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瑞戏份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他是书中第一个死得很具体的人,死于没有节制的欲望。
贾瑞父母早逝,祖父贾代儒管理族中家塾,他也在里面帮闲。书中直说他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了凤姐的主意。凤姐惊怒之下,设下相思局,偏偏他身体又不怎么好,没几个回合就送了性命。
这个人,女性读者感觉更熟悉,谁这一生里,没有遇到过个把贾瑞呢?丑陋、猥琐,却勇往直前,都不用离太近,就能感觉到他从头到脚的雄性气息,让人厌恶之外更有愠怒:你到底是用哪只眼睛,看出我会上你的贼船?难不成只因你是个男的,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
若只是这样想,未免有些简单粗暴,贾瑞有这种行为,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精虫上脑致使脑残,另一方面却也是建立在他对世界的认知上的。他招来这场灾难,是他和凤姐之间的信息不对等所致。
贾瑞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呢?首先,是已婚女人很寂寞。他第一次到凤姐那里,先问:“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他便说:“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
看得出,贾瑞把凤姐当成了一个处于婚内寂寞的少妇,他这完全是想当然吗?也不尽然。《红楼梦》里的妇人们,大多确实寂寞,年轻点的有尤氏,上了年纪的如王夫人和邢夫人,尽管锦衣玉食,金尊玉贵,每日晨昏定省迎送礼仪无数,你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们的心,寂寞如深海,如无人戍守的城池。
婚内寂寞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亦是古往今来无数已婚女性的命运。一则男人的天地很大很辽阔,二则他们的情感需求,常常通过不断地追逐来解决,即便方正如贾政,不似贾珍、贾赦那样荒唐,也将妻子当成家庭里必需的一件摆设,只谈日常事务,并不做心灵交流。
我不是说女人的人生里必须有爱情,但似王夫人这样的一生,是多么荒芜。还好她尚有礼教镇着,虽说礼教吃人,但她信仰它,它就能成为一种安抚。如若没有这个信仰,性格再佻一点,很难不被这寂寞逼得要发疯,在那个时候,纵然如贾瑞这般不堪者,也许都能成为一种安抚。
不久前,在东北的某个监狱里,一个服刑人员,仅用一部手机,就将附近七名女性发展为情人,其中至少三人给过他钱,这三个人里,有一个是监狱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是某警察的妻子。报道里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细节,比如警察的妻子和该服刑人员视频裸聊,又数次贿赂看守,进入监狱与他发生性关系,但相对于这些,我觉得更加惊悚的是,妻子和在押犯发展得如火如荼,近在咫尺的警察丈夫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做什么呢?忙工作?打牌?或者是别的其他爱好?不用再猜测了,看看我们身边的那些人吧,那些好人,好男人,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说不定还特别有上进心,他就是那其中的一个。
这不是一个孤例,不是所有红杏出墙的女人,奔赴的都是“潘驴邓小闲”俱全的西门大官人,她们出轨的对象,常常让人意外到震惊。是寂寞让她们丢下那光鲜体面但中看不中用的丈夫,迫不及待地赴汤蹈火,让她们用自己的想象,为贫瘠的对方,增光添彩,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成就了那样一种万死不辞的荒唐。(www.daowen.com)
每个时代里,都有这样的女人吧,寂寞轻浮加上视野有限,使她们在情感上呈现某种饥渴,相对不错的物质条件,使得她们有闲暇,进行一场非主流的感情。底层男人,有时也会因来自不同的世界引发她们的想象与激情,比如那个与于连私通的市长夫人,她的恋情无须门当户对。贾瑞们,并不是完全没有市场。他唯一没有弄明白的是,凤姐,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寂寞的妇人呢?
凤姐的丈夫贾琏,虽然好色,却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主,“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是他毕生的追求,跟凤姐大白天那啥啥的,还被周瑞家的给听到了。
这是一点,另外,凤姐也没那么闲,她简直忙得要命呢。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想方设法要做大业绩的她,还真没空去寂寞。虽然说,忙中偷闲,她也跟贾蓉调个情——这应该是贾瑞对她产生错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但是,她的调情,也只是下午茶上的小甜点,浅尝辄止,点到为止,娱乐一下自己匆碌的生活,未必真的就要怎么样。
我所以能替凤姐打这个包票,有几点为证。一是平儿听凤姐说了贾瑞的情形之后,骂道:“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贾瑞算贾琏的堂弟,打堂嫂的主意,平儿就说他“没人伦”,贾蓉还是贾琏的侄子呢,若他与凤姐有首尾,平儿岂能不知道?她怎敢以“人伦”为骂点?
再者说,凤姐虽然贪婪狠毒,却也非常重视自己在家族中的形象,多次说到“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何况贾府世代名家……”这话,有时固然是为了糊弄人,却也的确是她心中的一种光荣。她每天兴兴头头忙忙碌碌,在长辈面前“做规矩”,跟小叔子、小姑子套近乎,严苛地管理各级奴仆,事必躬亲,努力做到完美。一方面是她过于旺盛的权欲使然,另一方面,权欲,也常常是建立在成就感上的,她愿意为这样一个家族献出光和热——顺便,给自己的腰包捞一点钱。
这注定她的形象不能出现闪失,贾母能够原谅贾琏和鲍二家的通奸,但不会原谅她的。无论是那个时代,还是现在,一个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付出的代价都要比男人多很多,聪明如凤姐,不可能拎不清这个轻重。况且,她身体也不太好,后来还患上很严重的妇科病。综合这种种,可以想象,她和贾蓉之间,十有八九止于调笑,就像盛夏路过一条小河,把脚伸进去意思一下,也消耗掉过剩的智商。
贾琏曾抱怨凤姐“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时,平儿说:“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这也很难说只是出于平儿对主子的袒护。
风流而有度的凤姐,更加不可能为贾瑞所勾引,她见过世面,了解底细,不会像那些单纯的妇人,把调情当爱情,把冒犯当成对方情动于衷。
贾瑞不了解内情,贸然行动,送了自己的性命。一方面这当然得怪他意志力不强,外加身体底子差,另一方面,也怪他脑子不够使,把有限的认知,当成了世界的全部。他的殒命,似乎不能令后人引以为戒,毕竟,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亦有成功者,像前面说的那个东北监狱里的囚犯,像于连,有女人的寂寞铺底,他们就有可乘之机。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寂寞女人都渴望冒犯,弄不清这一点,轻则碰上一鼻子灰,重则如贾瑞这样,白白赔上性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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