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杰出的散文家与传记作者,是第一个为美国文学赢得欧洲甚至世界声誉的作家。《见闻札记》(1819-1820)是他最著名的散文、小说集。欧文在这本书里,以幽默风趣的笔调和富于幻想的浪漫色彩,描写了英国和美国的古老风习以及善良淳朴的旧式人物。这里介绍的《罗斯科》以及《乡村葬礼》均选自《见闻札记》。早在清末,林琴南即与人合作,用古文译出此书,题名为《拊掌录》。
在服务于人类时做一名
下界的守护神,仍要使用
心中怀有崇高目的的勇敢热忱,
它会使我们从奴态的民众中升华,
使我们永远闪光——这就是人生。
——汤姆逊
在利物浦,外地人首先被带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市图书馆。它的建造方案既不拘一格又有远见卓识。它有一个藏书丰富的书库和一个宽敞的阅览室,是该市的伟大的文人荟萃之地。不管你什么时间到那里去,你都一定会发现那儿全是神色庄重的要人名士在埋头研读报纸。
有一次我正访问这个学者常去之地,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刚进屋的人所吸引。他上了年纪,高个子,体型可能曾经是引人注目的,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略微有些驼背——也许是因操劳所致。他有一张古罗马人式的高贵的面孔,一个会使画家满意的头;尽管额头上的一些轻微的皱纹表明消耗脑力的思维一直在那儿忙碌,然而他的眼睛仍闪烁着一个富有想像力的灵魂的光芒。他的整个外貌有某种东西表明,这是一位与他周围的忙碌之流在层次上迥然不同的人。
我打听他的名字,被告知他叫罗斯科。一种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令我望而却步。那么,这就是一位著名作家了;这就是其嗓音直达天涯海角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位,甚至在偏僻的美国,我也已与他们进行过思想交流。我们在国内习惯于只是通过其作品来认识欧洲作家,因而无法设想他们也像其他人一样,让琐碎或下贱的追求给占去精力,并且在人生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与智力一般的人群挤在一起。在我们的想像中,他们就像一群超人,由于散发出天才而光彩照人,并且为一种文学上的荣誉的光环所包围。
因而,发现那位写出了《美第奇传》的高雅的历史学家居然厕身于忙碌的商业界人士当中,这一下子就搅乱了我的诗一般的概念,然而罗斯科先生又恰恰是从他所被置于的境遇自身,才得以获得了他赢得钦佩的最高资格。有些人似乎几乎是把自己创造了出来,他们从每一种不利的地位的下面跃起,孤独地但又不可抗拒地历尽千难万险,凭借着奋斗而获得成功,而察觉到这一点,又颇堪玩味。艺术本来是以刻苦勤奋而使正常的单调乏味升华为完善,可造化又似乎以令艺术的刻苦勤奋失望为乐趣,同时又因自己偶然获得充满活力而又色彩绚丽的作品而喜悦。造化把天才的种子向风中撒去,尽管有些种子可能在地球的坚硬如石的地方死去,有些种子可能会在生长早期的满是荆棘刺藤的逆境所扼杀,然而其余的种子仍会时而甚至就在岩石的裂缝中扎下根来,勇敢地挣扎着迎向阳光,在它们贫瘠的出生地上铺满了姹紫嫣红的草木。
罗斯科先生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生在一个与文学才能的成长显然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出生在贸易的商业集中地,既无财产,又无熟人关系,也无人资助。他自我促进,自我维持,几乎是自学成才,从而征服了每一个障碍,走向了成名的道路,而在成为一个为国增光的人之后,又把他的才能和影响的全部力量用于提高和美化他的家乡。
