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符对篆书的影响
世传唐代高道司马承祯擅长篆书,自成一派曰“金剪刀书”。但因为司马承祯书迹荡然无存,所以何谓“金剪刀书”了不可考。两千零九年河南洛阳孟津出土《侯知什墓志》,其墓志盖的篆书造型奇异,笔画末尾都予以夸张变形,恰如同剪刀交错。《侯知什墓志》的书手是著名书家邬彤,邬彤是张旭的弟子,颜真卿的同门,怀素的老师,处于唐代书法的核心地位。他生活的年代,恰好与司马承祯同时,因此他的金剪刀书很可能是受到了司马承祯的影响。问题在于,司马承祯是道教泰斗、邬彤是书学领袖,他们为什么要书写如此怪异的篆书字体?而且貌似怪异的篆书在唐代并不少见,这与以往言唐篆必称李阳冰的传统见解颇有出入,我们如何理解唐代篆书的变异现象?
道教书符很可能是唐代篆书变异的重要原因。道符的模仿对象是天书,而天书往往跟篆书有密切关联,所谓天书云篆。与道符形态最为接近的字体就是篆书,因为从天书到俗字的演化过程中,篆书处于更接近神圣文字的环节,因此一般认为篆书比其他字体具有更多的神圣性。有一类手写性比较强的道符,强调凝神静气之后一笔完成不可间断,这种道符更为接近草书,在本书王羲之部分会有所论述。另外一类铭刻性比较强的道符,在结构方式上更为接近篆书。但是这种道符的用笔同普通的篆书有明显不同,主要表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① 道符的起笔是侧锋起笔,而普通篆书是逆锋起笔。所以道符的起笔往往有个尖锐的斜角,而小篆、大篆主流写法的起笔是圆形。道符起笔的斜切角,在魏晋时期的隶书、楷书等正体中都有类似现象,甚至三体石经的篆书中也有相似笔法,唯独跟小篆系统绝不相似。
② 道符的转折有两种情况在小篆、大篆系统罕见:方折和圈转。小篆、大篆系统的转折大多是圆转,转折的位置呈现圆弧状。道符中也有圆转现象,但是它还常见方折和圈折现象。方折的折角基本上是方角,而圈折的地方则是个开放的圆圈,这两种现象在小篆、大篆系统中基本上没有先例。楷书和隶书的转折是方折,鸟虫篆中有圈折,道符的转折既有小篆的元素,也有隶书、楷书和鸟虫的元素。
③ 就单个笔画的波折来说,小篆的波折较少,而道符的波折较多。这或许是因为道符要模拟飞龙和云雾的状态,或者是模仿缪篆填充印面的习惯,总之在道符的点画中经常会见到包含有多重波折的笔画,这种情况在小篆中罕见,在隶书和楷书中基本上没有。
④ 就笔画的结束而言,道符的写法一般是开放式结尾,笔画的末端逐渐收束为锐利的尖端以表结束。而小篆或者大篆则常常在结尾将笔画回旋至自身,以形成藏头护尾的形态。
道符中切入顺出的元素,大概是来源于楚系篆书,圈转和波折大概是来源于鸟虫,也跟楚地文化相关;至于道符中的方折或许来自缪篆,也可能来自隶书或者楷书。主流小篆系统还是来自秦文字,藏头护尾的写法是对金文和籀文的效仿。有了以上区别,我们再观看魏晋时期的篆书就不会感到怪异。魏国三体石经中,古篆书显然是模拟战国楚系文字,今文篆书则模拟战国秦系文字。但无论是古文篆书还是今文篆书,都具有侧锋入笔,露锋出笔的痕迹,跟主流小篆系统的笔法截然不同。吴国《天发神谶碑》则将切入顺出的笔法发挥到极端,看起来有点方头鼠尾的形态,而且此碑将篆书常见的圆转大多改作方折,因此看起来颇为另类。其实这反倒可能是当时的常见书风,因为道符的写法就是如此。而树立《天发神谶》碑的缘由恰好就来自祥瑞:(www.daowen.com)
(天玺元年八月)鄱阳言历阳山石文理成字,凡二十,云:“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又吴兴阳羡山有空石,长十余丈,名曰石室,在所表为大瑞。乃遣司徒董朝、兼太常周处至阳羡县,封禅国山。明年改元,大赦,以协石文。[12]
地方官吏认为石山显现文字是天降祥瑞,表明孙皓当登基作天子。孙皓大为高兴,不仅封禅国山,而且刻碑以志。《天发神谶》碑记载的就是这一事件,它既是政治事件,也是宗教事件,所以采用接近道符的写法并不奇怪。而且我们可以在当时很多墓志盖上,发现类似的篆书写法。大部分墓志盖都采用篆书,而且跟常见的小篆系统差异颇大,而与切入方折转笔顺出的道符写法类似。因为墓志本身是墓葬仪式的组成部分,同道教符文一样是沟通鬼神世界的工具,因此它的写法不可避免地受到道教符文写法的影响,否则难以保证它形式上的神圣性。
