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美国南方马里兰州的一个黑奴,21岁时逃往北方,成为废奴运动的积极分子。他经常在集会上发表演说,后来又写了《道格拉斯自述》(1845)。此书引起广泛注意,也推动了废奴运动。
这里介绍的是道格拉斯写给他的老主人的一封信,关于这封信,美国一本文学选集的编者这样写道:
“‘奴隶给主人写信可谓凤毛麟角。下面这封信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可能是这一种类中现存的唯一一个样品。它是我在英国时写的《道格拉斯注》。此信写于1848年9月3日,以纪念道格拉斯逃出奴役十周年,并作为附录收进道格拉斯的自传《我的奴隶生涯和我的自由》(1855)的第二版。在第三部自传《弗烈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和时代》(1881)问世前不久,道格拉斯遇见了他以前的主人,他们已四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当时老主人已八十多岁并行将就木。两人见面时达到了谅解;道格拉斯评论道,‘我把他看作和我一样,都是血统、教育、法律和习俗的种种情况的牺牲品’(《生平和时代》第十六章)。”
致我的老主人托马斯·奥德
阁下——在你我之间不幸存在着的那种长期而密切虽说绝非友好的关系使得我相信,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说出我之所以冒昧这样坦诚而公开地给你写信的原因。你会再次发现你我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可又不是在广告里,并非在精确地描述我的外形并为逮捕我提出大笔钱的赏格。这可能使你既惊讶又不快,可是这个事实又可能会消除这种不快的惊讶。在这样再次把你拉到公众之前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将会遭受到绝非无足轻重的责难。我将可能被指控为,如果说不是肆无忌惮且又不顾后果地,那也是无正当理由地蔑视私人生活的权利和礼仪。不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都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仅仅是习俗上的权利的尊重,远远超过对涉及个人的和本质的权利的尊重。在我们国家有为数不少的人,他们掠夺劳动者坚韧勤勉的血汗劳动所得时毫无顾忌,但看见你的名字被极不文雅地置于公众面前时却大为震惊。我相信会出现这种情况,并愿意面对针对我的行为而提出的每一种有道理的或者似乎有理的异议,因而将坦率地阐明我在这个情况中为自己辩护的根据,正如以前我认为公开提及你的名字是恰当时所做的那样。人们公认,犯下偷窃、抢劫或谋杀罪的人也就丧失了不公开隐私生活的权利,社会有权将这种人完全暴露无遗。不管他们多么想匿藏幽处,不管他们多么意欲将自己和自己的行踪从公众的凝视中掩藏起来,公众都有权利把他们搜查出来,将他们的行径置于国家的适当法庭前进行调查。阁下,你无疑将恰当地运用这些得到普遍认可的原则,并将轻而易举看到我看待你时所凭借的依据;我不会因而对你出言不逊而显得心绪不佳。我知道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你能立即判断出我对你的性格所作出的明确估价。我可能因而较多地使用这样一种语言,在别人看来它可能曲折隐晦,但你本人却完全能够理解。
我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来给你写信,是因为它是我的解放纪念日;鉴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就导致我把它看作庆祝那个真正重要的事件的最佳方式。恰恰是十年前的这个美丽的九月清晨,远方的灿烂太阳注视着我,一位奴隶——一件可怜而卑微的动产——听见你的声音后颤抖不已,为我是人而悲叹,巴不得自己是头牲畜。数周来我心中珍藏着从你的控制中安全而成功地逃脱开的希望,可在最后的时刻这希望却又与怀疑和恐惧的乌云相遭遇,使得我身体颤抖,胸脯在希望与恐惧之间的争斗中剧烈起伏。在那个永远难忘的清晨——我是破晓时分动身的——我所经历的极度的灵魂的痛苦,我没有语言能够向你描述。我那时正在进行一项冒险的行动。当时的种种可能性,就我能头脑清醒地将它们确定下来而言,都是顽固地与我的事业作对,我预先所采取的种种预备措施和预防手段所取得的效果都极差。我就像一个奔赴战场但却未带武器的人——有十分失败的可能却只有一分胜利的机会。我曾向一个人吐露了我的计划,他也许诺帮助我,可是在关键时刻却吓破了胆而抛弃了我,这样就将成功或者失败的责任全部压在我自己的身上。你,阁下,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那些感觉的。当我回顾那些感觉的时候,我几乎难以意识到我经历了一个极其严峻的场面。然而,尽管非常严峻,尽管前景黯淡,但要决定我在尘世间的整个事业的那一时刻,我却应该感谢那俯视万物的上苍,他永远是被压迫者的上帝,他的圣恩是无处不在的;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我拥抱住那千载难逢的良机,乘清晨涨潮时分下海,结果成了一个自由人,年经、活跃而又强壮。
