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现代主义文学阅读与知识链接-外国文学与电影鉴赏

现代主义文学阅读与知识链接-外国文学与电影鉴赏

时间:2024-01-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父亲的这些说明部分是格里高尔遭囚禁以来所听到的第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只有妹妹还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亲近,他秘密盘算着,想在明年送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格里高尔在他的门后频频点头,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谨慎和节俭感到喜悦。格里高尔见到母亲的愿望不久便实现了。处在上面的格里高尔,在那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令自己感到惊诧不已地松开细腿

现代主义文学阅读与知识链接-外国文学与电影鉴赏

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像是昏厥的沉睡中醒了过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他觉得已经休息好并且也睡够了。然而他却觉得,仿佛他是让一阵疾走的脚步声以及一阵小心关上那扇通向门厅的房门的响声吵醒了似的。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上和家具的较高部稀稀拉拉投下淡淡光晕,可是下面格里高尔的身旁却是一片黑暗。他慢慢地,仍还笨拙地用自己现在才晓得珍视的触角摸索着向门口挪去,想去看一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儿成了一道长长的、绷得又紧又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细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况且,一条细腿在早晨的事件过程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如今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后面。

在第一天,父亲便向母亲和妹妹说明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前景。他时不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拿来一份什么凭据或一本什么备忘记事本,这些东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人们听到,他怎样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拿走寻找的物件后又将其锁上。父亲的这些说明部分是格里高尔遭囚禁以来所听到的第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他本来以为那家公司没给父亲留下一丁点儿财产,起码是父亲没对他说过任何与此相反的话,而格里高尔则自然也没向他问起过这件事。当初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着要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以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从一个小办事员变成一个旅行推销员,从此自然便有了更多的赚钱的机会。他在工作上的成就立刻便以佣金的形式转化成现金,可以放在家里桌上呈现在惊诧而又喜悦的家人面前。那真是无比美好的时刻,这样美好的时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没有这般风光地出现过,虽然格里高尔后来挣钱很多,他有能力承担并且也确实承担了全家的开支。家里人也好,格里高尔也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嘛,人们感激地接过这钱,他乐意交付这钱,可是一种特殊的温暖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只有妹妹还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亲近,他秘密盘算着,想在明年送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她跟格里高尔不一样,她酷爱音乐,拉得一手好小提琴,进音乐学院学习势必要花一大笔钱,他会想别的法子筹措这笔钱的。格里高尔在城里短暂逗留期间,在和妹妹谈话中间就经常提到音乐学院,但是始终只把这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父母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格里高尔却念念不忘这件事,打算在圣诞前夜隆重宣布这件事。

就在他挺直身子紧贴在门上在那儿倾听的当儿,他在脑海里转悠着这些在他当前的状况下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念头。有时他疲惫不堪实在无法注意倾听,便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但是立刻又将它挺直,因为连他由此而引起的那个小小的响声也让隔壁听见了,这响声竟让所有的人都沉寂了下来。“现在他又在干什么呢?”稍过片刻父亲说,这话显然是对着门说的。随后这中断了的谈话才又渐渐恢复。

于是格里高尔充分了解到——因为父亲惯常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接触这些事情了,部分也因为这一切母亲并非听了一遍马上就明白——尽管遭到了种种不幸,还是从旧日的岁月里积攒下了一笔当然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财产,在这期间没有动用过的利息使这笔财产略微有所增加。但是除此之外,格里高尔每月拿到家里来的钱——他自己只留几个零用钱——没有完全花掉,并且已经攒成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在他的门后频频点头,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谨慎和节俭感到喜悦。他原本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再还掉一些父亲欠经理的债务的,他摆脱掉这个职务的那个日子也就可以早早地到来,但是现在看来,父亲作了这样的安排,这无疑好多了。可是要让一家人靠吃利息过日子,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笔钱也许可以维持全家一年,至多两年的生计,没法再多了。所以这只是一笔不可轻易动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钱,过日子的钱人们还得去挣。而父亲虽然身体健康,但是已经年迈,他已经五年没做什么事,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作为了。在这五年里,在他劳累而无成就的一生中初次享受安逸的这五年里,他发胖了,并且因此而变得动作相当迟钝。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每隔一天就要呼吸不畅,躺在靠近敞开的窗户旁的沙发上休息,难道还要让她出去挣钱?妹妹才17岁,还是个孩子,她应该继续享有她迄今为止的这种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得安安稳稳,帮忙做做家务,参加一些不太花钱的娱乐活动,尤其是要拉拉小提琴,难道要妹妹出去挣钱吗?只要一谈到这种出去做工挣钱的必要性,格里高尔便放开门,一头扑到门旁那张凉丝丝的沙发上,因为他羞赧和伤心得浑身燥热。

