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个同行在一起聊天,谈到纸媒整体性衰落,都纷纷摇头叹气,唯有一位说,现在虽然今非昔比,也不是就过不下去,关键的,我们要有点平常心。
“平常心”三个字已被鸡汤化,但放在这里真合适。当年我入职时,纸媒正是韶华极盛时代,我报考的那家报社,招十几个人,哗啦啦来了两百多,有教师、公务员、大公司的中层。在报名现场,我听见有人聊天,说,虽然现在的工作也挺好,但报社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
1998年,一个三线城市处级干部月入不过千把块钱,我报考的这家报社,号称年薪三万。收入是一方面,那年头报纸多有影响力啊,我考进去的这家报社,创办初始时,甚至弄了一辆印了“新闻110”的车在街上跑,方便老百姓拦路喊冤。
那些年,每一年的年终大会上,领导都会神采奕奕地宣布,我们的订阅量已经突破多少多少,利润比去年增加了一千万、两千万或更多。年终奖因此更加值得期待,事实上,也确实每年都会多一点。
作为一个副刊编辑,我习惯了自我边缘化,觉得这荣耀跟自己关系不大,但还是打心眼里,为这种人鼎马喧的气氛感到高兴,希望年年岁岁花相似,大家能这么乐乐呵呵地一年年过下去。可一转眼间,竟然到了祭出“平常心”的时候了。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识时务”指的不是投机钻营,而是对眼前形势有清楚的判断,并做出适当的选择,不再是高盈利的巅峰时代,何妨放低心态,选个稳妥保守路线?所谓“亢龙有悔”,难的,不就是身居高位时,睿智的一回首吗?
工具书《红楼梦》里,荣国府落魄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不懂“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之真意。曹公是敢于冒险的作家,一开始就向读者交了底,让你知道最后的结局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此前提下,他所有的叙说,都是回望,即便是看似不带感情色彩的对于衣食住行的叙述,都已然浸透着某种悔意。
他们家原本可以不落到那步田地的。虽然抄家是迟早落下来的一场雪,但如探春所言“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话,前半部分是对的,后半部分又对又不对。荣国府里有内斗,但并不十分严重,也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秦可卿在第十三回里就有提示,是气数已尽:“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似乎很唯心也很悲观,提示着历史潮流的不可逆,个人的无所作为,像在为贾政、贾珍们开脱,却也是真相。和平年代,贾府完全靠皇帝的欣赏抬举撑着,本就难长久;生在贾府这种安乐窝,只有像贾兰这种寡母带大的孩子,还保持着悬梁刺股的意志力,这也是官N代、富N代的宿命。
秦氏这话,是说给凤姐听的,用秦可卿的话说,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但此时,她居然还在问“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难怪秦可卿要冷笑一声,说“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天命如此,折腾无益,相对于一心只想往前冲的凤姐,秦氏更有大智慧。她在可以前进时,看到后退之路,她给凤姐提出的两条建议,都是筹划将贾府从豪奢的大户人家,朝审慎的中小型人家转型。
一是在祖茔附近多置产业,“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二是将私塾供给制度化,“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
借秦氏之口说出的这两条对策,当是曹公饱经困窘忧患才得出的,许多年之后,他是否想重回当初的时刻,促使凤姐去执行?但在贾府里,唯一一个能挑大梁的凤姐,对这真知灼见充耳不闻,着急打听秦氏口中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喜事,讽刺的是,正是这“喜事”,元春省亲,让荣国府大兴土木,拖垮了贾家的经济。(www.daowen.com)
这是命运对贾家的第一次提示,被凤姐轻易放过。第二次提示,出现在探春理家时候。探春去贾母的陪房赖嬷嬷家吃饭,和赖家女儿聊起了持家之道,发现“包产到户”这种先进的生产关系,回去就把大观园承包给了老婆子们。
这是一次非常了不起的尝试,更了不起的是,探春懂得从赖家这种中小户人家引进先进经验,她看出了他们家的生机所在。
凤姐做不到,平儿替她解释:“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断不好出口。”凤姐没有改天换地的魄力。
更有实权的王夫人,则是无法接受转型。她不是不知道贾家已经入不敷出,她的对策居然是:“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但这有限的节约,怎能改变贾府江河日下的局势?王夫人喜欢“笨笨的”下人,一个反智主义者适合过田园慢生活,不适合当家。
贾府里,有眼光、有魄力、有实权、有威望的,还数贾母,如果她来推动荣国府转型,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虽然此时她年事已高,但她出手整顿大观园风纪,便雷厉风行,转型不是体力活,细节可以交给像凤姐、探春她们去处理,贾母需要动用的,只是自己的声威。
但贾母显然无意于此。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贾母那儿吃饭,主子吃的饭不够了,丫鬟给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饭。鸳鸯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荣国府的窘态已经露出来,贾母也只是开了个玩笑:“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的反应呢,是“都笑起来”。
贾母不是不清楚,“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要把有些旧规矩都“蠲”了,她也肯让凤姐拿了自己的东西去当,但这些小打小敲,对于一个当家人算不得美德。一个当家人,要做的是掌控全局,改变走向,贾母却在听到甄家被查抄之后都无警醒,只是心里“不自在”而已,她的聪明才智,就像她屋里那些古董,做摆设绰绰有余,不算有用之才。
还要注意的是,贾琏、凤姐后来那样窘迫,正因贾母被大操大办的那个八旬生日,“把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你说她大办生日也是不得已?唔,当年慈禧大办生日时,也觉得办得好不好,关系到帝国的荣光。
总之,我们对大人物常常很宽容,他们有点幽默感,有点小慈悲,有点气质有点审美,就能被夸到天上去,写官场小说的王跃文曾说,人们看领导,就像看孩子,他们随便说个什么,大家都觉得有趣。到了某个位子上,才干倒是不重要的事了。
八十回《红楼梦》的后几回,破败之气随处可见。当年秦可卿生病,每天吃二钱人参,完全不在话下,到了第七十七回,凤姐生病需要二两人参配药,荣国府已经找不到像样的,王夫人就焦躁起来。好不容易从贾母那里找了点人参,“固然是上好的……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了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了。”
这说的是人参,也是贾家,也是贾家的灵魂人物贾母。百年之后,大厦将倾,那个就在不久前还口口声声咱们“这样的人家”的贾府,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倒下来。不能说这就是悲剧,“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没有凋落,就没有生长,得失都是常态,不用过于纠结。若有什么好总结的,只是,在大厦倾倒之前,贾家上下几百口,都在以各种方式等死,聪明的,糊涂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就像等一场命定的火灾,竟没人想到,在火灾来临之前,正视这命运,带上全家人,走出去。
抄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贾府的“内囊”已经上来了,但人们已经在繁华梦魇里醉生梦死,他们死于不敢面对导致的无所作为。这也是一部《红楼梦》对于现代人,最为实用的一点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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