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者的小说给人提笔就写的印象。他写得流畅,利索,也给人写到哪儿算哪儿的感觉。他对自己小说的故事走向有一个总的判断,但未必事先就把一切都设定得清晰明白,他显然不是一个先写提纲后作小说的小说家。
张者是个站在故事之外的小说家,他写的故事是别人的,但又让人觉得他是亲历其中、从故事中走出来后反观而作。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故事烂熟,所以提笔就写,等他写时,故事中的人和事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他不急不火。他的小说人物大多很中性,对与错,优与劣,认真与玩世,严肃与调侃,似乎看不到划分的边界。没有歌颂,也不追求批判,讽刺的效果倒是在正剧的叙述中不时让人感觉得到。这样的一种说不清、不自觉的状态,让张者小说多了几分意味。他的小说很有个性和风格。两年前,张者出版过一部描写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零炮楼》。小说语言充满俏皮,从叙述基调到人物语言,都给人轻松、灵动的印象,但小说主题却是抗战这样一个严肃的、重大的历史内容。这样一种主题与叙述基调的结合,让小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既不是传统的战争浪漫主义的乐观,也不是凝重的透不气来的悲情,小说传达出的是一种当代人的历史观,既有严肃而不可逾越的分量,又不失当代人高远的眼光。
《桃花》是张者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故事背景承接着他的成名作《桃李》的领域:大学。张者写知识分子的确是讽刺笔法。但他不像王朔,王朔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草根对精英的剥皮过程。他紧紧抓住“虚伪”这个最有打击力的武器,对所谓的知识分子竭尽讽刺挖苦之事。不过看得多了,还是能感觉到王朔因阶层不同而产生的偏执。张者写知识分子接近钱钟书的《围城》吗?似乎也不是,钱钟书小说里一张“克莱登大学”的文凭,已足以见出他讽刺的不是真的知识者,他另有所指。张者面对的是真真正正的大学教授、研究生,小说的叙述者也没有把自己划到另一个类别里,似乎“他”就在其中。但小说表现的却远不是学术、科学、研究等等正业。这是一个被严重腐蚀的领地,它曾经拥有的崇高与纯净难得一见,大学的“围墙”,无论是精神层面的还是物质层面的,都被推倒了。导师已经更名为“老板”,学生之间以“兄弟”相称,这种兄弟似乎已不是学业上的长幼之分,而完全是俗世中、江湖上的称谓。
张者从一开始就让他的人物和社会中的“俗务”相连接,打开了小说故事的更大层面,一个“老板”带领一帮“兄弟”正在江湖上打拼,竭力“捞世界”,如何能不讽刺呢。小说的主角姚从新,是一个暴发的“煤老板”之子,一个热衷于在股市中寻找机会的青年,这同他的研究生身份很不相称。他和他的师弟们,就像是行走在取经途中的那几个僧人,经文始终没有见,一路上的打闹、热闹倒成了全部看点。围绕“师兄”姚从新的是三位女性:钟情、邸颖、刘曦曦。她们交错着、交叉着进入“师兄”的生活,展开了一场情与欲、真爱与利用的故事。这故事有点闹、有点游戏,但作家本人分明想要揭示的是一种世相真实,一种以极端形式出现的常态生活。小说的当下性是作家要努力渲染的环境和氛围。
在物欲和色诱的角逐中,“师兄”姚从新不由自主地灵魂滑落,难以自持。小说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变异的过程。当姚从新和“老板”方正在心知肚明中进行交易,并踏上出国的路途时,小说故事应当止步了。但小说的结尾更具意味。论文的“抄袭”事件被揭发了,揭发者的动机也一样不纯粹、不正义。而姚从新和“老板”两个人在最后时刻却上演了一出悲壮的戏剧。互相抢着承担“抄袭”的责任,一个不惜失去教授身份,一个宁愿被开除学籍。小说的最后是姚从新“毅然”走出校园的背影。目送他的“师弟”一定在内心感觉到了一种道德的“崇高”。这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种讽刺,但现实的效果却另有解释。这也是一个聪明的当代小说家最有可能作出的意义选择,把一切都搅得混浊不清,让人欲言又止,欲罢不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桃花》没有超越《桃李》的情境,换个角度说,是《桃李》还没有完成张者所要表达的“大学”。他还得释放一回,这一次味道相近,意味更复杂。不过,我认为张者今后继续“师兄”故事的可能性仍有,但难度更大了。因为个人的招数总要变,而且有很多人已在这个疆场上展示身手,要求新实属不易。
张者属于小说家里聪明的一类,这种聪明让他面对题材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这种聪明也让他难得激发热情,讽刺的笔尖与锋利的刀刃还不完全是一回事。他的小说好读,有趣,也有味道,但比起“笨拙”的、“一根筋”的写作者,他的写作又让人有一种防止油滑的担心。也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们需要不同类型的小说,张者的骨子里也自有他的认真。不过实际的、甚至是表面的效果有时也触及深处的意义。无论如何,有“二桃”和“零炮楼”作底,张者是一位值得人期待的小说家,期待他有更加纯熟的作品问世,免得读者在“桃花依旧笑春风”中空守惦念。