在头14天里,父母鼓不起勇气进来看他,他经常听到,他们怎样充分赞赏妹妹现在所做的工作,而迄今为止,他们经常对妹妹感到恼火,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就在妹妹在那儿打扫的当儿,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便常常等候在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她一出来就不得不详细讲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些什么,这一回他行为举止怎么样,是否多少有些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相当早地就想来看望格里高尔,但是父亲和妹妹起先举出合乎情理的理由劝阻她,格里高尔十分注意地倾听这些理由,他完全赞同它们。可是后来他们就不得不用强力拖住她了,她就大声叫喊:“让我去看看格里高尔,他是我的不幸的儿子呀!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必须去看他吗?”于是格里高尔便想,也许确实还是让母亲进来看看的好,当然不是每天都来,不过也许每星期一次;她各方面都比妹妹懂事多了,妹妹虽然很勇敢,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说到底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担了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吧。格里高尔见到母亲的愿望不久便实现了。考虑到父母的情况,格里高尔不愿意大白天在窗户附近露面,可是即使活动,他在这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行不了多少,这静卧不动他在夜晚就已经难以忍受了,不久他便食不甘味,所以为了消遣,他便养成了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来回爬行的习惯。他尤其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着,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一阵轻微的震荡贯穿全身。处在上面的格里高尔,在那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令自己感到惊诧不已地松开细腿,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但是现在他当然完全不同于以往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甚至在这样重重的一跌时也没伤着自己。于是妹妹立即发现了格里高尔为自己找到的这项新的娱乐活动——爬行时他也会在一些地方留下他的黏液的痕迹的——她顿时便想到要尽量为格里高尔在爬行时提供方便,应该将妨碍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柜子和写字台搬走。可是她一个人搬不动,请父亲来帮忙她不敢,女佣人肯定不会帮她的忙的。因为这个大约17岁的女孩子虽然自从以前的那位厨娘辞退之后勇敢地坚持下来了,但是请求主人恩准她平时一直锁住厨房门,只在家人特意叫她时才将门打开;所以妹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有一次乘父亲不在时叫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冲冲叫喊着过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闷声不响了。妹妹自然先看了看,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她才让母亲进去。这时格里高尔已经急忙将床单拉得更低些并把它弄出更多的皱褶来,整个儿看起来确实就像一条偶然张在沙发榻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不敢从床单下往外窥视了;他放弃了这次马上就能见到母亲的希望,只要她来格里高尔便感到分外高兴了。“来吧,我们看不见他。”妹妹说,她显然拉着母亲的手。于是格里高尔听到,这两个弱女子怎样移动那只无论如何也显得如此沉重的旧柜子,妹妹总是自己拣最重的活儿干,根本不听母亲的告诫,母亲怕她过度劳累。她们搬了很久。她们把他房间里的家具全部搬出去;拿走了他喜欢的一切东西;那只放弓形细齿锯和别的工具的柜子已经让她们给搬出去了;现在她们正在拧松先前固定在地板上的那张写字台。当年,他作为商学院学生,作为市立中学学生,甚至作为国民小学学生时就已经在这张写字台上写作业了——这时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审核这两位女人所抱有的良好意图了,况且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干得精疲力竭,此时已是哑然无语,只听见她们沉重的脚步声。于是他就这样突然冲了出来——女人们正靠在隔壁房间里的写字台上稍作喘息——四次改变行走方向,他的确不知道,他应该先拯救什么,这时他看到此时已是空落落的墙上醒目地挂着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便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框玻璃上,那玻璃粘住他,令他那热烘烘的肚子感到很舒服。至少这幅现在完全让格里高尔遮住的画像如今谁也拿不走了吧。他把头转向起居室的门,以便观看她们如何回来。