我从你那儿逃离是正当的,我经常想该向你说明这其中的种种理由。现在我几乎耻于这样做,因为此刻你也许本人已发现这些理由了。然而,我将简略地谈一下。在只不过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时,我即怀有要逃离的决心。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就我而言所作的第一个脑力上的努力,就是试图解开这个谜——为什么我是个奴隶!这个问题使我的稚嫩的头脑绞尽脑汁达数年之久,不时比其他事情都更沉重地压在我身上。当我看见监工鞭打一位女奴,抽得她脖颈上鲜血迸流,听见她那可怜的哭喊时,我便跑进篱笆的角落,哭泣着琢磨这个谜。通过某种我不知为何物的媒介,我得知有那么个上帝,他是所有人类——黑人和白人——的造物主,造出黑人给白人当奴隶。至于他何以这样做却又同时是仁慈的,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并不满意这个理论,因为它使上帝为奴隶制负责任;这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我经常长时间地为这个理论而哭泣。有一次,你的第一位妻子卢克丽霞太太听见我叹息,见我落泪,于是问我出了什么事,可我不敢告诉她。这个问题一直令我大惑不解,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厨房里,听见一些老奴讲,他们的父母是被白人从非洲偷来的,卖到这儿当了奴隶。整个谜一下子解开了。此后不久,我的阿姨吉妮和姨夫诺亚跑掉了,你的岳父对此大吵大嚷,这使我第一次得知如下事实,即除了蓄奴州之外还有自由州。从那时起,我便决心将来有一天要跑掉。我之所以打算这样行动,道理是这样的:我是我自己,你是你自己;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平等的人。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你是人,我也是人。上帝创造了咱们俩,并使咱们成为各自独立的人。我并非天生即是你的奴隶,你也并非天生即是我的奴隶。造化并未使你的存在仰赖于我,也未使我的存在仰赖于你。我不能够靠你的腿而行走,你也不能够靠我的腿而行走。我不能替你呼吸,你也不能替我呼吸;我必须为我自己呼吸,你也必须为你自己呼吸。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每个人都被平等地提供以各自生存所必需的才能。在离开你的时候,我只带走属于我的东西,而绝对没有分毫减少你获得堂堂正正的生活的资料。你的种种才能和你呆在一起,而我的种种才能开始对它们的合法主人变得有用起来。因而在这件事务的每个方面我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当之处。我是秘密出走的,这话不假;但这与其说是我的过错,倒不如说是你的过错。倘若我让你了解到这个秘密,你就会把这件事情整个儿毁掉;要不是因为这一点,我当时是会真正乐于让你知晓我出走的意图的。
你或许可能想知道我对我当前的状况感觉如何。老实说,我对当前状况的喜爱,远胜于对在马里兰时的状况。然而,我绝非对作为一个州的马里兰抱有任何偏见。它的地理环境、气候、富庶和产品足可使它成为一个令任何人都极其称心如意的住所;如果不是那儿存在着奴隶制,我再次在那个州里定居也并非没有可能。并不是我不热爱马里兰,而是我更热爱自由。要知道北方人都有这样奇怪的幻觉,他们以为南方的奴隶要是获得解放就会蜂拥而至北方,得知这一点你一定会感到惊讶。其实情况远非如此,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看到许多熟悉的老面孔又回到了南方。事实上是,在获得解放的时候,这儿没有几个人不乐于返回南方的。我们想生活在我们出生的大地里,想把我们的尸骨埋在我们的父亲的身边:只是对个人自由的强烈热爱才使得我们离开南方。为了这个缘故,我们大多数人才宁可靠一块干面包片和一杯冷水来度日。
