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无知论》是僧肇在参加翻译《大品般若经》完成之后撰写的一篇重要论文。论文的要点是阐述般若无相无知的道理,也就是通过对般若性质的解说,宣扬佛(圣人)的神秘应化的宗教行为,指出人们成佛的道路和方法。由于文章讨论了般若有相无相、有知无知的问题,论述了所谓观照宇宙性空,追求佛教最高境界的可能和途径,论证了人类认识的不可能、不真实和不正确。这就涉及主体和客体,即主观认识能力和客观认识对象的关系等认识论问题。
僧肇从佛教僧侣主义立场出发,竭力排斥所谓通常人的正常认识,强调有两种本质截然不同的智慧、认识:一种是“圣智”,即圣人(佛)的智慧认识,叫做般若,是所谓最高、最全面的智慧,最真实、最正确的认识。一种是“惑智”,也叫“惑取之知”,是由于人们迷惑事物的本性而产生的荒诞认识,是对虚幻对象——现实世界的虚妄认识,是“不真”的认识。
“圣智”就是般若,那么般若又是什么呢?般若,是梵语音译,印度佛教专用名词。般若含义,就其客观方面来说是性空,就其主观方面说是大智,即能洞照性空之理的智慧。中国僧人使用“般若”,通常着重指后一方面,即智慧而言。但是这种智慧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聪明才智,而是洞照性空,超情遣知,达到成佛境界的宗教行为,是一种宗教的神秘的直观。汉语译作智慧并不完全符合佛教的原意。僧肇和一些著名僧人都鉴于汉语里没有相当于印度般若的术语,而主张不译,但为了行文方便而借用“圣智”来表示“般若”。僧肇是这样描述圣智——般若的:
圣智幽微,深隐难测。无相无名,乃非言象之所得。[91]
圣智深幽玄奥,常情难以测度。它既无形相,又非概念,完全不是人们言语所能理解和把握的。又说:
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然其为物也,实而不有,虚而不无,存而不可论者,其唯圣智乎![92]
般若有洞照一切的直观,却没有知识;佛的精神具有反应的作用,却不用思维。不用思维,所以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没有知识,所以洞察于万事之外。般若的特点是,真实而非实有,虚寂而非空无,存在着而又无法论述。他还引《放光般若经》说:
《放光》云:般若无所有相,无生灭相。[93]
般若是无生无灭、永恒绝对的。
在僧肇看来,般若是永恒绝对的东西,是既能洞照一切而又无相无名无知的。
般若能够洞照一切,为什么又是无知呢?什么是般若无知呢?僧肇说,“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94],圣人(佛)使自己的心思保持虚静而使自己的洞照保持充实。这是说,般若洞照一切,它所照的在于无相,能照的在于无知。万物看起来有种种形象,但由于自性空,不真,毕竟是“无相”的。而心不执著“无相”的万物,这样的知就是“无知”。也就是说,照到无相,与宇宙实际相契合就成了“无知”。可见,般若无知,是由于万物无相。僧肇说:
智之生也,起于分别,而诸法无相,故智无分别,智无分别,即智空也。[95]
万物无相,所以智无分别,也就是智空,智空即无知。“诸法无相”,真谛也无相。真谛的无相,也决定了般若的无知:
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96]
取相,是认识的主体知其对象是什么。一般人的智是认识有相可取的对象,所以叫做认识。而真智(圣智、般若)的对象是真谛,真谛本来没有形相,般若又从哪里得到认识呢?
