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色论的基础上,支遁又提出了逍遥论。即色论是讲心有色空、神存色空的,进而在人生的宗教实践上就要求由“有心”变为“无心”(“至人”[39]之心),由“存神”变为“冥神”、“神语”、“神朗”,以达到“二迹无寄,有无冥尽”。也就是所谓至人的“理想人格”,佛教教导人们追求的精神境界。
支遁深通《庄子》的学说,他通过讲解、注释《庄子·逍遥游》的形式来宣扬他的逍遥论。据《世说新语·文学》和《高僧传·支遁传》的记载,“……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标揭新理,才藻惊绝”,“群儒旧学莫不叹服”,深得时人的赞赏,被认为超过向秀、郭象的注解,而称为“支理”。
支遁数千言的《逍遥游论》已经佚失。集中支遁逍遥论思想的言论,主要有: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而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蒸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40]
所谓逍遥,是讲“至人”的精神状态。庄子阐发这方面的大道理,而以大鹏、小鹌为喻来说明。大鹏生活范围辽远广大,所以身体失去适应;小鹌生活在近处而笑远处的大鹏,内心骄傲。“至人”随顺万物的本性而兴味很高,游历无穷而不受约束,和万物接触而不执著万物,悠悠然无所得;感受幽深而又无所为,不快而快,悠游自得无不适应。这就叫做逍遥。如果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就应当感到满足,欢快得有似天然本性,犹如饥饿的人得到一顿饱餐,口渴的人得到一次痛饮,岂不是有干粮就忘了冬祭秋祭的丰盛祭品,有汁渣酒就断绝了更高级的美酒!如果不是最高的满足,难道是所谓逍遥吗?
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建同德以接化,设玄教以悟神。述往迹以搜滞,演成规以启源。或因变以求通,事济而化息;适任以全分,分足则教废。故理非乎变,变非乎理;教非乎体,体非乎教。故千变万化,莫非理外,神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41]
意思是说:“至人”是这样,通晓各种神奇奥妙之事,凝聚心神而幽深玄远,神灵虚空而响应,感应通于无方。建立共同的修炼以接受感化,设立玄秘的教门以觉悟心神。追述以往事迹以搜索过去的凝滞,演习现成的教规以启发本源。或者因有变化而求通达,事情成功而教化停息,适应任运以成全分位,分位满足了教化就停止。所以理不是变,变不是理;教不是体,体不是教。所以千变万化,都不在理的外面,心神又有什么活动呢?正由于它不动,所以又能够应变无穷。
夫体道尽神者,不可诘之以言教;游无蹈虚者,不可求之于形器。是以至人于物,遂通而已。[42]
这就是说:体认“道”竭尽“神”的,不可以用言教诘问他;游蹈虚无的,不可以向形象器物去寻求。如此,“至人”对于万物只是顺应通晓罢了。
夫以万声钟响,响一以持之;万物感圣,圣亦寂以应之。[43]
意思是讲:万个钟声齐响,用一个声音来把握;万物感动圣人,圣人也以寂静应对万物。(www.daowen.com)
苟简为我养,逍遥使我闲。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踟蹰观象物,未始见牛全[44]。毛麟有所贵,所贵在忘筌[45]。[46]
诗的意思是:苟且简略是为我的生活,逍遥自得使我闲静。心神清澈明亮,包含虚空照明自然。……连续不断地观察形象万物,未尝见到事物的全体。凤毛麟角虽有可宝贵的,但最可贵的是在于捕捉了鱼就舍弃捕鱼的工具。
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47]
从上述思想资料来看,所谓“逍遥”是指至人的心,即至人的精神状态而讲的。“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正是关键性的话。“逍遥”,就是指至人精神游于无穷之境,随万物而变化,不脱离物又不执著物,也就是精神感应四方,感应万物,主观上又无所为。换句话说,就是“凝守精神”,“凝守”就是“至足”、“自足”,精神“至足”、“自足”了,就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无所不当,无所不适了。总之,达到“凝神”,精神寂然不动,就能够应变无穷,应付一切。这也就是“寂”不离开“动”,“冥”不离开“变”。“逍遥”并不是说每个人任性而为,为所欲为,不是适性而为“逍遥”。而是要做到心神不动,自足其足,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也就是所谓“尽群灵之本无”。支遁的逍遥论实是掏空人们的任何精神活动,以绝对空寂无知来适应外界,支配外界,这是病态性的狂想,也是一种神秘主义的人生观。
支遁的逍遥论思想被时人认为超过向秀、郭象的《庄子·逍遥游》注,那么,两者的联系和区别又在哪里呢?