《折腾》:“折腾”还是狂奔?(www.daowen.com)
北京奥运会上,出现了两个平起平坐的英雄,一个是多年来除了吃和睡都在泳池里训练和比赛的菲尔普斯,一个是练一百米还不到一年就在“鸟巢”打破世界纪录的飞人博尔特。前者的“专业水平”令人恐怖,后者的“天才”本领让人惊愕。如果比作写小说的话,专业作家的能耐来自长期的训练,业余作家的天才却常常令人不可思议。博尔特冲刺终点时“回头望月”的潇洒,捶击胸脯的不可一世,虽令罗格主席也觉得“职业素质”有待修炼,但那份自信和张狂,还是让所有的观者看到了体育竞技的本质。
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追求的过程中展现出天才般的恢弘,但那灵光一现的瞬间,至少对常人有很好的启示吧。将这样的比喻用在评说一部小说有点牵强,但阅读“业余作家”戴定南的长篇小说《折腾》,我强烈的印象正是:新手上路也许并不中规中矩,但其中的洒脱劲头,还真是体现了文学写作应该具备的天然灵气。
《折腾》是一部自叙色彩很浓的书,是一部关于个人成长史特别是精神成长史的书;可能是自叙性写作的共同特点吧,这是一部散文化色彩很浓的书,是一部没有明晰的结构、看上去随性而写的书。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叙述人王家瑜,是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知识青年,也是一个在商海里折腾,从意想不到的成功跌落到低谷的“成功人士”。大起大落的经历印合着这个时代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和普遍的冲动、浮躁心态,王家瑜的心路历程的确充满了故事且含有丰富的戏剧性。然而,我对《折腾》的欣赏却来自另一个原因,戴定南并没有把商海里的弄潮与翻船当作小说故事的核心,他始终抓住的是王家瑜的心灵成长史,不管他后来如何发达,他的内心始终像一个不断挣脱精神束缚的孩童,并在身心疲惫之际极欲回到儿童时代、乡村世界的“从前”。作者也许是在不自觉中接近了小说的本质。
《折腾》写个人的成长经历,但是并没有特别突出王家瑜人生经历当中的“主旋律”。这个“主旋律”是他想学习,渴望成功,他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后来经商、赚钱。然而小说真正为我们展现的,是另外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是记忆中乡村里的那些事,虽然人在北京商海里摸爬滚打,但不能忘怀的却是南方农村里的生生不息、儿女情长,是所有那些影响他个人成长的人生景观。我因此认为,《折腾》是一部向着人生“主旋律”不断靠拢,但始终呈现的是“插曲”的书,是一部“插曲”纷呈鲜活的书。这样的写法也是一种隐喻,人生总有一个“主旋律”式的目标,但追求这个“主旋律”的过程中得到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插曲”。于是,纷乱的“插曲”构成了人生的“主旋律”。王家瑜在商海里失败了,我们看小说时却觉得无所谓,因为小说中商战的起落省却了社会性、批判性而更多地与个人的心灵有关,我们从中看到了另一面的精彩人生。
作家要反映社会的主流和主潮,这是一个作家的使命和责任,也是赢得读者的重要前提。但同样的生活经历,能否成就小说,还要看写作者是否有锐利的眼光。比如鲁迅先生,他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旗手,他的小说反映了那个时代觉醒了的中国人的批判精神和革新要求,但鲁迅小说里描写的,却都是“底层”的、“边缘”的人物的故事。比如《风波》,他没有去写辛亥革命,却通过浙东农村里发生的“辫子”风波,反映了辛亥革命的实质。
《折腾》是一部以性的成长经历为依托,也是以情欲的反省为线索的书。从13岁的少儿时期开始一直写到成人时期,并不过火的情色描写却露出大胆、直露的叙述心态,这些自传式的描写,都跟王家瑜的成长有关,性爱的经历和个人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这也是他给我们提供的非常鲜活的东西。自叙色彩和直率的心理描写,让小说故事充满了生趣和意味。这种写法有时让人想到郁达夫。
《折腾》是一部同时代潮流紧密结合的小说,“折腾”二字抓住了世风的关键词,扣住了读者的心理。从作者的“后记”里我们知道,小说曾有意使用“赤脚狂奔”为名,依我看,那倒是一个和小说故事和写法很贴合的标题。作者能够如此放开,洒脱表述,很有狂奔意味。当然这是我们的理解,大起大落者可能在回首时首先想到“折腾”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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