她们没歇多久便回来了。妹妹葛蕾特用胳膊揽住母亲,几乎托住了她。“我们现在拿什么呀?”葛蕾特边说边环顾四周。这时她的目光和墙上格里高尔的目光相遇。大概只是由于母亲在场她才保持镇静,向母亲低下头去,以便阻止母亲东张西望,并且说道,声音中却是带着颤抖并且未加考虑地说道:“来,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到起居室里去吧!”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葛蕾特的意图是清楚的,她想将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将他从墙上轰下去。唔,让她来试试看!他趴在他的画像上,决不松开它。他还想扑到葛蕾特的脸上去呢。但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感到不安。走到一边,一眼看见印花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尔,便扯开轻微沙哑的嗓门喊道:“啊,天哪,啊,天哪!”随即便好像完全绝望似的张开双臂,一头栽倒在沙发榻上,不动弹了。“你,格里高尔!”妹妹举起拳头,怒目闪闪地说。这是自变形以来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拿某种可以使母亲苏醒过来的香精。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还有时间可以去拯救这幅画像。可是他粘紧在玻璃上,不得不使了很大劲才挣脱开来。随后他又跑进隔壁房间,仿佛他像已往那样可以给妹妹出个什么主意似的,可是后来却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她正在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堆里翻寻着,她一转过身来,便吓了一大跳,一只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块碎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一种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环绕他四周流过。葛蕾特未敢多加逗留,拿起尽可能多的小瓶子,抱着它们直奔母亲那间房里而去,那门她用脚砰地踢上。如今,格里高尔和母亲隔开了,由于他的过错母亲也许濒临死亡边缘。那门他不敢开,他生怕会吓跑了必须待在母亲身边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他开始爬行起来,他到处爬。他在墙上、家具上和房间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过了一小会儿工夫,格里高尔软弱无力地躺着,四周一片寂静,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门铃响了。那女孩当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的,所以葛蕾特只好去开门。父亲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张口就问,想必是葛蕾特的那副神态向他泄露了天机。葛蕾特闷声闷气回答,显然她是把脸贴在父亲的胸脯上了:“母亲刚才晕过去了,不过这会儿她好些了。格里高尔逃出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说,“我一直告诉你们的嘛,可是你们女人就是不愿意听。”格里高尔明白,父亲把葛蕾特的过于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作解释,以为格里高尔犯了什么暴力罪行了。所以现在格里高尔必须设法平息父亲的怒气,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向他作解释。于是他便躲避到他的房门口,蜷缩在门边,以便让父亲从门厅走进来时立刻可以看到,格里高尔怀有最良好的愿望,一心想着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他们没有必要那样驱赶他,只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毫无情绪,觉察不到这种细腻的感情。“啊!”他一进门就喊,声音里仿佛既有愤怒,同时也有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缩回来,抬起它来瞧父亲。他确实没有想象到父亲会是这样,会是他现在站在这儿的这副模样;诚然,最近他只顾得新奇地爬来爬去,竟忘了像从前那样去关心寓所里别处发生的事,其实本应对情况变化有思想准备的。但是,这还是父亲吗?还是这同一个男子吗?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便总是疲惫不堪地蒙头躺在床上,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身穿睡袍坐在靠背椅里迎候他;压根儿就不太能站得起来,而是只抬一抬胳臂表示高兴。在一年里难得的几个全家人一起散步的星期天以及重大节日里,他在其实已经走得很慢的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间总是还要走得更慢一些,裹着他那件旧大衣,小心翼翼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移动步子。每逢他想说什么话,几乎总是站住脚,让陪同他的人聚拢在自己周围。可是现在他身板挺得相当直,穿一身绷得紧紧的金纽扣蓝制服,这是银行杂役的打扮,一个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硬领外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射出活泼、专注的目光,那一头平时乱蓬蓬的白发梳成了整整齐齐、油光闪亮的分头。他将那顶绣有金色交织字母,大概是一家银行名号头个字母的帽子顺着弧线抛过整个房间扔在沙发榻上,将那件长长的制服上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面孔朝格里高尔走去。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他却把脚抬得老高,格里高尔吃惊地看着他那巨大的靴后跟。然而他不多耽搁时间,他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便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极端严厉的态度。因此他便在父亲前面奔走,父亲站住就停下,只要父亲一走动便又急忙向前奔走。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没做出什么重大的动作来,甚至由于格里高尔行走速度很慢,这件事整个儿就不像是一种追逐。所以格里高尔此刻便仍待在地板上,尤其是因为他害怕父亲可能会把往墙上或天花板上逃跑看作是特别恶劣的行径。可是格里高尔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甚至连这种奔走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跨出一步,他就得完成大量的动作。他已经开始感到气喘了,从前他那只肺也不太强。他正这样跌跌撞撞往前冲,为了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奔走上,几乎眼睛也不睁开。他愣愣怔怔除了奔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拯救自己,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这里的墙壁当然都让精雕细镂、布满尖角和花边的家具挡住了——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抛出,飞落在紧挨着他身边的地方,在他前面滚动起来。那是一只苹果,立刻又有第二只向他飞来,格里高尔惊吓得站住了,继续奔走是没有用的,因为父亲已下定决心要轰炸他。他用餐具柜上水果盘子里的苹果装满了自己的衣袋,也不好好瞄准,便将苹果一只一只地扔将出来。这些小红苹果像带了电似的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互相磕碰。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触着格里高尔的后背,但是没有伤着他便滑了下去。紧接着又砸来的一只简直陷进他的后背去了。格里高尔想挣扎着往前爬,仿佛一换地方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疼痛便会消失似的。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地,便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他只是在投出最后一瞥时看到,他的房门被突然用力拍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的前头跑了过来,身穿内衣,因为为了在她失去知觉时好让她呼吸舒畅些,妹妹已经把她的衣服解开了。他还看到,母亲随后便向父亲奔去,在奔跑的路上她那已解开的衣裙一件接着一件滑落到地上,绊着衣裙向父亲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视力已经衰退——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脑勺请求饶格里高尔一命。

