉感所进行的想像中的侮辱。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彻底戳穿了这类胡闹的可笑举动。我同欧内斯特在一起时从未有过这些想法,现在听斯科特谈个没完,我不禁想到这一切。斯科特把欧内斯特变成了一个在我看来不真实的人物。
然后,斯科特向我重复马克斯·珀金斯讲过的故事:海明威跳进拳击场,把法国的中量级冠军击倒在地。他像是在告诉我什么稀奇事儿似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敬畏。我简直掩饰不住心中的气恼,我问道:“你真认为欧内斯特那么行吗?”(www.daowen.com)
看来他没有料到我知道得比他清楚。他带着审慎的神气思索。“欧内斯特可能还不足以成为重量级冠军,”他郑重其事地说。“但我得说,他同杨·斯特里布林差不离。”
杨·斯特里布林是著名的一级次重量级拳击家,他太出名了,只好和重量级拳击手比赛。“瞧,斯科特,”我对他说,“欧内斯特只是个业余拳击手,同我一样。所有这些说法都很可笑,不过我们一起拳击确实有趣。”
他摇了摇头,全然没被说服。但他终于说出了几个星期来一直想说的话:“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呢?”
“你为什么不问问欧内斯特?”
“你是同意的,对吗?你认为欧内斯特会反对吗?”
我突然觉得这似乎太可笑了,我的朋友斯科特,欧内斯特的钦佩者,为什么不可以在某天下午同我们一起,成为我们共同友谊的一部分。“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欧内斯特?”我直截了当地说。“给他通个电话,说你同我谈了。直接告诉他你想和我们一起去。米罗同我们去过。你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一个星期之后,下午三点多一点,我正在寓所写作那部新小说。我妻子在室内踱来踱去。过会儿我就要去找欧内斯特了,这时门上响起敲门声,来人是欧内斯特和斯科特。两位老朋友显得兴致勃勃。我也很难掩饰自己的喜悦。来巴黎之后,我一直盼望同他们俩交往。现在他们走到一起,来到我的寓所——我的两位朋友。欧内斯特说,他们已经吃过午饭,决定与其在那儿等我不如前来找我。斯科特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欧内斯特提着装手套的包。我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斯科特和洛伦脱闲谈。欧内斯特在我的箱盖上发现一本《纽约时报图书评论》,开始认真地翻阅起来。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站在窗边,慢慢翻过一页又一页;我们站在门口,等他读完那篇书评。
在去美国俱乐部的出租车里,我觉得斯科特和欧内斯特之间自然随和,不存在任何紧张关系。看上去斯科特活跃而又愉快。我们有说有笑。到了俱乐部一我至今记忆犹新——斯科特惊异地四下打量,因为他初次去那儿。地板上没有铺垫子。从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廊里,他看见两个年轻人在打台球。斯科特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坐下,欧内斯特和我脱去衣服。然后欧内斯特叫斯科特掏出手表,并教他如何计时:三分钟一个回合,然后休息一分钟。斯科特仔细听着,丝毫没有米罗那种行家里手的神气。他因为和我们在一起而太高兴了。他离开凳子蹲下,脸上浮起一丝儿微笑,叫道:“开始!”