墓志盖篆书的道符性一直影响到唐代,从前面提到的《侯知什墓志》盖中的“金剪刀书”就可见一斑,其实唐代墓志盖受道符影响的篆书为数不少。唐显庆元年《亡宫五品墓志》、唐开元二十七年《俾失十囊墓志》的志盖书风,都显然受到了道符书写方式的影响,这种墓志盖在唐代为数不少。
除去碑刻外,我们还可以从现存唐代墨迹中找到道教符咒对于篆书的影响。最典型的影响表现在敦煌《篆书千字文》残卷上面。首先,《篆书千字文》的很多转折为方折,几乎跟楷书的写法一摸一样。但是与其将之归为篆书楷化,不如说这是魏晋以来道符写法持续影响篆书的结果。其次,起笔顺笔斜切而不是象李阳冰小篆那样逆锋绞转。这种顺笔斜切的篆书起笔写法可以说跟楚简或者魏三体石经类似,但同时也与道符的起笔方式类似。唐代人见到楚简的可能性不大,摹拟魏三体石经的可能倒是有,因为现存唐代《说文》残卷的书写方式跟魏三体石经的篆书类似。但也可能是受道符书写方式影响,毕竟道教在唐代发挥着巨大影响。而且,《篆书千字文》的转折比一般小篆要多,这跟魏三体石经的篆书写法就显著不同,倒是与道符摹拟云龙的曲折写法高度一致。最后,敦煌《篆书千字文》残卷的收笔虽然是开放式收笔,但是同魏三体石经篆书的悬针式收笔不同。悬针篆法的收笔是直出,而《篆书千字文》的收笔跟道符类似是弯出。
敦煌出土的篆书墨迹很少,因此我们无法确定道符对篆书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我们在敦煌之外还另有佐证,那就是空海《篆书千字文》。空海来中国时间不长,但是在此期间书法大进,成为一代名家。他除了学习二王、颜真卿一路书风之外,还写过一篇《篆书千字文》。虽然他手写的篆书千字文很早就失传,但是有后人的摹本存世。从后人的摹本可见,空海来唐朝学习的篆书,恰好与敦煌的《篆书千字文》残卷风格一致,都同道符写法非常接近。我们知道《千字文》的地位相当于文字教材,而空海在来华短短的时间内必须要学习最经典的篆书写法。而如今敦煌《篆书千字文》残卷和空海《篆书千字文》临本都同道符如此接近,那么我们可以推知唐代篆书的写法已经深受道符书写方式的影响。道符的写法,本身就吸收了一些楚系文字的特征,同魏三体石经没有太大冲突,不过此外道符又加上了一些独特的楷化元素。
道符对唐代文字还有一处影响,那就是武则天所造文字。武则天固然信奉佛教,但这不妨碍她在篡位的时候像王莽一样借助符命的影响。其实她自称武曌的“曌”字,本身就是道符复文。她给出造字的理由是近代文字太过混乱因此有统一的必要,通过造作新字可以令众人重归古典,因为她造的字貌似古典的缘故。但实际上她造的字并不合古典,除了复文就是曲折,即便是应该象形的“日”“月”也不像古文,大部分字倒是象道符。而且武则天选择新造的这十几个字也有来历,分别是“三光”日月星、“三才”天地人、君臣国圣以及年号等,大多与道教信仰相关。[13]再联想到武则天篡位之前营造的符瑞图谶背景,基本上可以断定,武则天造字不是统一文字趋近古典的文化策略,而是借用这些符文巩固其帝位的法术。
道符从文字中抽取出来发挥宗教功用,本身借助了文字尤其是篆书的神圣性观念;而反过来,道符的写法又影响到篆书的存在状态,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形成了道符式篆书的独特风格。这种篆书风格借助道符所吸收的楚系文字特征,又添加了独特的符箓形态,成为南北朝和唐朝重要的篆书风格之一。甚至武则天在营造天命祥瑞的过程中,都试图借用道符的写法来造作新字以求保有帝位。虽然最终还是规整圆润的秦系篆书获得了篆书的主流地位,但是道符对于篆书的影响在历史上留下了色彩鲜明而生动的一笔。这种现象对于后代重新认识篆书的多面性,并开拓篆书的理解和创作维度,都有不可取代的珍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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