(选自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张荣昌,译,有删改)

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这位中年夭逝的奥地利小说家,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赢得世人的惊服,与马塞尔·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等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他为数不多的作品,特别是他的一些短篇小说和三部长篇小说《审判》《城堡》和《美国》,给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各种文字,许多作家和文艺评论家竞相探索他那独特的艺术手法,诠释他的创作思想的奥秘,形成一股“卡夫卡热”。他的作品不仅成为一门新的学科的研究对象,而且在大学里被列为最热门的选修课之一。卡夫卡被誉为“20世纪最优秀作家之一”,“传奇英雄和圣徒式的人物”,认为“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而由于卡夫卡作品的风格、体裁总是那么沉重、累赘,气氛总是那么梦魇似的,主题总是那么无法解除的苦痛,这一切深深地影响了西方现代文学。他的作品被视为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以来的存在主义思想体系在艺术创作中的体现,他的揭示现实的荒诞、非理性和自我存在的徒然无望、苦痛、孤独感以及他所运用的艺术手法,激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欧洲兴起的“荒诞派戏剧”、法国的“新小说”和在美国出现的“黑色幽默”小说等文学流派。

卡夫卡的一生,平凡而短暂。他于1883年7月出生在当时奥匈帝国的布拉格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兄妹四人,他是长子。父亲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犹太籍百货批发商人,专横、粗暴,是家庭中的一个“暴君”。卡夫卡中学毕业后,一度学过文学和医学,但不久迫于父命,不得已进布拉格(一部分时间在慕尼黑)德语大学攻读法律,取得法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在法院实习一年,后即在一家意大利保险公司工作,自1908年起直到1922年因病重而离职为止,始终在一个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事故保险所任职。平生足迹也只到过邻近的德国、法国、意大利和瑞士的一些城市。卡夫卡自1917年开始咯血,从此患结核症,身体羸弱,1922年病重不支,离职疗养,至1924年6月病逝于维也纳郊外的基尔林疗养院,6月11日葬于布拉格斯特拉施尼茨犹太公墓,只活了短短41岁。他曾三次订婚(两次与菲利斯·鲍尔,另一次是与尤丽耶·沃尔采克)又三次主动解除婚约,始终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只是在他去世前半年,与多拉·迪曼特,他的希伯来语女教师,以同居方式一起生活,陪伴着他直至离开人世。

卡夫卡是一位勤奋的业余作家。他自幼喜爱文学,阅读和研究易卜生、斯宾诺莎、尼采、克尔凯郭尔及达尔文等人的文学和哲学著作。大学读书时就开始文学创作,并常与同学、挚友马克斯·布洛德参加布拉格的一些文学活动。1908年就业,至1922年因病重离职疗养,十多年间利用业余时间写出了数十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以及日记、书信,不下几百万言。作为一个长期患病而又有固定职业的人来说,卡夫卡无疑是一位勤奋的业余作家:“我的作息是这样的(他给他的未婚妻菲丽斯·鲍尔的信中写道——编者注):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或两点半在所里工作,接着午餐至三点或三点半,午餐后上床睡觉(往往只是企图而已……)到七点半,然后在窗口赤身做十分钟体操,接着独自散步一小时,接着和家人一起晚餐,接着在十点半(但常常要到十一点半)我坐下写作,视我的气力、意愿和运气而定,继续写到深夜一点、两点或三点,有一次甚至写到早晨六点钟。然后又是做体操,当然避免做得太吃力,然后洗澡,接着,往往怀着心头微微的隐痛和胃壁痉挛上床睡觉……但是睡不着。所以毫不奇怪,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刚刚剩下那一点点气力使我能开始工作。”

卡夫卡于1909年开始发表作品,1915年因短篇小说《司炉工》获冯塔纳德国文学奖金。卡夫卡生前只发表过一个短篇集。他的引起世界瞩目的短篇小说如《判决》《变形记》《在流放地》《中国长城》《乡村医生》《致科学院的报告》《猎人格拉克斯》《饥饿艺术家》《狗的探索》《地洞》《歌手约瑟芬,或耗子之流》以及长篇小说如《审判》和《城堡》等,除极少数短篇(如《变形记》《判决》《在流放地》《中国长城》《乡村医生》《致科学院的报告》)外,都是在他死后由挚友马克斯·布洛德编辑出版的,而三部长篇小说(包括《美国》)则都是未竟之作。卡夫卡曾给马克斯·布洛德留下遗嘱:“……凡是我遗物中的一切稿件(即书箱里的、衣柜里的、写字台里的、家里和办公室里的,以及不论弄到什么地方去的,只要你发现到的),日记也好,手稿也好,别人和我自己的信件也好,等等,毫无保留地,读也不必读地统统予以焚毁。……”后世的读者无疑应该感谢马克斯·布洛德,他没有执行这份偏激的遗嘱,相反怀着珍爱的感情,不仅保存并搜集了所有文稿,而且整理出版了卡夫卡全部作品以及日记和书信,使这位现代伟大文学家的真实而奇谲的艺术画卷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传之久远。