包括支遁在内的晋代学者讲“逍遥”,是从“自然”引申出来,相对于“名教”的束缚来讲的。“自然”和“名教”的关系是魏晋玄学中极为重要的问题。“自然”指世界的规律(“道”),包括自然观和人生观。“名教”指儒家的纲纪伦常礼教。魏晋玄学家宣扬精神自由,主张摆脱两汉以来封建传统礼教的束缚,他们认为这种生活态度是符合自然原则的,后来也就把这种人生态度叫做“逍遥”。当时门阀士族地主阶级中的一些人轻忽人事,追求逍遥自足;一些人则既热衷于世俗事务,又摆出一副什么也不想干预的清高架势。支遁和向秀、郭象一样,都是为后一类门阀士族地主阶级的这种处世哲学制造舆论的。《庄子·逍遥游》是庄周追求绝对自由的人生观的代表作。郭象对《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一语作注说:“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48],佩玉玺[49],便谓足以缨绂[50]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向、郭把利欲熏心、腐化堕落的门阀士族地主阶级描绘成萧然物外、一尘不染的神仙。支遁的逍遥论也是从神学的角度来宣扬这种论调的。
支遁的逍遥论和向、郭《庄子·逍遥游》注区别的主要点是:向、郭认为一切有待的一般动物乃至于人类只要安于性分,就是逍遥;而支遁认为只有无待的至人(圣人)才能逍遥,只有至人的心才是逍遥的。
向、郭扬弃了庄周的虚无主义的“道”,虚构了“自足其性”的各自孤立的绝对存在(“有”),进而提出各安其性分的学说。“向子期(秀)、郭子玄(象)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惟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51]向秀、郭象的逍遥义是说:大鹏高飞九万尺,小鹌飞于榆木、檀木之间,小大虽然有差别,但是各自都纵任其本性,如果各自适合它的本分,逍遥是一样的。然而万物纷纭繁多,都需要有所凭借依待,得到了它的依待,然后才是逍遥。独有圣人与万物冥合而随顺大变化,能无所依待而常通,而不只是自通!又有所依待而不失去它的依待,也就和大通一样了。向、郭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52],而荣愿有余矣。”[53]这就是说:如果从满足本性的角度来看,大鹏无法说自己高贵于小鸟,小鸟无需羡慕大鹏飞翔于大海上面,而美好的愿望却也都得到满足了。“‘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54]圣人是得性的名称。总之,只要适性,足性,小鸟与大鹏都同样逍遥,小鸟不必羡慕大鹏。所谓圣人也就是得性。如果人们能够“自足其性”,各安本分,就可得到最大的满足,就能“无心玄应,唯感之从”,无心于玄秘的应会,只是顺从感受,进而达到“独化于玄冥之境”[55],独立地变化于无区别的境界。
支遁不同意以适性为逍遥的观点,在他心目里,众生各异,如果以适性为逍遥,则众生各行其是,如“桀跖以残害为性”,就会失去佛教教义的要求与约束,所以他强调“凝神”、“至足”。上面已经讲到,“凝神”是含有按照般若智慧的要求,控制自己的精神活动,不胡思乱想,直至泯除思维活动的意义,“至足”是精神的真正自足、满足,是“无待”的。支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适应一切变化,才是逍遥,也就是只有成佛才能逍遥。这反映了佛教界加强对人们思想奴役的努力。这里应当指出,支遁对于门阀士族统治的道德和秩序是高度重视的,他的佛理是与我国传统封建道德相融合的。他说:“夫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仁义有本,道德之谓也。”[56]他在要求从京都回到浙江丛林的《上书告辞哀帝》中更说:“沙门之义……绝欲归宗,游虚玄之肆,守内圣之则……笃慈爱之孝。”“若使贞灵各一,人神相忘,君君而下无亲举,神神而咒不加灵,玄德交被,民荷冥祐”,则“洋洋大晋,为元亨之宇”[57]。反对以适性为逍遥,实也含有维护现实的封建道德规范的初衷。
孙绰《喻道论》说:“支道林者,识清体顺,而不对于物。玄道冲济,与神情同任。此远流之所以归宗,悠悠者所以来悟也。”[58]认为支道林精神清明身体和顺,而不应对于事物。玄妙道理既深又盛,和心神性情一同任运。这是远处的同流之所以归附于他,以及众多的人之所以没有悟解的地方。也讲的是支遁逍遥论的特色。支遁强调要做到“心”、“神”的“至足”,保持虚寂,去掉任何杂念惑智乃至一切精神活动,从而加强了佛教的麻痹作用,这也就暴露了他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的社会阶级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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