第一个回合像那个夏天我们斗过的大多数回合一样,我总是躲闪退让,而欧内斯特熟悉我的风格,总是出击和追逼。过一会儿,他便不像刚才那样利落自信地直往前冲了。这时他注视我的左拳,我更难击中他了。我移步转动的时候,听得见隔壁房里传来的台球嗒嗒相碰的声音。
“时间到!”斯科特准确地叫道。我们坐在他旁边休息,他很沉静,若有所思的样子;从他面部表情看来,他被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来的时候,脑海里一定带着欧内斯特作为一个职业拳击家的形象。而对于欧内斯特和我来说,这同往日没有两样。我们有说有笑,斯科特在不在身边,于我们似乎毫无影响。他也没有发表任何使我们不安的意见,仿佛满足于把心思贯注在手表的分针上。“开始!”他喊道。
这个回合一开始,欧内斯特就不细心。他进攻太快,左拳下落时嘴上挨了一拳,嘴唇开始出血。这是家常便饭,他决不会在意的。他不是和酒吧侍者吉米开过玩笑吗?只要我能打得他嘴唇流血,他总会把我当朋友看待。也许他从眼角边瞟见了斯科特的惊讶神色,也许是舔到嘴边的血花,他想打得更粗野些。他猛烈前冲,更加莽撞地出击。我围着他转圈,不断猛击他出血的嘴部。我顾不得去想斯科特,因为欧内斯特变得更加狂暴,拳头也比平日更为凶猛。他那重实的拳头要是击中我,准会将我打昏过去。我为了避开他的攻势,不得不更快更重地回击。使我不安的是,他脸上频频挨揍,心里却似乎在暗下决心,只要他能狠狠击中一拳,多挨几拳也无所谓。
我左右摆动,迂回进攻,瞥见刚才打台球的两个年轻人之一站在门边观看。他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像拿手杖般地握着台球棍。我还看见长凳上的斯科特。我奇怪自己为什么感到疲倦,我并没有挨上实在的一击。欧内斯特用手套擦去嘴边的血,可能由于斯科特在场而感到尴尬,竟然恼羞成怒。他直向我逼来,我迎上一步,狠狠地揍了他一拳。这一拳不快不慢,恰好击中他的下颌,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仰卧在地上。
要是只有欧内斯特和我在场,我也许会大笑起来。对于我们之间拳赛的友谊,我是深信不疑的,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对他个人的信任。在这间屋里,曾发生过可笑的事。他不是朝我脸上啐过血吗?因此,我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毫不奇怪。他摇摇头清醒一下脑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当他慢慢起身,我料定他会先咒骂,接着又大笑起来。
“啊,我的上帝!”斯科特突然叫道。我看见他满面惊慌,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我让这个回合进行了四分钟。”他说。
“岂有此理!”欧内斯特叫喊起来。他站起身,沉默了片刻。斯科特眼睁睁地盯着表,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我真希望这时自己远在千里之外。“斯科特,你干得好,”欧内斯特粗暴地说,“如果你想看见我被打得屁滚尿流,你明说好了,甭说你出了什么差错。”说完,他愤愤然走向淋浴室,去擦洗嘴上的血迹。
我极力揣摸他愤怒言词的含义,感到不胜惊骇,神经紧张起来,如临黑洞洞的深渊。我茫然地望着斯科特。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他显得挺难受的样子。欧内斯特曾经告诉过我,他一直在回避斯科特,因为他酗酒,是一个讨厌的人,他不愿理睬斯科特。现在看来很明显,其中大有奥妙。欧内斯特说出那样愤感尖刻的话,实际上表明他知道斯科特对他怀着深刻的敌意。尽管我震惊不已,心里却闪过一个想法:究竟是斯科特还是欧内斯特怀着敌意呢?为什么是欧内斯特?斯科特不是曾经帮过他的忙吗?会不会由于斯科特帮了他的忙,欧内斯特几个月来便总想摆脱他?要不,他认为斯科特知道些什么——知道斯科特会恨他?那会是什么呢?总之,这不仅仅是因为斯科特酗酒。我断定还有别的原因。
然后,斯科特朝我走来,面色灰白。他低声地说:“看不出我是看人迷了吗?你瞧,我把计时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我的天,他认为我是故意干的。我为什么要故意干呢?”
“你不会的。”我说,看他那副沮丧的神色,我深深地感动了。几个星期来,他老向我倾述他对欧内斯特的钦佩之情,把他当做英雄来崇拜。我明白他迫切地寻求友谊的心情。如果有人认为他暗藏恶意地延长那个回合,那他一定也会认为,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斯科特想看我们拳击,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现在他来了,却使他这样难堪。
“瞧,斯科特,”我小声说道,“要是你故意干的,就不会突然叫喊出来,说你延长了那一回合的时间。你用不着叫喊,默不作声就行了。欧内斯特自己会明白过来的。”斯科特却没有回答。他看上去孤独而又绝望,与那天晚上他坚持要同我和洛伦脱一道去双猴咖啡馆时的神情一样。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是一个人志得意满时所维护的一切遭到蔑视的那种沉痛。
“算了吧,斯科特,”我低声说,“欧内斯特有口无心,我自己也可能说出那些话。一个人恼怒起来,无论想到什么胡话都会嚷叫出来的。”
“不,你亲耳听他说的,他真的认为我是故意干的。”他辛酸地轻声说,“我该怎么办呢,莫利?”
