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背影,也许更能暴露一个人的实质,它在你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无法做下意识的修饰。在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里,作者坐在火车上,看着父亲肥胖的背影,蹒跚着,翻过一道道铁轨,去给他买橘子。本来正处于和父亲对抗阶段的他,突然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老了。不满化作心酸,击中了无数也曾如此这般目睹过父亲背影的儿女的心。
但贾宝玉大概没有机会像朱自清这样,隔着距离,好整以暇地,遥望着父亲的背影,贾政在他面前,永远是一个隔着三百米就能感觉到杀气的存在。在《红楼梦》里,为人子就是原罪,所有的儿子,在父亲面前,只有唯唯诺诺低头认罪的份。如果贾宝玉有机会,绕过父亲那张端正方直的脸,去看他的另一面,是否会震惊地发现,那背影原来是那样地疲惫空虚,像一只被命运摁住的鸟,布满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慌。华林之内,遍布悲凉之气,这个做父亲的,感受到的,也许比谁都多。
贾政,荣国府的二老爷,自幼喜欢读书,最为祖父钟爱,荣国公希望他能从科甲出身,一方面估计是觉得他有这个能力,另一方面,当时的世袭制度,爵位都是由长子继承,贾政排行老二,必须自己打出一个天地。但命运却是这样神出鬼没——“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街,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怎么描述那种情形呢?就像你有实力有干劲,头悬梁锥刺股玩命地学,想要考个北大清华之类,不承想,突然,被保送了,你不用考试了,可以回家了。这是命运的赦免,但赦免也是一种剥夺,它剥夺了你奋发努力自我实现的可能。当然,也有人以此为基础,比如戚继光,便将官二代的出身,变成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建功立业,超越祖辈。但是像戚继光这样,既有天时地利人和,也是他天赋异禀,贾政没有这天分,在他的黄金时代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青年,有点志向,也还努力,但,算不得十分出类拔萃。
因了一句:(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很多人便认为他曾经也是一个宝玉,但历经世事之后的宝玉,也许会变得枯索或者从俗,但一定不会像贾政这样无趣。比如说,绝对不会像贾政这样,直接告知宝玉的老师:“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可能是那个时候,学童有学《诗经》的成例,贾政以自身经验,觉得这没啥用,直接把《四书》背熟就行了,这态度比那些不让孩子看课外书的家长还要粗暴,《诗经》好歹还算课内书吧,是老师指定的读物,贾政的态度,比贾代儒老先生更现实。
网上也有人说,贾政的文采是最好的,所引的例子,不过是贾政会猜个灯谜,能够欣赏黛玉所拟的“凹晶馆”和“凸碧馆”。这种小趣味,成天带着些清客坐而论道的贾政也还是有的,是一个受过一定的文学训练的人的基本功吧,君不见,宝玉做的那些对联,也被清客们点评得头头是道,虽然是恭维,里面也不乏些许见识。
贾政真心所爱的还是学问,香菱说,我们姑娘的学问,连姨老爷都夸呢,不消说,这个对宝钗的学问有所了解的姨老爷就是贾政了。
把这几点结合起来,我们基本上可以看见年轻时的贾政,他爱学习,也以文人自居,做些诗酒放诞的勾当,略通世故,会笑,骨子里却依旧是严肃的。他的理想虽然是按照父辈的期望打造,但也究竟是他的理想,那就是科甲出身,考个进士,即便不能像黛玉的父亲林如海那样,考他个探花榜眼,也能从低级官员做起,稳扎稳打,步步高升,成为一个口碑还不错的官员,最后,在他一早就预期到的某个职位退休。这样的人生,也不算怎样精彩,但终究是生活过。如今,圣上大手一挥,他就一蹴而就地圆满了,圆满得简直可以退休了。
想象贾政此后的日子,每天一睁眼都是白花花的光阴,曾经,他严密地安排,一刻值千金,不能浪费,而现在,这些都不必了,过去的种种努力看上去像一个笑话,他擅长的那些学问,除了应考用处也不大。好好做官?此时的他,应该对这拼爹的社会有更深刻的了解,他爹的助力也只能送他到这里,再朝上去,那些人,都有更好的爹。活到这个份上,只剩下无聊了,《红楼梦》里虽然也安排了贾政几次外放为官,但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是一份悠闲自在或者说等死的无聊感。