确实,正是他的性格中的这最后一个特色,使得他在我的心目中有了最大的兴趣,并且导致我尤其要把他向我的同胞提出来。尽管他在文学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却只不过是这个有很高智力的国家的许多杰出作家中的一员。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只是为他们自己的名声活着,或者只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活着。他们的私人历史并没有给世人提供出任何教训,或者说也许并没有提供出一个有关人性的脆弱和无恒的不光彩的教训。他们充其量倾向于从喧闹平庸的忙碌人生中溜走,沉溺于自私的有文化修养的闲适,陶醉于精神上的但又是排他的享受之中。
罗斯科先生则相反,他并没有索取任何与才智相应的特权。他根本不把自己关在思维的园地或幻想的天堂,而是迈步走进生活的通衢大道,他在路边植上了树的凉亭,让旅行者和逗留者在里面歇息,他开掘了纯净的泉水,体力劳动者可以在那儿离开白天的尘土和高温,汲取知识溪流的活水。“在他的生活中”有一种“日复一日的美”,人类可以冥想这种美并且成长得更好。这种美并没有展现出高深莫测但又几乎没有用处的美德的榜样,之所以说是几乎没有用处,是因为不能模仿,而是呈现出积极的,然而又是简单而又可模仿的美德的一幅图画,这些美德位于人的能力所及范围之内,但不幸的是,并不是有许多人在实践这些美德,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会是一个天堂的。
但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值得我们的年轻而又忙碌的国家的公民们注意。在我们的国家里,文学和典雅的艺术必须与日常需要的粗俗植物一起成长起来,而且文学和典雅的艺术的培育,并不是仰赖于时间和财富的完全奉献,也不是仰赖于倾斜的资助的使作物充满生气的阳光,而是必须仰赖于由有才智而又具有公益精神的个人从对世俗利益的追求中所夺过来的若干个小时和季节。
他表明,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可以在业余时间为一个地方做出多少事情,又能够多么完整地给周围的物体打上自己的印记。他写了罗伦佐·德·美第奇的传记,似乎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古迹样品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也像自己笔下的美第奇一样,把他自己的生活的历史和他的家乡的历史交织在一起,并且使得他的家乡的名声的基础成为他的美德的丰碑。在利物浦,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会在所有高雅开明之处察觉到他的足迹。他发现,财富的潮水只是在贸易的航道中流动,他从中分流出了激励人心的溪流,以滋润文学的园地。他以自己的榜样和不懈的努力,实现了商业和对知识的追求的结合,他曾在他最近的一篇作品中雄辩地鼓吹这种结合,并且实际上证明了,这二者可以如何美好地达到和谐,互惠、互利。那些服务于文学和科学上的目的的高尚的社会公共机构给利物浦带来了这样巨大的荣誉,并且正在给公众的头脑以这样一种驱动力,而这些社会公共机构又大多为罗斯科先生所发起,并且全部得到了有效的创办。那座城市有在商业的重要性上与伦敦这座大都市相竞争的希望,如果我们考虑那个城市的迅速增长的财富和知名度,那就会觉察到,在唤醒其居民的精神改善的抱负的过程中,他给英国文学的事业带来重大裨益。
在美国,我们只知道作家罗斯科先生——在利物浦人们则以银行家称之,人们告诉我他在生意上并不成功。我听说有些有钱人同情他,但我却不能同情他。我认为,他远非我的同情所能及。那些仅为尘世而生活、并且生活在尘世中的人们,可能会被险恶的逆境所击倒,但是像罗斯科这样的人却不会被财产上的挫折所征服。这些挫折只是把他驱赶到他自己的脑力资源之上,驱使他高傲地在自己的思想中进行交往,而最杰出的人有时也每每忽略这种交往,而到外面去漫游,去寻找不那么有价值的伙伴。他独立于他周围的世界之外。他与古人和后代生活在一起,与古人,他是生活在勤奋的隐退的甜蜜的交流之中,与后代,他则是生活在要获得未来的声誉的宏大抱负之中。这样一种头脑的孤独是处于其最高的享受的状态之中。然后升华了的沉思又访问了这孤独,那些升华了的沉思是高尚的灵魂的合适的精神食粮,并且就像吗哪一样,是在这个世界的荒漠里从天国送来的。