然而,弗兰茨·卡夫卡的寓意深邃、富于独创性的小说创作,在作者在世时没有被读者所理解和赏识。直到卡夫卡死后六年,欧洲国家和美国才开始介绍他的《城堡》,又过了七年即1937年,《审判》在美国出现时,人们感兴趣的主要是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和迷惑性,而不是作品内在的意义、结构和基本主题。读者受到强烈的震撼,而不能信服他的创作的重要价值。但是自此以后,他的独特而强有力的感受力已经注入20世纪文学的血液。他在许多语言文字中已经成为一门专门研究的学科。作为一位“关注人类生存的最终结构,在革新创作方法上具有非凡独创性的艺术家”已为世界所公认。

卡夫卡作为一位叙事大师,他的叙述微妙、明晰、蕴藉、讥讽但又具有传统的风格。他善于把“可以识别的与神秘的”“极度主观的内容与严格客观的形式”“对实在世界忠实准确的描绘与将实在世界加以梦般的、魔幻的分解糅合在一个框架之内”。这样把相互矛盾的两者结合起来,卡夫卡在小说创作艺术的领域内引起了新的突变。在《变形记》里,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甲虫。作者具体而细致地描叙格里高尔变成一只甲虫后的生活,这一变故对他的父母和妹妹的影响,以及他们对此作出各自不同的反应,使这一“荒诞”的内容在读者心目中具有了真实性和可信度。

《变形记》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它第一次深刻地描写了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异化”现象。卡夫卡曾说过:“不断运动的生活纽带把我们拖向某个地方,至于拖向哪里,我们自己是不得而知的。我们就像物品,物件,而不像活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也就是金钱、机器、生产方式操纵了“人”,把“人”变成“物”的奴隶,使人最终也变成了“物”,或者说“非人”。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常见的现象,卡夫卡的《变形记》则把这种常见的现象典型化了。作者描写的格里高尔在生活重担的压迫下从“人”变成一只大甲虫,表面上看,似乎是荒诞无稽的,但是,通过变形这样的象征手法,揭示的正是上面提到的那个普遍真理,即人创造的物,作为异化的、统治人的力量同人相对立,它们操纵着人,把人变成奴隶。人成了不能支配自己的奴隶,也就是“非人”了。不能支配自己的“非人”和其他动物有什么两样?这样说来,变成甲虫不也很自然了?把虚幻的离奇荒诞现象和现实的本质真实结合起来,就构成了真正的“卡夫卡式”的小说。此外,卡夫卡还通过受压抑的小职员变成甲虫后的思想活动和所遭受的冷遇,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里人的灾难感和人的孤独感。人变成了“非人”,不能自已后,就再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无从猜测的灾难都随时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格里高尔的遭遇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广大受害者的缩影。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也被暴露无遗。以前,他是主要养家之人。这时,他的亲人为之着急的不是骨肉之情,而是因为他不再能为家里挣钱,甚至成了他们的“家丑”和“家庭负担”了。因此,到最后,谁也不同情他、怜悯他,要把他“弄出去”。他被遗弃在黑暗中,杂乱的家具堆中,没人清扫的房子里。他便在孤独中悄然死去。他的死亡,倒使家里人如释重负,得以开始“新的生活”。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酷的金钱关系。

《变形记》在艺术上的特色是成功地把虚幻和现实结合起来了。“现实”和“虚幻”是构成“卡夫卡式”小说的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作者没有交代任何原因,格里高尔清早一起来就变成一只甲虫,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虚幻的怪事了。在现实生活中当然是不可能有的。而并没学什么法术的格里高尔,对自己的变形似乎早有准备,几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异和惶恐。此外,小说完全没有浪漫主义惯用的那种浮华的语句,语言十分平淡无奇,既没有富于感情色彩的修饰语,也回避了专门的艺术描写手段。作者只是用平稳的语调,像新闻报道一样冷静客观,不动声色地说明情况和记叙过程,不发表任何评价。