自从离开你之后,我的经历颇为丰富。我得到了当我是奴隶时从未梦想过的地位。在我离开你以后的十年中,有三年时间我是在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的船坞里当普通工人。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挣得了自由的钱,那是我的钱,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花。我能够用它来买火腿或是(鱼非)鱼,而不用要求任何人的恩惠。对我来说,那是一块宝贵的美元。你还记得,我在巴尔的摩时通常每周挣七元或八元,有时甚至九元钱,每到星期六晚上你就把这其中的每一分钱从我的手中要去,并且说我是属于你的,我挣的钱也是属于你的。你的这个举动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一说得好听点,我觉得这举动未免有点小气。但愿我从未这样伺候过你。但这事就不说了吧。我刚在新贝德福登陆时,在用新英格兰的方式数钱时不太熟练。有几次我差点儿就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发觉自己把四便士错说成“菲普”,赶紧住了嘴;有一次一个人实际上指控我是个逃奴,一听此话我便从他身边跑开,结果愚蠢得果真成了逃奴,要知道我太害怕他可能采取措施再把我投进奴隶制之中了,我当时对这种状况的惧怕胜过死亡。(www.daowen.com)
然而,不久我不仅学会了挣钱,而且也学会了数钱,一切顺利。在离开你后不久我便结了婚;事实上,在离开你以前我就已订了婚;而且结果发现我的伴侣远非是个负担,而是一个真正的良伴。她去别人家帮佣,我在码头上干活,尽管头一个冬天我们辛苦劳作,但生活却是空前的快活。在新贝德福呆了三年之后,我偶然遇见威廉·劳埃德·加里森,这个人你可能听说过,因为他在奴隶主当中很有名气。他给我的脑海里灌输进这样的想法,即我可能使自己有裨益于奴隶的事业,方法就是把我的一部分时间献出来,说出我本人的悲伤,以及我通过观察得知的其他奴隶的悲伤。这是一种高于我以前所曾希冀的生存状态的开始。我被投身进这个国家所提供的最纯洁、最开明、最仁慈的社交界之中。和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忘记过你,但又总是把你用作话题——这样也就尽我所能使你声名狼藉。不用说你也知道,在这些圈子里对你形成的看法远非良好。他们对你的诚实评价不高,对你的宗教评价更低。
不过我要对你讲述我的某种有趣的经历。我进入刚才提到的优秀社交界后不久,它那美德的光就对我的心智起了一种有益的影响。我早期对白人的反感大多已消失,他们的举止、习惯和风俗与我在南方的种植园的厨房里所习见的迥然不同,而是相当令我陶醉,并且令我对我以前环境的粗鄙而又卑劣的风俗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我因而作出努力,以改进我的头脑和举止,以多少适应于我似乎被上苍召唤去的那个社会地位。从失意落魄到受人尊重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变迁,而且从此转变到彼却又不带有自己以前境遇的某些印记确实是桩难事。我并不是要让你以为我现在已全然摆脱了种植园的一切特征,而是说我这儿的朋友们在对那些特征怀有最强烈的反感的同时,又以我以往的生涯多少使我受之无愧的那种博爱来对待我,因而在这一方面我的状况极其愉快。就我的家庭事务而言,我可以夸口有和你一样舒适的住宅,我有一位勤劳而又干净利落的伴侣,四个可爱的孩子——老大是位九岁的姑娘,还有三个好儿子,年龄分别为八岁、六岁、四岁。现在三个年纪大的孩子都上学——有两个孩子已经能读书写字了,另外一位能拼写有两个音节的单词,准确性尚差强人意。亲爱的小家伙呀!他们都正躺在舒适的床上,睡得香甜,在我本人的屋檐下完全是安全的。这儿没有奴隶主来把他们从我的双臂中抢走从而撕裂我的心,或者把他们从一位当母亲的怀里夺走从而摧毁她的最热切的希望。这些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不是要让他们干活生产出稻米、糖和烟草,而是要守卫他们,尊重他们,保护他们,并且在福音书的营养和告诫中把他们抚养成人——在智慧和德行的道路上把他们培养起来,尽我们所能使他们对世人有用也对自己有用。哦!阁下,当我想到和注视着我的可爱的孩子们的时候,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把奴隶主看作完全是地狱的代理人。正是在这种时刻我浮想联翩,难以自控。我本来打算再谈谈我本人的成功和幸福的,但一谈到此,不由得百感交集,使得我无法再沿着那个方向继续下去了。奴隶制的可憎恐怖鬼一般极端骇人地升起在我的面前;数百万人的恸哭刺穿了我的心脏,冻冷了我的血液。我记得那锁链、那塞在人嘴里的口衔、那血淋淋的皮鞭;那死一般的忧伤给那上着脚镣的奴隶的垮掉的精神投下了阴影:想到有可能忍痛与妻子儿女分离,并且像口牲畜般在集市上被卖掉,他不禁心惊胆战。不要说这是一幅凭空想像的画面。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的背上鞭痕累累,那是根据你的指示让人给抽的;虽然我们在同一座教堂里是兄弟,可你却让人把我此刻正在写信的这只右手紧紧地缚在我的左手上,枪口指着我,把我拽出了十五英里远,从海湾一直拽到伊斯顿,像头牲口似的在市场上卖掉,莫须有的罪名是企图从你的掌握中逃出去。所有这一切,而且不仅这一切,你都记得,而且知道这不仅完全是你本人的情况,同时也完全是你周围的几乎所有奴隶主的情况。