当我仍怀着活跃的心情思考这一问题时,我又有幸偶然碰上罗斯科先生的另外的踪迹。我正与一位绅士骑马外出,去利物浦的四周观光,正巧见他穿过一道门转进岔路,进入某些植有观赏性植物的庭园。我们骑马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来到一个用毛石建成的宽敞宅第,是希腊风格的建筑。它并非是最为纯粹的希腊风格,然而却有着一种雅致的气氛,所处的位置也使人愉快。一个漂亮的草坪成斜坡向外扩展,点缀以一簇簇的树木,那种布置足以把一个线条柔和的富饶乡村变成各种各样的景观。只见默西河的宽阔平静的河水弯弯曲曲地流经茫茫一片绿色的牧场,而威尔士山区则与云雾相融,逐渐消失在远方,与地平线接壤。
这就是罗斯科生意兴隆时他特别喜爱的居所。它曾经是雅致的好客和潜心写作的场所。现在这栋房子寂静无声,一片荒凉,我看见书房的窗子,窗子面冲着我所提到的那线条柔和的景色。窗户是关着的——藏书室已不复存在。有两三个其貌不扬的人在那儿四处游荡,我的想像力把他们构想成司法界的雇员。这就好像访问某个古雅的喷泉,它曾经在一个神圣的阴凉处涌出纯洁的泉水,但却发现它现已干涸,覆盖着灰尘,被打碎的大理石上面赫然蹲伏着蜥蜴和蟾蜍。
我询问罗斯科先生的藏书室的命运,它原本是由珍本书和外国书构成,他曾从这些书的多种中为他所写的意大利人的史书汲取了素材。这些藏书已在拍卖商的锤声下转移了,分散在全国各地。附近的可敬的人们就像沉船打捞者一样蜂拥而至,以期得到这艘搁浅在岸边的高尚的船上的某个部件。倘若这样一种场面容许产生荒唐可笑的联想的话,我们就可以想像,在对学术领域的这种奇怪的侵入中,一定有某种心血来潮之处。矮人们在一位巨人的军械库里翻找,并且为拥有他们挥舞不动的武器而争斗不休。我们可以想像,有那么一小群投机商,皱着工于心计的眉头为一位已被淘汰的作家的装订奇特、烫着金边的书而争论着,而某个成功的购买者则带着强烈却又困惑的精明的神色,试图探究他所买到手的用黑花体字印的便宜货。
与他的书籍分离,似乎触动了他的最为温柔的感情,并且成为能够唤起对他的惊讶的注意的唯一的契机,这是在罗斯科先生的不幸的故事中的一个美丽的事件,不可能令好学深思之士不感兴趣。学者只是知道,在身处逆境的时期,这些纯洁的思想和单纯的时光这些缄默但又内涵丰富的伙伴是多么珍贵。当世俗的一切在我们身边变成垃圾时,只有书籍保持着它们稳定的价值。当朋友们变得冷漠,而且至交的交谈失去活力、成为枯燥乏味的寒暄和客套之时,也只有它们一如既往,保持着幸福时光的本来面目,并且以那种从未欺骗希望也从未抛弃悲伤的真正的友谊,来使我们振奋起来。
我并不想进行指摘,但是无疑,倘若利物浦的人民恰如其分地意识到应该怎样对待罗斯科先生和他们自己的话,那么他的藏书室也就决不会被卖掉。出现这种情况,毫无疑问可以提出有力的世俗理由,而若是用别的似乎只是空想的理由来说明这种情况那就会有难度。但是以我看来,用公众的同情的一种最为细腻但又最意味深长的表示来使一个在不幸下挣扎的高尚头脑振奋起来,这当然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要恰当地估价一个日复一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天才是困难的。他与其他的人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了。他的伟大的品质失去了新奇感,我们甚至对形成最崇高的性格的基础的普通材料已熟视无睹。罗斯科先生的一些同乡可能仅仅把他看作一位商人,另外一些同乡可能仅仅把他看作一位政客,而所有的人则发现,他像他们一样也从事着普通的行业,而在世俗智慧的某些方面,他们或许还胜他一筹。甚至给真正的卓越带来无可名状的魅力的那种和蔼可亲而又朴实无华的淳朴性格,也可能使他被某些粗俗之辈所看轻,粗俗之辈并不知道,真正的价值总是没有炫耀和矫饰的。但是文人学士说起利物浦时,则说它是罗斯科的住处。访问利物浦的有才智的旅游者则询问,哪里可以见到罗斯科。他是该地的文学上的里程碑,向远方的学者指出了它的存在。他就像亚历山大的庞培圆柱一样,独自屹立在古典的尊严之中。
罗斯科先生与他的书惜别时写的下面这首十四行诗,所指的就是上述的情形。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增加这儿所显露出的纯洁的感情和崇高的思想的效果的话,那么它就是下述信念,即这整首诗绝非想像力的迸发,而是作者心灵的忠实艺术再现。