般若洞照无相,所以是无知。无知是智无分别,所谓智无分别,也就是“无惑取之知”。僧肇说:
然经云“般若清净”者,将无以般若体性真净,本无惑取之知。本无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岂唯无知名无知,知自无知矣![97]
般若本性清净,般若无不是本性清净的,不像世俗的“惑取”而得的认识,所以不可以称为知(认识)。岂只是无知才叫无知,知也就是无知。这里所讲的“惑取之知”就是指智对万物的取相,对万物的分别。在僧肇看来,对形形色色的万物进行如实的区别和认识,所取得的只能是迷惑、虚妄的认识。僧肇是自觉地以佛教唯心主义认识论来贬斥、反对唯物主义认识论的。
僧肇的般若无知论,包含了鲜明的针对性,就是要排斥所谓人们的“惑取之知”,这也是他超过佛教界先辈的地方。过去佛教讲般若,只说是“智空”、“如虚空相”,僧肇进一步指出是“无惑取之知”,从而使般若学具有更加强烈的反对人们正常认识的性质。由于僧肇“空”论异常彻底,因而博得了鸠摩罗什对他的“解空第一”的赞语。
但是,僧肇所谓的“般若无知”,并不是通常说的无所知,而是说圣人的知和普通人的知不同,是不能用常识去评判的。僧肇说:
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98]
是以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无兔马之遗[99]。般若无不穷之鉴,所以会而不差,当而无是,寂泊无知,而无不知者矣。[100]
有所知就有所不知。圣人(佛)的心无知,所以是无所不知。这种不知的知,才称得上是一切知。因此,圣人(佛)以无知的般若来洞照那无相的真谛,真谛包括了所有真理。无知的般若能够洞察一切。所以它接触外界而没有差错,感应外物而不执著,空寂无知而无不知。很明显,这种所谓“圣智”,是僧肇虚构出来的神秘东西,是道地的真正的“惑智”。
从僧肇的有关论述中可以看到,他为了论证自己的蒙昧主义、信仰主义,始终把立论的基点放在这样那样地否认认识的客观对象上面。在这方面,关于“能知”(认识主体)和“所知”(认识对象)、名和实的关系,是最为重要的两个问题。
僧肇自设了这样一个诘难:真谛是般若的认识对象,根据所知的对象去寻求智慧,般若就应当是有知而不是无知。他在答辩这个问题的一段长文中,集中地表述了能知和所知的关系:
以缘求智,智非知也。何者?《放光》云:不缘色生识,是名不见色。又云:五阴[101]清净故,般若清净。般若即能知也,五阴即所知也,所知即缘也。夫知与所知,相与[102]而有,相与而无。相与而无,故物莫之有;相与而有,故物莫之无。物莫之无,故为缘之所起;物莫之有,故则缘所不能生。缘所不能生,故照缘而非知。为缘之所起,故知缘相因而生。是以知与无知生于所知矣。何者?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所以然者,夫所知非所知,所知生于知。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非真故非真谛也。故《中观》云:物从因缘有,故不真;不从因缘,故即真。今真谛曰真,真则非缘。真非缘,故无物从缘而生也。故经云:不见有法无缘而生。是以真智观真谛,未尝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然智非无知,但真谛非所知,故真智亦非知。而子欲以缘求智,故以智为知。缘自非缘,于何而求知?[103]
这段话的意思是:从接触事物(认识对象)去求智慧,这种智慧不是真正的知(认识)。为什么这样说呢?《放光般若经》说:不接触外界事物而产生认识,这叫做不见色。又说:五阴(五蕴)清静,所以般若清静。般若是能认识的主体,五阴是认识的对象,认识的对象就是“缘”。认识和对象,相依存而存在,又相依存而不存在。相依存而不存在,所以万物不存在;相依存而存在,所以万物不是不存在。万物非不存在,所以说万物是认识对象所生起;万物不存在,所以说万物不是认识对象所能产生。认识对象所不能生,所以说是洞照认识对象(缘)而不是认识它。由于认识对象所生起,所以认识和认识对象互相依存而产生。由此可见,不论知和无知都是由所认识的对象生起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智慧是认识了认识对象,取得了形相,所以叫做认识。而真谛本来没有形相,真智(般若)怎么会有认识呢?