此刻,你大概起码是我本人的当奴隶的三个亲爱的姊妹和我唯一的兄弟的有罪的占有者。你把这些人看作是你的财产。他们在你的分类账上登上了记,或者也许已被卖给人口贩子了,旨在填充你那永远饥饿的钱包。阁下,我渴望知道这些亲爱的姊妹们身体可好,现在何处。你把她们卖掉了吗?还是仍然占有着她们?她们状况如何?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有我那亲爱的年迈的外婆,你把她当匹老马那样逐出家门,让她在林中死去——她还活着吗?请写信告诉我有关她们的一切。要是我的外婆还活着,她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此刻她一定年近八十了——年纪太大了,那个她不再对其有用处的人是不会照料她的;把她送到我在罗彻斯特的住处吧,或者把她送到费城,我若能在她晚年时照料她那将是我的无上幸福。啊!对我来说她曾是一位母亲又是一位父亲,她为了我的舒适而辛苦操劳,因而当之无愧。把我的外婆给我送来吧!这样我就可以在她晚年时看护她,照料她。至于我的姊妹们——让我知道她们的一切吧。我本想给她们写信,知道有关她们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根本不用打扰你,可是由于你的罪孽深重的行径,她们已被完全剥夺了读和写的权利。你使她们处于完全的无知之中,并因而抢夺了她们与在外地的亲戚朋友通信的甜蜜的享受。在这一方面你对你的同类所表现出的邪恶和残忍,超过你留在我的背上或者他们的背上的所有累累伤痕。它是对灵魂的蹂躏,是对不朽的精神所进行的战争,你必须在我们共同的父亲兼造物主的审判台上为此作出说明。
在这一方面你所承担的责任确实可怕,而这些年来你居然能够在这责任下步履维艰地走下去也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你的头脑一定变黑暗了,你的心脏一定变冷酷了,你的良心一定干枯了,僵化了,要不然那你一定就是老早就把那遭人谴责的重负抛掉,并在一位宽恕罪孽的上帝的手中寻求宽慰。容我问一句,假如我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伙同一帮心狠手辣的歹徒,进入你那雅致住宅的境域,抓住你本人的可爱的女儿阿曼达,把她从你的家人、朋友以及她青年时代的一切可亲可爱的人们身边带走——让她做我的奴隶——逼她干活,而我却攫取她的工资——将她的名字列入我的分类账当作财产——无视她的种种个人权利——拒不给她学习读书写字的权利和优惠,从而桎梏她的不朽的灵魂的力量——让她吃粗食——让她衣不蔽体,并且时不时在她赤裸的背上抽上几鞭子;更可怖的,愈加更可怖的是,让她得不到保护——让她成为恶魔般的监工的兽性贪欲的下贱的牺牲品,那监工会污染、摧残、毁灭她那纯洁无瑕的灵魂——掠夺掉她的一切尊严——摧毁她的德行,把在她身上使淑姿懿德的女性性格得以生色的所有魅力都给消灭掉,倘若如此,你会怎样看我呢?容我问一句,倘若这就是我的行径,你会怎样看我呢?啊!诅咒骂人的语汇不能提供一个足够可怖的词,来表达你对我的亵渎上帝的邪恶的看法于万一。然而,阁下,你对我的可爱的姊妹们的所作所为,在一切本质的方面都恰恰同我刚刚所设想的一模一样。就我而言,这样一种行径是极其令人憎厌的,因此,除了你对我和我的姊妹们所做出的之外,不会再有这种行径了。
现在我要将此信作结;望赐复,否则我还会再给你写信。我的本意是要把你用作一个武器,用以向奴隶制发起攻击——用作一种手段,使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制度上,使在人们的灵魂和肉体中行走的恐怖得以加深。我将把你用作一种手段,以揭露美国教会和教士的特征——用作一种手段,以使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家同你一道感到悔恨。在这样做的时候,我对你个人并没有怀有恶意。在我的屋檐底下你会最安全,在我家中,凡是为使你舒适你所可能需要的一切东西,我都不会不立即欣然给予。确实,给你树立一个人类应该如何互相对待的榜样,在我看来倒是一种特殊的荣幸。
我是你的同类,但并非你的奴隶。
王义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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