致我的书
当人注定要与朋友们分手时,
他为损失而痛惜,但顷间又再次希望
与他们交谈,享受他们的笑容,
并且可以使苦恼的针刺缓和;
因而,亲爱的伙伴,往昔艺术的首领,
智慧的老师,他们曾能给我单调乏味的
时光以娱乐,使每一种劳作都轻松,
我现在把你们辞退;也并非心怀怯懦;
因为度过短暂的几年、几天、几个小时,
他们的黎明会展开更为幸福的季节,
并且恢复你们的一切神圣的交情:
尘世有无限的权力,当脱离尘世时,
头脑将与头脑直接交流,
同宗的精神相遇,再不分离。
王义国译
这儿有几朵花!但午夜时会有更多;
沾濡着晚间凉露的芳草
最适于撒在坟墓之上——
你们就像两朵凋零的花卉,
暗示着它们同样的命运。
——《辛白林》
在英格兰的某些地方,仍继续留存着乡村生活的一些美丽而淳朴的习俗,其中就有在葬礼前撒下花朵,并在去世的朋友的坟墓上种上花。据说,这是原始教会仪式的遗风;但它的历史要更为古老,为古希腊人和罗马人所奉行,并被他们的作家所频繁提及,毫无疑问,它是质朴感情的自发的悼念,起源于远在艺术承担了把悲哀化为歌曲或将悲哀诉诸碑文的工作之前。这种习俗现在只有在王国的最边远、最偏僻的地方才能见到,在这些地方,时尚和新奇的事物尚未能蜂拥而至,尚未能把古代的奇特而又有趣的踪迹践踏殆尽。
我们听说,在格拉摩根郡,停尸床上是覆盖以鲜花,奥菲利娅的一首悲痛欲绝的哀歌里即提到这一习俗:
他的寿衣洁白如高山积雪,
撒满了芬芳的花朵;
它们哭泣着走进墓穴,
忠实的爱人泪雨滂沱。
在南方的一些边远乡村,在青春早逝的未婚女性的葬礼上,还有一种极其雅致、极其美丽的仪式。一个在年龄、身段、容貌上最酷似死者的年轻姑娘,在死者面前戴上白花编成的花冠,然后把花冠悬挂在教堂里死者生前经常落座的位子上方。有时这些花冠是用白纸模仿真花制成,花冠内通常放置一双白手套。这些物品意在成为死者的纯洁以及她在天国所接受的光荣的桂冠的象征。
还有,在乡下的某些地方,死者是在圣诗和圣歌的歌声中被抬往墓地的:伯恩说,这是一种凯旋式,“用以表明他们已欢乐地走完了人生的旅程,成为胜利者”。有人告诉我,在北方的几个郡里有这个习俗,尤其是在诺森伯兰郡。在一个寂静的傍晚,在乡下的某个荒凉之地,耳闻从远处传来的殡葬挽歌的使人悲痛的曲调,目睹出殡的行列在田野上缓缓移动,虽说令人忧郁,却也不乏愉悦之感。
我们就是这样、这样围绕在
你的未受损害、未受干扰的地方,
在为你唱挽歌时,我们把那水仙花
和其他的花安放在
我们爱之圣坛——你的墓碑之上。
——赫里克
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过往的旅客也向送葬的队伍表示出庄重的敬意,因为这种景象出现于大自然的静谧居处当中,也就深入到心灵。当送殡的队伍走近时,行人便停下脚步,脱帽站立,为其让路。然后他便默默地尾随其后,有时一直跟至墓地,有时则是跟行数百码,在这样为死者致敬默哀之后,转过身来继续赶路。
在英国人的性格当中贯穿着一种浓郁的忧郁气质,它使英国人的性格带有了一些最为动人、使人高尚的魅力;这种忧郁气质雅致地显见于这些哀婉动人的习俗之中,显见于平民百姓对受人尊敬的宁静的坟茔的关心之中。最为卑微的农民,不管他在世上时地位是多么低下,他也渴望人们对他的遗体能表现出些许的尊敬。托马斯·奥弗伯里爵士在描写那位“美丽而快活的挤奶姑娘”时评论说,“她就是这样生活着,使她挂念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能在春天死去,能有许多鲜花摆放在她的灵床上。”诗人总是吐露出一个民族的感情,也一再注意到对坟墓的这种深情的关切。在博蒙特和弗莱彻合写的《少女的悲剧》中,有一个这种深情的关切的美丽的例子,它描述了一位心碎的姑娘的变幻莫测的愁思:
当她看见一条田埂
长满了鲜花,她便叹息着告诉
她的仆人,这会是多么美的地方
以把爱人埋葬;她让婢女采来鲜花,