所以是这样,是由于人们所认识的并非是认识对象,认识对象产生于认识。认识对象既产生认识,认识也产生认识对象。(认识和)对象既然互相产生,相生就是由条件构成的。由条件构成的东西是不真实的,不真实的东西当然不是真谛(真理)。所以《中观》说:事物是由条件构成才有的,因而是不真实的;不是由条件构成的,才是真实的。真谛所讲的真,这个真不靠条件。真不靠条件,所以说没有什么是由条件产生的。(正因为这样),所以《般若经》指出,不曾看到有什么东西是不由条件而产生的。由此可知,通过真智(般若)体认真谛,并不是认识认识对象;智慧不从对象取得知,这个智慧又从哪里得知呢?然而智慧不是无知,但是真谛不是认识对象,所以真智(般若)也不是知。现在你想从认识对象去寻求智慧,才把智慧当做知。认识对象本来就不是认识对象,所以又从哪里求得知呢?(www.daowen.com)
这段话的要点是:
般若是能知,五阴是所知。以五阴为认识对象,这是从《放光般若经》“五阴清净故,般若清净”的话引申出来的。五阴清净虚空无实体,这是强调所知对象是虚幻不真的。
认识和认识对象互相依存又不互相依存。所知的认识对象也叫做“缘”。认识的知和无知都由缘——认识对象所决定,同时认识也产生认识对象。由于认识和认识对象是互相产生的,是由缘生的,所以都不是真实的。
真谛是真,真就不是缘。真谛是绝对的离缘的真实本体,和普通的所知的对象不同,它既不是以能知为缘而生起,也不能反过来作为任何东西生起时的缘。而般若洞照真谛,也是观而不取,即不同于一般地从认识对象取得认识。
僧肇区分了“能知”和“所知”,又主张“般若即能知”,“真谛非所知”,这样僧肇是否认为般若没有认识对象呢?不是的。因为他也讲过“真智观真谛”,“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显然是般若观照的对象。但是在他看来,真谛虽然是真实的,又是无相的,不同于一般认识上的任何一种实体。既不是有形相(“有”)的实体,也不是无形相(“无”)的实体。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认为真谛不是认识对象。与此相联系,僧肇还认为,般若否认认识作用,真谛讲虚无,两者既相同又相异:“般若之与真谛,言用即同而异,言寂即异而同[104]。”[105]就两者作用来说是相同而异,就两者本质来说是相异而同。
真谛是般若观照的对象,客观事物是否在般若观照之外呢?也不是的。僧肇说:
内有独鉴之明,外有万法之实。万法虽实,然非照不得。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作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灭)也。[106]
“独鉴之明”指能照,“万法之实”指所照。意思是说,主观方面(内)有独鉴的观照,客观方面(外)有万物的存在。万物虽然存在,可是没有观照却不能得到。内外互相配合才能成功观照的效果。这就是圣人(佛)不同于世俗的地方。主观方面虽然能观照,但是无知;客观方面虽然存在,但是没有形相。主观和客观寂然不动,都是虚无。这就是圣人(佛)所不能与寂灭状态相异的地方。
在《不真空论》中也说:
至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
圣人以超人的智慧探究无限的领域而不受任何障碍,尽量接触外界而不受各种局限,(圣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难道不是由于他把万物看做本来就是虚无的,因而外物才不能干扰他的精神吗?……实际上顺应外物而感通,外物是不会和我们的认识相抵触的。
僧肇这两段话是要说明:圣人(佛)的观照功能是无限的,万物的形象都不能局限他的认识。同时,般若观照的功能又必须和外界万物互相配合,这样才能构成观照效果。主观方面用于观照,但是无知;客观方面虽然实有,但是没有形相。主观和客观,无知和无相,寂然不动,同为虚无。这也就是所谓圣人(佛)与精神性本体相冥合。
从僧肇关于“能知”和“所知”关系的论述来看,他一方面主张以虚空的真谛为对象,排除客观事物这一真实的认识对象;一方面又把万物归之为般若观照范围之内,并通过观照以悟得万物的虚无,从而取消客观事物这一认识对象的存在。
僧肇唯心主义认识论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通过歪曲名实的关系否认名词、概念的客观真实内容,从而既抹杀认识的作用,也否定了客观事物的存在。关于这个问题,僧肇在《不真空论》中有过详细的论述,在《般若无知论》中则着重从般若无名的角度作了专门的阐述。他说:
经云,般若义者,无名无说,非有非无,非实非虚。虚不失照,照不失虚。斯则无名之法,故非言所能言也。言虽不能言,然非言无以传。是以圣人终日言,而未尝言也。[107]