化奇异为平凡,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无法解释的事件安置在最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环境中,让荒谬悖理与合情入理、虚幻与现实这两类对立的因素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展现出一幅神秘的、魔幻的、梦魇般的非现实的、好像又是现实中处处可以见到的画图,这就是《变形记》的根本的艺术特色,也即是“卡夫卡式”特色的核心。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过,河心那些光滑、洁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蛋。这块天地如此之新,许多东西尚未命名,提起它们时还须用手指指点点。每年到了三月光景,有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家到村子附近来搭帐篷。他们吹笛击鼓,吵吵嚷嚷地向人们介绍最新的发明创造。最初他们带来了磁铁。一个胖乎乎的、留着拉碴胡子、长着一双雀爪般的手的吉卜赛人,自称叫墨尔基阿德斯,他把那玩意儿说成是马其顿的炼金术士们创造的第八奇迹,并当众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拽着两块铁锭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任何东西都有生命,”吉卜赛人声音嘶哑地喊道,“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一位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物。他的想象常常超越大自然的智慧,甚至比奇迹和魔术走得更远。他想,这毫无用处的发明倒可以用来开采地底下的黄金。墨尔基阿德斯是个老实人,他早就有言在先:“这玩意儿掏金子可不行。”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时信不过吉卜赛人的诚实,他用一头骡子和一群山羊把那两块磁铁换了过来。他妻子乌苏拉·伊瓜朗饲养这些家畜,原是想用来振兴每况愈下的家业的,但她劝阻不了他。她丈夫回答说:“不用多久,咱们家的金子就会多得用来铺地的。”一连数月,他执意要证明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他拖着两块铁锭,大声念着墨尔基阿德斯的咒语,一块一块地查遍了整个地区,连河底也没有放过。他唯一发掘出来的东西,是一副15世纪的盔甲。盔甲的各部分已被氧化物锈住。敲起来里面空洞有声,活像一只装满石头的大葫芦。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他的远征队的四名壮士拆开盔甲,发现里面有一副石化了的骷髅,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铜盒,盒内有一绺女人的头发。

翌年三月,吉卜赛人又来了。他们这次带来了一架望远镜和一具放大镜,有鼓面那么大。他们公开展出,说这是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让一位吉卜赛女子坐在村子一头,把望远镜架在帐篷门口。人们只要花五个里亚尔,然后把脑袋凑到望远镜后面,就可以看到那吉卜赛女郎,仿佛伸手可及。“科学把距离缩短了,”墨尔基阿德斯吹嘘说,“要不了多久,人们不用离开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炎热的中午,吉卜赛人又用那块巨型放大镜做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在街心放了一堆干草,借助阳光的聚焦把草堆点燃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虽然对磁铁试验的失败尚难以自慰,但这时,却又想出一个点子:利用这项发明制造作战武器。墨尔基阿德斯又一次劝阻他,但最后还是收下了两块磁铁和三块殖民地时期的金币,把放大镜换给了他。乌苏拉伤心地哭了。那三块金币是她父亲劳累一生积攒下来的一盒金币的一部分,她一直把钱盒埋在床下,想等个良机作本钱用。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根本没想安慰她。他以科学家的献身精神,甚至不惜冒生命的危险,一心扑到武器试验上去了。为了证实放大镜在敌军身上的威力,他竟亲自置身于太阳光的焦点之下,结果多处灼伤,经久方愈。他妻子被这危险的发明吓坏了。但是,他却不顾妻子的反对,差一点又把房子烧掉。他终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计算着他的新式武器的战略威力,最后还编出了一本条理清晰得惊人、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的教科书。他在书中附上了不少实验例证和好几幅图解,派一位信使把书送交政府当局。这个信使翻山越岭,在无边的沼泽地里迷过路,后来又跨越了许多奔腾的江河,在猛兽的袭击、绝望和疫病的折磨下险些丧生,最后才找到了驿道,跟骑骡的信使接上了头。虽然当时要去首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保证,一旦政府下令,他将去尝试一下,以便把他的发明向军事首脑作实地表演,并要亲自为他们操演复杂的阳光战战术。他等候回音达数年之久,末了,等得不耐烦了,便当着墨尔基阿德斯的面哀叹试验失败。于是,吉卜赛人表示了他那令人信服的诚实品格:退还金币,换回放大镜,另外又送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几幅葡萄牙地图和几架航海仪器,还亲笔书写了一份关于修士埃尔曼的研究成果的简明提要,让他学会使用观象仪、罗盘和六分仪。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长达数月的雨季中闭门不出,躲在住宅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免得别人打扰他的试验。他完全抛开家务,整夜整夜地观测星辰的移动。为了获得测定正午点的正确方法,他差一点中了暑。当他能熟练地操作仪器时,他对空间有了认识。这使他足不出户就能泛舟神秘之海,漫游荒漠之地,还能跟显贵要人交往。正是在那时,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独自在家中晃悠,对谁也不理睬。与此同时,乌苏拉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胼手胝足地管理着香蕉、海芋、丝兰、山药、南瓜和茄子。不久,也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中断所迷恋的工作,变得神志颠倒起来。连续几天他像着了魔似的,低声叨咕着一连串惊人的猜测,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直到十二月的某个星期三午餐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卸脱了那折磨他的包袱。孩子们也许终生难忘父亲那天坐在饭桌上首时那副威严神态。长期的熬夜和过度的思索搞垮了他的身体,他发着高烧,抖抖索索地向他们透露了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像一个橘子一样。”