就像对尸体一样把她全身撒遍。装饰坟墓的习俗曾经广为流行:坟墓的上方仔细放置着弯曲的柳条,以防草皮受损,四周则栽种着常绿树和鲜花。伊夫林在其《林木志》中写道,“我们用作为人的生命的象征的鲜花和散发馥郁香气的植物装饰他们的坟墓,在《圣经》里,人的生命被比作那些正在凋谢的美,它们的根虽然被埋在耻辱之中,却又在光荣中再度堀起。”这种习俗现在在英格兰已极其罕见,但在威尔士山区偏僻的乡村的教堂墓地里或许仍能见到。我想起位于美丽的克鲁伊德河谷源头的小小的拉瑟恩镇上的一个实例。还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曾在格拉摩根郡参加过一位年轻姑娘的葬礼,当时参加葬礼的女性围裙里装满了鲜花,一俟遗体埋葬,她们便把鲜花插在坟墓上。
他注意到,有几座坟墓是以同样的方式装饰起来的。由于花只不过是插在地上,而不是栽种上的,因而很快就枯萎了,而且可以看到衰败的状态不同,有些花萎垂下来,而另外的花则是完全凋谢。以后这些花又被冬青、迷迭香和其他常绿植物所取代,在一些坟墓上这些常绿植物长得极其茂盛,并把墓碑覆盖起来。
以前,在这些质朴的祭奠品的安排中有一种带有某种真正诗意的忧郁的想像力。玫瑰有时与百合花混杂在一起,通常是用以象征脆弱的死亡。“这种芳香的花,”伊夫林说道,“长在带刺的枝条上,与百合花在一起,也就自然成了我们的漂泊不定、如梦、焦虑而又短暂的人生的象征,那人生虽一度显得十分美丽,却也不乏荆棘和磨难。”鲜花的类型和颜色,以及扎花束的缎带的类型和颜色,往往与故去者的品格和生平有着特定的联系,或者是悼念者的情感的表现。在一首题为《牧童的哀伤之声》的古诗里,一位恋人具体说明他打算使用的装饰:
我将用五彩缤纷的鲜花,
凭着艺术与自然的技艺,(www.daowen.com)
编织出一个花环,
来象征我的情意。
我要在花环上放置
各种颜色的缎带,
但以黑色和黄色为主
同她一起进入坟墓。
我要用鲜花把她的坟墓打扮,
要用最为罕见的鲜花;
我要用如雨注般的泪水,
使花儿青翠鲜艳。
我们被告知,白色的玫瑰是栽种在处女的墓旁,她的花冠是用白色的缎带束扎,以示其洁白无瑕,虽然有时为了表达生者的悲痛,也杂以黑色的缎带。红色的玫瑰则有时用以纪念以行善而著称的人,但一般说来,玫瑰系专门用于恋人的坟墓。伊夫林告诉我们,在他所处的时代,在他所居住的萨里郡附近,这一习俗并未完全废弃,“在那里,少女们年年栽种玫瑰,并用玫瑰丛装饰她们已故的恋人的坟墓”。卡姆登在其《不列颠志》中也写道:“很久以前,此地也有某种习俗,即在坟墓上栽种玫瑰花,那些失去了恋人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尤其是如此,因而这块教堂墓地现在全都是玫瑰花。”
如果故去者在爱情上是不幸的,那就会使用更具悲伤特征的树作为象征,例如紫杉和柏树,而如果是在坟墓上插上鲜花,则花的色彩应是最为忧郁。因而,在托马斯·斯坦利先生的诗中(发表于1651年),有下述诗节:
可是请在
我的凄凉的坟头插上
你所拥有的奉献物——
孤独凄凉的柏枝和悲伤的紫杉;
因为更赏心悦目的花儿不能
在这不幸的土地上长成。
在《少女的悲剧》中,一缕悲怆的氛围被添入了,为这种替失恋的女性的葬礼进行装饰的方式提供了例证:
在我的灵车上安放一个花环,
它是用凄凉的紫杉扎成,
少女们请佩戴上柳枝,
并说我死得真诚。
我的恋人不忠,但我却坚强,
从我出生起即是如此,
请在我的被埋葬的身躯上
轻轻撒下温柔的土壤。
对死者的哀悼的自然效果,就是使精神获得净化和升华,弥漫于这些葬礼之中的纯洁感情和真挚文雅的思念即为明证。因而需要格外小心留意,非芳香的常绿植物和鲜花不用。此举似乎意在缓和对坟墓的恐惧,诱人抛弃因不免一死而产生的颓丧情绪,并把对死者的回忆与大自然中最宜人、最美丽的物品联系在一起。在泥土能够返回到其同宗的泥土之前,坟墓中自有一种使人惊恐的过程,这一点人们不愿在想像中看到;我们仍寻求把我们所爱过的形体与那些美好的联想联系起来,那是那形体在青春焕发之时,用青春和美丽在我们的面前所唤起的美好的联想。雷欧提斯在谈到他的处女的妹妹时说道,“把她放入泥土里去,”
愿她的娇美无瑕的肉体上
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
在其《耶弗他的挽歌》中,赫利克也倾泻出一股富有诗意的思想和意象的芬芳的水流,它在一定程度上使死者在生者的回忆中获得了不朽:
安息吧,在你的芳香的床上,
并使这块地方全变成天堂:
愿芳香的花草在这里成长,
浓郁的乳香从这儿升腾。
让香树脂和肉桂从你少女的墓碑上
散发出它们的芬芳。
愿所有羞怯的少女在惯常的时刻
前来把鲜花插在你的墓上!