般若的含义是,既没有名称,也无从论说;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既非实体,也非虚寂。虚寂不失其洞照,洞照不失其虚寂。它是无名的东西,所以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语言虽不能表达,但是不通过语言又无从表达。因此,圣人(佛)终日讲说,实际上并没有说什么。
他说:
夫圣人玄心默照,理极同无。既曰为同,同无不极,何有同无之极,而有定慧[108]之名?定慧之名,非同外之称也。若称生同内,有称非同;若称生同外,称非我也。[109]
这是说,圣人(佛)以深玄微妙的心潜照幽微,使圣智和真谛无相的理冥符一致,而达到同无(圣智无所知,外境无所得)的境界。既然是同无境界,就是无所不极的,怎么会有定慧的名称呢?定慧也不是同无境界之外的名称。如果说定慧的名称是由同无的境界所产生,但一涉及名言概念,就不是同无了;如果是由同无之外所加上的,这就说明定慧之名本来就不是圣智本身。这就是说,佛教的圣智、真谛、最高境界都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佛教的名词术语和全部教义都是借用语言的方便的说法。
佛教的许多名词概念并不是客观实际的真实反映,而往往是歪曲的颠倒的反映。但是,僧肇从认识论角度否定了这种反映,则是唯心主义的。同时僧肇还认为世俗的各种名词概念,并不反映万物的本质,而是强加于万物的。他说:
万物虽殊,然性本常一。不可而物,然非不物。可物于物,则名相异陈。不物于物,则物而即真。[110]
意思是,万物千差万别,本性是同一的。尽管不能把物看做有实在的自体,但假相是存在的。人们由于把物看做有实在的自体,就有各种名相[111]差别。不把物看做有实在的自体,就可以即物而契合真理。僧肇否定事物名相是事物本质的反映或表现,这不仅是为了否定名词、概念的作用,而且也是为了否定名词、概念所反映的客观事物的真实性。从哲学史来看,唯心主义者往往通过名实关系的歪曲论证来宣扬怀疑主义、不可知主义,僧肇也是这样。这就说明,坚持名实关系问题上的唯物主义路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上述研究还表明,僧肇的神学认识论带有显著的主观唯心主义色彩。
僧肇的唯心主义认识论,无疑主要是承袭了大乘般若学的不遣有无、不落两边的中观手法,同时也是和老庄、玄学的唯心主义思想一脉相承的。《庄子·应帝王》宣扬“至人之用心若镜”的直观认识活动,鼓吹取消认识以便得“道”、保全生命以尽天年的蒙昧主义。王弼高唱“圣人体无”。为此,他提出了“得意忘言”的观点,用以说明对宇宙本体(“无”、“道”)是不能用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去把握的。他说对于本体,“用智不及无知”[112],用智慧还不如“无知”更接近本体。而“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113]。只有圣人靠天生的神明才能体认本体。向秀、郭象也大讲“不知为知”的思想,主张“以不知为宗”[114]。他们说,“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115],而“自知耳,不知也”[116]。僧肇正是继承我国道家一系的带有相对主义、不可知主义和蒙昧主义色彩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和佛教空宗的神学诡辩论相融合,发挥了般若的神秘直觉说,建立了更加彻底、更加完整、更加具有欺骗性的神学认识论。僧肇对老庄有继承又有发展,有联系又有区别,我们虽然要看到这种继承和联系,但更重要的是要看到发展和区别,因为僧肇是经过老庄又摆脱老庄而归结到佛教的。
僧肇宣扬般若无知论,其目的是要人们去掉所谓“惑取之知”,即去掉关于客观世界的各种知识,也就是要根本否定一般人的正常的认识规律,否定认识的客观内容,否定真理的客观标准,而把佛教的神秘主义说教当做唯一的真理,要人们去洞照“真谛”,达到佛教的最高精神修养境界。所以他说:
圣人空洞其怀,无识无知。然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117]
圣人(佛)内心虚静,外绝知识。这样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实际又处在无为的境界;生活在讲名言的环境里,而实际上又居于绝名言的地方,也就是得到了真正的、最后的归宿。可见,劝导人们走出世主义的道路,就是般若无知论说教的实质所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