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个人命运与历史车轮同向转动
肖克凡用一个冷漠的词汇为自己的长篇小说新作命名,但这部四十万字的小说却分明透着这位中年作家平地跃起的热情与决心。《机器》可以说是肖克凡追求文学梦想的路途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他面对一个难题,而且为这个难题做了自己最漂亮的一次解答。
说难题,是指工业题材的叙述、工人形象的塑造。这是一部试图反映中国工业近百年现当代发展历程的小说,以中国社会几千年来以农业文明占主导地位的背景观察,这个“工业”是新生的、带着现代性意味的事物;与当下中国科学技术日益发达、工业生产异彩纷呈的现状相比,这个“工业”又是传统的、边缘的、处境艰难而又岌岌可危的。以这样一个处于“夹缝”中的事物为题材,这对作家来说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挑战。工业题材、工人形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是一个相对薄弱的领域,可供参照、借鉴的创作经验较少。中国现代小说的长项是塑造农民和知识分子形象。鲁迅小说就是典型例证,鲁迅小说的题材不出两类:农民和知识分子。茅盾的《子夜》最有可能触及工业和工人,但小说中的重心是活跃在“十里洋场”的资本家及其同类人物,真正的产业工人并不多见。而茅盾的中短篇小说,也多以知识分子和农民为表现对象。这与中国社会的传统、中国文学的经验、中国作家的兴趣点和写作训练有直接的关系。曹禺的名作《雷雨》中塑造了不同类型的人物,为了全面展现社会实情,其中塑造了一个工人形象鲁大海,但相比较其他人物,鲁大海的形象是相对单薄的。当代文学中,有过不少工业题材的优秀小说,但总体上看,和强大的农村、知识分子、军事题材相比,这一领域仍然相对薄弱。
站在这样的背景下读《机器》,我对肖克凡的创作选择就有了更多好奇和好感。《机器》是一部完全正面写中国现代工业、写现代中国工人的一部长篇小说。这种“正面”,是指他以现代工业的标志物“机器”为核心题材,以机器的操作者工人为中心人物进行创作。《机器》塑造了生动的、具体的、本位的工人形象。工人没有被作家“利用”,这种“利用”是指,当代小说家很容易为了自己预先设定好的主题而淡化题材本身。这种力求“深化”和“泛化”的主题,往往导致题材离开其本位渐行渐远,直至被消解。《机器》的本位和本色是其给人好感的重要原因。我们看到了一群生动可感的产业工人,他们是近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的新生事物和必然结果,围绕白鸣歧、白小林父子,王金炳、牟棉花夫妇及其子女,小说对近现代以来中国工业产业的形成与发展做了线性描述。很明显,中国工业历史的发展进程是作家着力表现的重点。在表现半个多世纪的工业历史过程中,战争、政治这些更大的历史主题和工业本身“捆绑”到一起,成为互相印证、互相融合的故事线索。
小说不是历史教科书。个人在“工业历史”中的命运,是小说家必然要接触、探讨的问题,也是肖克凡试图要回答的难点。小说里的核心人物牟棉花,从16岁进入日本人的东洋纱厂到解放后成为国棉十九厂的职工,一生都为提高纺织技能而拼搏。她是个纯粹的工人,所有沉重的、重大的东西,都在她的生命中产生着作用,但她似乎并不想直接参与。她和丈夫王金炳都是机器链上的螺钉,只有在固定的位置上不停地工作,才能激发出生命的热情,体现出自身的价值。牟棉花从一个旧社会的小工人到国棉厂的劳动模范,这是一个从地狱到天堂的变化。她生命中珍视的一切,都与自己在工作岗位上的荣誉息息相关。她的丈夫王金炳以及儿子女儿,都在工业这根生产线上奋斗着。这一进程中,小说始终抓住牟棉花的命运,展开了一部中国社会动荡、前进的历程。(www.daowen.com)
小说的重要看点正在于此。个人命运与社会历史之间产生的关联,个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位置是小说最容易出彩的地方。牟棉花这个生命个体在冰冷的“机器”面前所引发出的悲喜,她为“机器”、为劳动技能付出的代价和回报,成了小说主题中最紧张的部分。就当代小说而言,作家如何处理就成了最关键的环节。一个活生生的个人,为一部机器付出所有值得吗?这直接牵涉到小说家的价值立场。就此而言,我认为肖克凡较好地把握住了“分寸”和“尺度”。“机器”的意义没有被消解,没有被颠覆。牟棉花作为“劳模”的生命价值,在作家笔下得到最大限度的肯定。虽然小说不能说是一部“劳动模范”的赞歌,但也绝不是一首为传统工业唱出的挽歌。牟棉花在机器面前生发出的光泽,她为劳动付出的意义,在小说里都以温暖的、热烈的、昂扬的基调保留下来了。小说封面上所作的“波澜壮阔的历史里工人世家的平民传奇”的概括,封底上所作的“中国工人阶级的成长史”的总结,都与小说挥发出的质地相吻合。小说人物的灵动与鲜活,故事的质感与真切,与作家在分寸感的把握上达成的这种和谐有着直接的关系。并不刻意追求人性的、哲学的深度,反倒使小说意味得以保存,给人以更多回味。个人命运与历史车轮同向转动,本真的生活中包含着更大的历史内涵,小说家对此有着前后一致的理解和把握。面对工业和产业工人这样一个困难题材,肖克凡的文学解答取得了成功。
当然,以一个人物或一个家族来写一部贯穿六十年的历史,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机器》在历史线索的铺排和描述上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比如历史阶段的比例,以及与此相关的故事情节发展的节奏,有时给人不均衡的印象。小说的前半部分跳跃性较大,有关“文革”的章节又显得长了些。所幸的是,肖克凡始终不离开“工人”和“工业”这个真正的主线,这在很大程度上使我们回头再想时感到的不足得到了一定的补偿,小说不失其明晰的线索和整体观。
无论如何,在当下小说的千姿百态中,并不刻意修饰和张扬的《机器》,会以其独特的风采和气质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作家的努力值得尊敬和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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