愿处女们在前来吊唁时
把浓烈的香火焚烧在
你的祭坛!然后返回,
留下你在墓中安眠。
我满可以把更为古老的英国诗人的诗作摘录,塞进本文,那些诗人是在这些习俗更为盛行时进行创作的,也乐于频频提到这些习俗,但是,我已经引用得过多了。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要摘录一段莎士比亚的话,尽管它会显得不怎么新鲜。这段话阐明了这些用鲜花进行悼念的活动中所经常传达出来的象征意义,同时还语言富有魔力,意象贴切恰当,莎士比亚就是因此而成为卓绝人物的。
当仍是夏季,我又居于此之时,
菲黛丽,我要用最美丽的鲜花
使你的悲凉的墓地变得美好;
你不会没有似你脸颊的淡雅的报春花,
也不会没有似你的气质的蓝色的风信子,
也不会没有多花蔷薇的叶子,而且
它也香不过你的呼吸,这并非诽谤。
在大自然的这些迅速而又自发的奉献中,自然有某种比最昂贵的艺术杰作更为动人之处。在用手插花之时,心中一片温情,当怀着钟爱之情把柳条固定在草皮上之时,泪水也滚落在坟墓上。但是悲怆之情在凿子的缓慢雕刻之中熄灭了,在大理石雕塑品的冷漠的矫揉造作之中冷却了。
一种完全是真正典雅动人的习俗已不普遍使用,仅存在于最偏僻、最无关宏旨的村庄之中,这实为一件极大的憾事。但是看来富有诗意的习俗总是对文雅社会的步伐退避三舍。人们越是彬彬有礼,就越是缺乏诗意。他们谈论诗歌,但又学会了抑制诗歌的自由冲动,怀疑诗中所迸发出的情感,把装腔作势的形式和浮华的礼俗用作诗歌所需要的最动人、最如画的表现方法。没有什么盛大的仪式能比英国城镇里的葬礼更为威严、更为僵化了。这葬礼是由表演和情绪低落的游行组成:服丧用的马车,服丧用的马匹,服丧用的羽饰,以及对悲哀进行蹩脚模仿的雇佣职业送葬人。杰里米·泰勒说道,“挖了坟坑,庄严的葬礼举行了,邻居们议论纷纷,然后时过境迁,一切都将不再被人们所记起。”在快乐拥挤的城市里,朋友很快就被遗忘,相继匆匆出现的新知交和新欢乐把他从我们的脑海中抹去,他原先所活动的场所和交往圈子在不断地变动。但是乡下的葬礼却既庄严又感人。死亡的打击在村子的交往圈子里占据了更大的空间,在平静不变的乡下生活中是一个重大的事件。悠悠的丧钟在每一个人的耳中鸣响,其到处弥漫的忧郁悄悄地覆盖了高山峡谷,使大地全陷于悲痛之中。
乡下的固定而又一成不变的地形地物,也使我们长忆曾和我们共赏此景的友人,他是我们最离群索居的散步中的伙伴,并给每一个孤独的景致平添生气。他的思想与大自然的每一种魅力相联系,我们在他曾喜欢唤起的回声中又听见他的嗓音,他的幽灵在他曾经常涉足的丛林里频频出没,在高原的荒凉的偏僻处,或者美丽却又凄凉的山谷中,我们想到了他。在清新快乐的清晨,我们记起了他的欣喜的笑容和跳跃着的欢乐,而当带着其聚集的阴影和压抑的平静的效果的冷静的夜晚返回时,我们回想起,有许多次在暮色苍茫之中,他和蔼地讲着话,心灵充满温柔的忧郁。
每一个孤独的地方都将使他复元,
泪水将为他充分流淌,
他受到热爱,直到生活不再具有魅力,
他被悼念,直到怜悯自身已经死亡。
在乡下,对死者的缅怀得以持久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坟墓更直接地位于在幸存者们看得到的地方。他们在前往祈祷的路上经过它;当他们的心由于祈祷而变软时,它便与他们的目光相遇;在安息日,当头脑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并且最倾向于把当前的欢乐和爱好搁置一旁,最倾向于在往昔的庄严纪念物当中坐下时,他们就在坟墓旁边流连徘徊。在北威尔士,在故去的友人安葬之后,一连几个星期天农民们都在他们的坟前跪下祈祷,而在插花、种花的亲切习俗仍存的地方,人们总是在复活节、圣灵降临周和其他节日里插花或者种花,在那些日子里,其季节就使人更栩栩如生地回忆起往昔共庆节日的伙伴。这一仪式也毫无例外地由最密切的亲朋好友来完成,而并不使用奴仆或受雇者,如果有邻居提供帮助,那就会视为对作出补偿的一种侮辱。