于是我们看到他在詹光、单聘仁的簇拥下故作风雅,跟赵姨娘在一起,聊聊家中的琐事。詹光们固然无聊,但贾政需要他们,他们的存在,让贾政可以给自己一个定位,他未必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对他们那样客气,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有修养的读书人;赵姨娘固然粗鄙,但她是贾政的地气。正室王夫人正大仙容,出身名门,却像《诗经》里的那个硕人,隔着环佩叮当,你触不到她的质地与温度,倒不如赵姨娘,因为缺乏修养,倒是直见性情。
在宝玉面前,他显得凶巴巴,这固然因为当时的社会,以严父慈母为理想模板,另一方面,我觉得也是,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孩子对接。大家族里,要直面巨大的利益分配,父子的关系也像上下级,他没有父子亲情的经验,只有按照粗浅的所见所感生搬硬套。当他对宝玉冷嘲热讽,在清客面前不无夸张地表现他的威严,我打心底,感觉到他的色厉内荏,除了暴打宝玉那一回,通常情况下,他的严厉,都多少带点表演的性质。(www.daowen.com)
你可以理解成一种隐遁,一个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将自己隐遁于流俗中。隐于正常,隐于模式化的生活,就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了,起码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这或许也是他听到忠顺王府来人兴师问罪便无比惶恐的原因,他对生活如此厌倦,承担不起丝毫重压。
但他潜意识里,又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在《红楼梦》第三十三回里,尚且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候,贾政却发现迎春、探春、黛玉、宝钗她们所做的灯谜,尽是悲凉之语。他“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垂头沉思”,“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
这些女孩子,是他的女儿、侄女、外甥女,和他极欣赏的亲戚,他感觉到她们将面临不幸的命运,但他又能怎样呢?他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掌控,他没有在奋斗中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应付云谲波诡的能力,即便预感到什么,他也只能黯然旁观,爱莫能助。
无能、无力、无奈,这就是贾政的背影。相形之下,倒是刘姥姥打秋风,都打得生机勃勃,她的一路紧张虽然看得人心酸,但当她听到凤姐给她二十两银子,先是心突突地跳,然后喜得“浑身发痒”,真是替她兴奋,那感觉,就像是看到自己心仪的超女又过一关似的。刘姥姥虽然将自己低到尘埃里,骨子里却有一种自信,她相信这一路虽有万千艰难,她却一定能做到。
不经过奋斗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即便是你为之奋斗的目标是如此卑微,都能令你心脏强劲,眼神明亮,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但这样的感觉,却非肉食者能懂的,贾政那个从一生下就成了爵位继承人的大哥贾赦,对奋斗的态度居然是鄙视。
贾环写了首诗,表达厌学情绪,贾赦大为赞赏:“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至于贾珍、贾蓉他们,大概会觉得说这些都多余,他们沉浸在末日般的狂欢里,一副要把自己作死的架势。贾府里唯一像点样的男人算是贾琏,也不过除了有酒喝、有戏看、想方设法从老婆那里弄几个钱,就再没别的志向。荣宁二府,给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无聊的官二代、官三代的样本。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适度的匮乏,会让生活充满彩蛋。贾府里那些好命的人,一生下来就应有尽有,坏掉了胃口,要么得上厌食症,要么变成重口味,集体罹患上了无聊病。所谓富不过三代,有人是因为自我膨胀过度,更多的,大约都死于这种无聊病。
与贾赦、贾珍一生下来就死了不同的是,贾政是活过、努力过一阵子再死去的。看着年轻时的梦想与努力如落花流水在眼前飘过,他没有机会稍作挣扎,就被命运生擒。
一个看着自己死去的人,也许比没有活过的人更加悲伤,但他又能跟谁说?就像猜谜承欢的那个夜晚,他强颜欢笑,暗自伤怀,那一刻他是活着的,活一秒钟就死去,变出一丝不苟的表情,变成所谓的社会主流,变回亲人眼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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