乌苏拉再也忍不住了。“你要发神经病,就一个人去发,”她吼叫着,“别拿你那吉卜赛式的怪想法往孩子们脑袋里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听后无动于衷。他妻子一气之下把他的观象仪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可是他没有被妻子的狂怒吓退,重新造了一架。他还把村里的男人都召集到自己的房间里,用谁也听不懂的理论向他们论证:只要一直朝东方航行,最后就能返回出发地点。全村的人都认为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已经精神失常。这时,墨尔基阿德斯来了,这才把事情搞清楚。他当众夸赞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才智,说他仅凭天文估算便创造了一种理论。虽然这种理论在马贡多至今尚无人知晓,但已经为实践所证明。为了表示钦佩,他赠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份礼品:一间炼金试验室。这对村子的未来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那时节,墨尔基阿德斯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衰老了。他头几回到村里来的时候,看起来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年龄相仿。但是,后者还保持着非凡的气力,能揪住马耳朵把一匹马摔倒在地,而这位吉卜赛人却好似被一种痼疾毁坏了身体。实际那是他在无数次环球旅行中屡染怪病的结果。他在帮助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布置炼金试验室时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说,死神到处追逐他,嗅着他的行踪,但还未决定给他最后一击。他是一个逃亡者,躲避着一切危害人类的灾祸病害。他曾患过波斯糙皮病、马来亚群岛坏血病、亚历山大麻风病、日本脚气病和马达加斯加鼠疫,还经历过西西里岛地震和麦哲伦海峡集体罹难,总算死里逃生。这个自称掌握了诺斯特拉达姆斯的密码的怪人,是个愁容满面、郁郁寡欢的人,长着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亚洲人的眼睛。他戴着一顶又大又黑、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似的帽子,穿着一件好像穿过几个世纪、已经发绿的天鹅绒背心。虽然他有无穷的智慧和神秘的外表,却有着凡人的品性和俗子的素质,这使他陷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问题之中。他苦于年老多病,忍受着不屑一提的经济拮据。很久以前他就失去了笑容。因为坏血病夺走了他满口牙齿。在他披露个人隐私的那个闷热的中午,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确信,这是两人之间的伟大友谊的开端。孩子们对他的神奇故事惊讶不已。当时只有五岁的奥雷良诺一辈子都会记得那天下午看到的这个吉卜赛人的模样。吉卜赛人面朝着闪耀着金属光芒的窗户坐着,用他风琴般深沉的嗓音启示着人们脑海中最愚昧的角落。天气炎热,他两鬓流着油汗。奥雷良诺的哥哥霍塞·阿卡迪奥后来把吉卜赛人的美妙形象作为传世的回忆,讲述给后辈们听。乌苏拉则相反,她对那位客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巧墨尔基阿德斯失手摔破了一只氯化汞的瓶子。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不,绝对不是,”墨尔基阿德斯纠正说,“有人证实魔鬼有股硫磺味,可这只不过是一点儿升汞罢了。”

墨尔基阿德斯总是循循善诱的。他对朱砂的魔鬼习性作了一番博学的解释,但乌苏拉不理他那一套,她带着孩子祈祷去了。从此,那股呛人的气味伴随着墨尔基阿德斯的形象,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不算一大堆烧埚、漏斗、曲颈瓶、过滤器和搅棒,这个初创的炼金试验室里是由一只粗制的管炉、一只仿照哲人之蛋制成的长颈玻璃试管和一个由吉卜赛人按犹太人马利亚的新式三臂蒸馏锅的说明书制作出来的蒸馏器组成。此外,墨尔基阿德斯还留下了分属七个星球的七种金属样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术配方,还有一套炼金术祖师的笔记和炼金图,谁能看懂它就能造出点金石来。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倍金术配方很简单,就被迷住了。他一连几个星期都在讨好乌苏拉,要她答应把金币挖出来。他对她说,能把黄金成倍增加,就像可以把水银分成几份一样。乌苏拉和往常一样,拗不过丈夫,又让了步。于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三十枚金币投进了烧埚,跟铜屑、雄黄、硫磺、铅等一起熔化。然后,他把熔化物全部倾入蓖麻油锅里放在烈火上煮,熬成一种黏稠、刺鼻的糊状物。这东西不像美妙的黄金,倒像是劣质的糖浆。在危险的、弄得焦头烂额的蒸馏过程中,又添进了七种星球金属冶炼,后来又放在水银和塞浦路斯石矾中加工,再投入猪油(因为没有萝卜油)中煮熬,最后,乌苏拉的这笔珍贵的祖产变成了一团粘在锅底里挖不下来的锅巴。