“你什么也别管,”我悄悄说,“把整个事儿都忘掉。他自己也会忘掉的,不信你瞧着吧。”
欧内斯特从淋浴室回来,斯科特从我身边走开了。洗完脸,欧内斯特镇静多了。他也许已经仔细想过,但他并不收回他说的话。而我呢,竭力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提议说,既然已经休息了两三分钟,弥补了延长的一个回合,我们何不接下去呢?这样咱们都有事干。欧内斯特和我便又摆开架势。
斯科特强忍住委屈和悲伤的心情,显出机警在行的样子,叫道:“开始!”现在回顾起来,我感到奇怪,这一轮开始时我竟然没有想到,欧内斯特说不定想捶扁我。但是我们之间没有怨恨。刚才我猛冲过去,痛击他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这是我们拳击中自然的事儿。现在这个回合我们斗得挺轻松,相互都避免上当。我们扭成一团时,我瞟见斯科特坐在那儿面色苍白。可怜的斯科特!接着他突然把事情弄得更糟。双杠下的垫子露出一角。我在上面绊了一下,一只膝头跪地。为了抚慰欧内斯特,他愚蠢而又急切地叫道:“欧内斯特被击倒一次,莫利也有一次。”我要是欧内斯特的话,会对他咆哮起来,无论他的用心何等善良。
然而,对欧内斯特来说,这个糟糕而可笑的下午还没有完。他没有变得更为恼怒,确实是桩奇迹。
我们刚结束这个回合,一直在打台球的那个瘦长的年轻人,这阵子站在门边观看,身穿背心,朝我们走过来,台球棍还握在手里。他也许高我一英寸,但身材极瘦,最多不过135磅,多半是个学生。“恕我多嘴,”他操着一口英国腔对欧内斯特说:“我一直在观看,饶舌几句不要紧吧?拳击这玩意儿并不在乎咄咄逼人,老在攻击。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想说,拳击的真正学问在于防守,避免挨揍。”
真是异想天开。那学生居然来教训欧内斯特如何拳击,我又惊骇又担心。斯科特和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个学生,一齐为他捏了把汗。欧内斯特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一个人在同天下午能承受的侮辱是有限的。假如欧内斯特从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手里抓过球棍,劈头就打,直到打断棍子,我不会感到奇怪。
但欧内斯特等了片刻,令人惊愕的片刻,反而平静地问道:“你表演给我看看好不好?”
“行,试试吧。”年轻人谦逊地说。
“好的,”欧内斯特说,“不,等等。别同我表演,同他,”他指着我,“我在一旁领教。”
这下该我对欧内斯特感到气愤了。那学生并不想教我如何斗拳,他要教的是欧内斯特,不是吗?我被当作试音叉了。谁能断定这瘦高个儿不是英国轻量级冠军呢。斯科特一直没有吭声。他替欧内斯特脱下手套,又帮那位不速之客戴上,仍没有说一句话。摆开阵势,我准备龟缩自卫。我们相互周旋了一阵,我试着小心地诱他出手。他的左拳确实朝我轻轻晃了一下,但那似乎只是一个假动作。显然,小伙子是个反击手。我迟早得发起攻势。他可能跟行家一起混过。也许他擅长侧击,遇上好的侧击手,我总是感到困惑。我要是出手攻击,他可能会打得我一败涂地。但是我一步步地逼他到了一个死角,突然我从他的眼里瞥见一种熟悉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惧怕我胜过我畏惧他。当我开始痛快地像连珠炮似的朝他头部击去时,欧内斯特立即叫道:“停!”