我不厌其详地描述了这一美丽的乡村习俗,这是因为,由于它是爱的一种最后的仪式,它也就成为爱的一种最为神圣的仪式。坟墓是真情实感的磨难。正是在那里,灵魂的神圣的激情才展现出它超脱了仅仅是感官上的依恋的本能冲动。感官上的依恋必须靠着依恋对象的存在才能不断得到更新并存活下去,但根植于灵魂中的爱却能在怀念中长存。单纯的感官欲望会随着激起欲望的魅力的凋萎衰败而凋萎衰败,并会恐惧厌恶地躲避开墓地的凄凉区域。但是真正的精神之爱正是从那儿升起,它从每一种感官欲望中得到净化,并像一团圣火,返回来去照亮幸存者的心并使之圣洁起来。
对死者的悲痛是我们唯一不能摆脱的悲痛。任何其他的创伤我们都试图使之愈合——其他任何一种苦恼我们都试图忘却,但这个创伤我们却认为有责任使其并不愈合——我们在孤独中怀有这种苦恼,思考这种苦恼。哪一个母亲会心甘情愿地忘却像花儿一样在她怀中死去的婴儿,尽管每一次回忆都带来一阵剧痛?哪一个孩子会心甘情愿地忘却最为慈爱的双亲,尽管回忆只带来悲叹?谁会在甚至最为痛苦的时刻忘却他所悼念的朋友?当坟墓把他最钟爱的她的遗体关进去时,当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在墓穴关门时被碾碎时,他会接受那必须用忘却才能换来的安慰吗?不,比坟墓存活更久的爱是灵魂的一种最为高尚的属性。如果说爱有自己的痛苦,那么它同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当一阵无法遏制的悲痛的迸发平静了下来,变成了回忆的温情的泪水之时,当我们最爱的人刚刚去世,令我们突然陷于极度痛苦之中,爆发出猛烈的震撼,而这又缓缓化成对其最可爱的往日的幽幽沉思之时,又有谁会从心中把这样一种悲哀连根拔掉呢?尽管悲哀有时会在明亮的欢乐时刻之上罩上一层阴云,或者在沮丧的时刻之上加上更加深沉的悲伤,可是谁又会用他物来取代之,即使是用欢乐的歌声或者是阵阵狂欢来取而代之呢?不,坟墓里有一种比歌声更为甜蜜的声音。那里面有对死者的怀念,我们甚至会从活着的人的美貌转而向往对死者的怀念。啊,坟墓!坟墓!它埋葬了每一个错误——掩盖了每一个瑕疵——熄灭了每一个怨恨!从坟墓的和平的胸膛里升起的,只是深情的痛惜和温柔的回忆。在俯身看见哪怕是一位敌人的坟墓时,想到他曾与在他面前的那抔碎裂的泥土交战,谁又不感到一种不安的震颤呢!
但是我们所爱的人们的坟墓——那是多么令人沉思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在长久的回顾中忆起了美德和温情的整个历史,以及在日常亲密交往中几乎不被觉察的那些慷慨施予我们的上千种爱抚——在那儿,我们老是想着那温柔的、那种温柔得庄严而又令人敬畏的诀别景象。临终的床榻旁,人们压抑着悲伤,在静悄悄地料理着,不出一声,小心谨慎而又孜孜不倦。这是临终前的爱的最后证据!手的压力虚弱、颤动、令人震颤——啊,那是多么令人震颤!那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微弱、颤抖的语音再一次使爱得以确信!还有那呆滞的眼睛,甚至还从生存的门槛上转向我们,发出爱的最后的一瞥!
啊,走到掩埋着爱的坟墓那儿去沉思吧。在那儿用你的良心为往昔的每一桩没有回报的恩德清账吧——那是死者所给予你的每一个爱抚,而你却竟未留意,可是现在死者再也不能复生,再也不能通过你的歉疚而得到安慰了!
