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宝钗。我也曾跟许多人一样,不视她为黛玉的情敌,也视她为黛玉的天敌,很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芥蒂。就算她最后嫁给宝玉是风云际会的结果,作为一个资深黛粉,不吃些干醋是不可能的。
换了看她的眼光,是在三十岁之后,心气平和下来,试着与自己的上帝握手言欢,看宝钗,更多是看她的可取之处,竟一点点看出,她是一个过来人。
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有钱:“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似铁。”书中宝钗甚是慷慨,帮湘云摆酒,资助邢岫烟生活费,长期给黛玉提供燕窝,王夫人急需人参而手边没有时,也是宝钗从自己家里拿来应急,好似比贾家还阔绰。因此,历来有一种荒谬的说法,说贾家选择宝钗,乃是看中了薛家有钱。
薛家是有些家底,但这家底已不比往日。《红楼梦》没有写薛家旧日的光景,但是此刻母女二人来到京城,傍着姨娘生活,已经见得凄惶,而第七十八回,宝钗跟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她家昔日如何?跟黛玉的一番推心置腹里略露端倪:“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兄弟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这虽是劝黛玉不要看“不正经”的书,却也透露出,她家昔日的热闹繁华,而这些是因了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也许是祖父和父亲的去世,也许是家业的日渐凋零,总之,过往种种已成旧梦,薛家如今虽还能过,但一颗敏感的心,已能一叶知秋。
天资聪颖者,不会随波逐流。宝钗亦不像探春那样,推行改革,试图对家庭小有裨益,她比探春更聪明也更悲哀之处在于,她能够看得更远,看得出气数已尽盛极必衰是铁的规律,非人力可以改变。她所做的,不过是在这无可抵挡的滚滚洪流中,守护住一些什么。
《了凡四训》中言: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贫窭想;即人相爱敬,常作恐惧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
罕言寡语的薛宝钗不大可能放出这种金句来,只是在衣食住(红楼是室内剧,不大表现“行”)中体现出来。
衣。关于宝钗的衣服,书中重点介绍过一回,即在第八回宝玉去探望她时,书中写道: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上去不觉奢华。
这是正面描写,侧面写还有两处。一处是薛姨妈让把宫花送给黛玉她们,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带吧。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另一处是探春送了邢岫烟一个玉佩,邢岫烟戴在身上,宝钗看到了,说,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食。关于宝钗的口味,书里倒是没怎么说,有一次贾母问宝钗喜欢吃什么,宝钗想着老人爱吃甜烂之物,就按这个说了,讨了贾母的欢心,却不代表她本人的爱好。唯一可知的,是宝钗颇注意养生之道,宝玉爱喝冷酒,别人劝他都不听,宝钗劝得非常聪明,“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这正投了宝玉的心思——“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注重养生,也是一种守势,飞扬的少年只想着朝前飞奔,要的是一个“爽”字,哪里会把养生放在心上。(www.daowen.com)
住。第四十回,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来到宝钗的住处:“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凤姐说,也曾送过一些摆设,全被退回来了,薛姨妈说,宝钗在家时,也不大弄这些玩意的。
生活方式体现人生态度。宝钗的内敛里,有忧患意识,有退守之感,有删繁就简方得大自在之思,用她告诉宝玉的那句曲子词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第二十二回里,宝玉听宝钗的点了一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便说他不喜欢这些热闹,宝钗就给他念曲中辞藻,里面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宝玉称赏不已。后来跟湘云、黛玉生了气,觉得没意思,自称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并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看了,在后面又添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赞扬说,这方是悟彻。又说:“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小姐、公子们参禅悟道,说得好不热闹,但真正有所感者,大概只有宝钗自己吧。反正宝玉一直都想要抓住些什么,要一个“立足之境”。待到风流云散,家破人亡,他失去了最爱的女子,失去一切所执,再无立足之境时,他大概,才能明白宝钗的淡泊宁静之后的力量——得失皆忘,才能宠辱不惊,纵浪大化中,不忧也不惧。
得失有无,本是一体,无所执着,才能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难怪曹公将宝钗称为“山中高士”,视她为“小三”或是“阴谋家”者(本人曾这么认为过),是自己太过浅薄了。可是,曹公也说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玉到底不是悉达多,他是个抛不开丢不下的人,纵然被宝钗式的理性、冷静、智慧、通达所吸引,所带动,却仍然如从前一样,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爱过的那个女子,他的理智战胜不了自己的热情。
这才是宝玉,这也才是曹公,这亦是混迹于滚滚红尘中的我们、世间的大多数人。说到底,我们都不是悉达多王子,甚至也做不了弘一法师,我们时而在黛玉式的热情中醉生梦死,时而在宝钗的理性空间里寻找救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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