这一下,欧内斯特得意了。他装得一本正经,不带一丝儿嘲弄的意味,对那个学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我来领教。”欧内斯特解下我的手套,我再替他戴上。那学生面色苍白,惶恐不安。他明白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事实上他也知道他在自找麻烦,惹得欧内斯特来狠狠揍他一顿。他从欧内斯特目光里看见了嘲弄的神情,抱歉地直摇头,想要退却。“别那样,来一回吧。你总该教教我。”欧内斯特坚持说。
毫无疑问,那个学生仍然相信欧内斯特是真心诚意的。他俩对阵时,他略为缩身,抬高两手,就要显示他的防御本事。欧内斯特解颐一笑,叉开双腿,像一株大树挺立在那儿,长长的左臂像根杆似的伸直出来,同时右手轻蔑地按在臀部上。他一步也不动,摆出一副绝妙的鄙夷不屑的戏剧性姿态。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想揍这小伙子,甚至一拳也不想出。学生绕着他转圈,他自己却像一扇门似的缓缓转动,右手仍然放在臀部上,粗杆般的手臂笔直地伸着。
学生丢尽了脸。既未击中一拳也没人击他,他住手说:“我很抱歉,实在还没有多少拳击的经验。读的倒不少,看着容易做来难。”他把手伸向我,让我解下手套。我并不为他感到难过。他迅速回到台球桌边去了。
斯科特本来感到十分屈辱,现在加上那个学生闯来胡闹,一定更加侷促不安。他一定迷惑不解。然而现在,我这两位朋友开始处得和谐了。大家只字不提那个学生,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谦和友好,有说有笑。我知道斯科特的感触,他刚告诉过我。他感到难过和屈辱,他明白欧内斯特怀着敌意,他的希望落空了。唯一能解救他的是,由欧内斯特认个错,重新表示尊重,取消对他的指责。但欧内斯特毫无认错的意思,他显然觉得没有必要那样做。因此,我们大家的表现都得体,友好相待,做起朋友来了。欧内斯特和斯科特愉快地呆在一起,大家都很快活。我们离开俱乐部,一起步行到福斯塔夫酒店。看见我们坐在酒吧的人,不会想到斯科特的尊严全被摧毁了。
然而他在酒吧间显得很优雅,真正的优雅风度。我告诉欧内斯特,斯科特同意我的想法,放弃已开始写的一部小说的几个章节。我记得欧内斯特说:“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看。你可以顾及自己的文学生涯,考虑发表它会不会对你有好处?或者管它什么生涯不生涯,先发表再说。”斯科特说,我不打算继续写下去,这使他很高兴。正当我们交换意见,我注意到邻桌有两个年轻顾客,伸长脖子望着我们,仔细倾听我们谈话。我笑了笑说,明天咖啡馆里就会传开,我曾厚着脸皮要菲茨杰拉尔德和海明威告诉我如何处理一部作品。欧内斯特说:“你管它干什么?我们都是职业作家,唯一关心的是,作品是否弄得尽善尽美了。”正如我说过的,任何观察我们的人都会相信,我们三位作家在谈论一个文艺问题,谁也想像不到,已经发生了令人心碎的事。我远道而来,与我的两位朋友聚会。在这儿,我们确实会在一起了。
我单独见到我的两位朋友时,他们都显得十分坦然,毫无芥蒂。欧内斯特使我相信,他已经忘记了在美国俱乐部对斯科特说的话。再没发生过值得提及的事儿。我见到斯科特,他也一样高明——甚至绝口不提欧内斯特。于是我依样画葫芦,佯装不知,成了一个像欧内斯特说的“懂得如何行事”的人。我努力给人一种印象——全然不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着任何深刻的失望和隐藏的怨恨。要是他们彼此不见面,痛苦还会继续滋长吗?我暗自琢磨。现在七月到了,他们两人都要离开,欧内斯特可能南行去西班牙,斯科特很快将去里维埃拉。还有什么比暂时分离一阵子更好呢?每个人都去海边吧!我很高兴,他们都要离开。他们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也好轻松一下,装作等他们回来后,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我知道我不应当再佯装,但佯装具有感人的力量。它使人更为和谐,使生活更加易于接受。
我应当直言不讳地说:“欧内斯特,你完全误解了斯科特。”但欧内斯特生来是个怪人,他能使你感到他的怨恨源自某种深刻而原始的智慧。而且,我不愿老让他觉得我插手他的困恼处境。如果我不断在他面前提起斯科特,竟然建议他向斯科特道歉,恐怕他那活跃的想像力会向我展开,照样不愿同我来往。我想,让整个这件事儿淡忘掉算了。
蓝仁哲、李淑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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