如果你是个孩子,并曾给一位慈爱的双亲的灵魂增加了一丝哀愁,或者在其银灰色的额头上增添上一道皱纹;如果你是个丈夫,并且曾使那冒险将其全部的幸福置于你的怀抱的充满柔情胸膛有一刻怀疑过你的爱情或者真诚;如果你是位朋友,并且曾在思想、言语或行动上不公正地对待了一位宽宏大度地引你为知己的人;如果你是位情人,并且曾给如今在你脚下的那颗冰冷、安静的、真诚的心带来不应承受的剧痛——那么就无可置疑,每一个不和蔼的目光、每一个不礼貌的言词、每一个粗暴的行为都会纷至沓来,回到你的记忆之中,并且令人伤心地撞击着你的灵魂;那么就无可置疑,你会悲痛悔恨地躺在坟墓上,发出人们听不见的呻吟,流着徒劳的泪水,而且由于人们听不见和徒劳,这呻吟和泪水也就愈加深沉,愈加苦涩。
那么,编织你的花冠,并把大自然的美散播在坟墓的周围,如果你能够的话,那就用这些温情但却徒劳的懊悔的悼念来安慰你的破碎的心灵吧,但是要以你对死者的这种辛酸的悔恨痛苦来获得鉴戒,从今以后更加忠诚、更加深情地履行你对活着的人的责住吧。
上面这篇文章并非意在详尽描述英国农民的丧葬习俗,而是仅仅提供出几条线索和引文,以对某些特殊的仪式作出说明。这些特殊的仪式已作为按语附在另一篇已不予发表的文章之后。本文不知不觉地敷衍成现在这个样子,鉴于这些习俗已在其他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而又博学的探讨,因而我提到这一点,以对本文对这些习俗的介绍如此简略和随意表示歉意。
我还必须指出,我完全意识到,这种用鲜花装饰坟墓的习俗也盛行于在英国之外的其他国家。确实,在一些国家里这一习俗更为普遍,甚至有钱人和赶时髦的人也奉行此习俗,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往往会失去其朴实并退化成矫情。布赖特在其有关在匈牙利南部游历的游记中,谈到了大理石墓碑,以及在温室植物的树阴处当中设有座椅的清幽去处,他说,那里的坟墓通常是被该季节色彩最鲜艳的花儿所覆盖。他碰巧又描绘了孝道,这一点我不能不看到,因为我相信,描述女性的亲切的美德既有用处又令人愉悦。“当我在柏林的时候,”他说道,“我随着著名的伊夫兰德前往墓地。在相当盛大的典礼之中,你仍可看出有大量真实的感情。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我的注意力被一位青年妇女所吸引,她站在一个刚刚铺上了草皮的坟墩上,焦虑地保护它不受过往人群的践踏。那是她的父亲或母亲的坟墓,而这位满怀深情的女儿的形象,则不啻一个比最昂贵的艺术品更惹人注目的纪念碑。”
我还要不加发挥地再举一个我在瑞士山区看到的墓地装饰的例子。那是在位于里吉山脚下卢塞恩湖畔的格索村。此地曾是一个小共和国的首府,被阿尔卑斯山和卢塞恩湖围在中间,陆路仅有人行小径可达。该共和国的全部军事力量不超过六百名作战人员,可以说,从深山里辟出的方圆几英里的地盘构成了它的疆土。格索村似乎与世隔绝,并且保留了纯洁时代的宝贵的淳朴。村子有一个小教堂,它与一块墓地相毗连。坟墓的正面立着木制或铁制的十字架。一些十字架上还有小画像,虽然做工粗糙,但却显然试图做到与死者的容貌相似。十字架上挂着花冠,有些花已枯萎,有些则是新鲜的花,看来花偶尔得以更换。我饶有兴味地停下脚步观看这一景象,我感到,我正处于富有诗意的描述的源头,因为这一切正是诗人愿意记录下的心灵的美丽而又真挚的奉献。换了一个更热闹、人口更稠密的地方,我会怀疑这一切是受了过分讲究的情趣的启发,是从书本上来的。但是可敬的格索村人对书本知之甚少,村子里没有一本小说,也没有一首爱情诗,而且我怀疑,那地方的任何一位农民在为他的心爱的女子的坟墓编新的花冠时,他会梦想着他是在完成着充满诗意的祈祷的一种最富想像力的仪式,并梦想着他实际上是位诗人。
王义国译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