当吉卜赛人再次来到这里时,乌苏拉早已部署好,让全村人反对他们。但是,人们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因为这次吉卜赛人操起各种乐器,大吹大擂地走遍了全村,喧闹之声震耳欲聋。那个招揽生意的人宣称,他们要展出纳西安索人最神奇的发明。这样一来,人们都涌向帐篷。他们花一个生太伏(拉美国家辅币单位,等于百分之一比索。——编者注),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康复的、没有皱纹的、长着一副崭新锃亮的牙齿的墨尔基阿德斯。人们还记得他从前被坏血病毁坏的牙床、松弛的腮帮和干瘪的嘴唇,现在看到这个吉卜赛人超凡的能力,不禁惊讶万分。当墨尔基阿德斯把镶在牙床上完整无损的牙齿摘下来向人们展示时,惊愕又变成了恐惧。吉卜赛人只让大家看了一眼——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以往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随即又装了上去,并且用失而复得的青春活力朝大家微笑。此刻,连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也感到,墨尔基阿德斯的知识渊博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了。但是,当吉卜赛人私下告诉他假牙的原理时,他又感到由衷的兴奋。他觉得这玩意儿既简单又奇妙,于是一夜之间对炼金术失去了兴趣。他的情绪又变坏了,从此不再正常进食,整天在屋子里转悠。“世界上正在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对乌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对岸,就有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我们还在过着毛驴似的生活。”那些从马贡多一建村就认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人,对于他在墨尔基阿德斯的影响下所起的变化感到惊讶。

当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个年轻族长,他指挥播种,指导牧畜,奉劝育子。为了全族的兴旺,他跟大家同心协力,还参加体力劳动。因为从建村起他家的房子就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所以后来其他人家都仿照他家的式样进行整修。他家有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饭厅坐落在一个平台上,周围是鲜艳的花朵。有两间卧室和一个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棵大栗树。还有一个管理得很好的菜园和一间畜栏,畜栏中羊、猪和鸡和睦共处。家中和村里唯一禁养的动物是斗鸡。

乌苏拉跟她丈夫一样勤俭能干。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身材瘦小,好动而严肃。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听到她唱过歌。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她无所不至,好像到处能听到她那印花布裙的柔和的窸窣声。幸亏有了她,那夯结实的泥地、没有粉刷的土墙和自制的木器家具总是那样干净,那些放衣服的旧木箱总是散发出淡淡的甜罗勒的清香。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村子里前所未有的最有事业心的人。他安排了全村房屋的布局,使每座房子都能通向河边,取水同样方便。街道设计得非常巧妙,天热的时候,没有一家比别人多晒到太阳。短短的几年里,在马贡多的三百个居民当时所认识的许多村庄中,马贡多成了最有秩序、最勤劳的一个。那真是个幸福的村庄,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三十岁,也从未死过一个人。

从建村时起,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就架设陷阱,制作鸟笼。不久以后,不但他们家而且在全村人的家里都养满了苇鸟、金丝雀、食蜂鸟和知更鸟。那么多不同种类的鸟儿啾啾齐鸣,真是令人不知所措。乌苏拉只好用蜂蜡堵住耳朵,免得失去对现实生活的感觉。当墨尔基阿德斯部落第一次来马贡多推销专治头痛的玻璃球的时候,人们感到惊异的是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湮没在沉睡的沼泽地中的村庄的,吉卜赛人道出了真情:是小鸟的歌声为他们指的路。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社会创造精神不久就烟消云散了,他被磁铁热、天文计算、炼金梦以及想认识世界奇迹的渴望迷住了心窍。富有闯荡精神的、整洁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变成了一个外表怠惰、衣着马虎的人。他胡子拉碴一大把,乌苏拉费了很大的劲才用菜刀给他收拾干净。有人认为他中了某种妖术。但是,当他把伐木工具扛肩上,叫大伙儿集合起来去开辟一条小道,以便把马贡多同伟大的发明联系起来的时候,就连深信他已经发疯的人也丢开了活计和家庭,跟着他去了。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本地区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东面是一道难于通过的山脉,山那边是古城里奥阿查,从前——据他祖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第一对他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曾在那里用炮弹猎鳄鱼取乐,然后在猎到的鳄鱼里塞上干草,缝补好后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年轻的时候,和他手下人一起,带上妻儿和家畜,还带了各种家用器具,翻过山脉来寻找出海口。但是,经过了二十六个月,他们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他们建立马贡多是为了不走回头路。他们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把他们带往过去。南面是许多终年覆盖着一层浮生植物的泥塘和广阔的大沼泽。据吉卜赛人证实,沼泽地带无边无沿。大沼泽的西部连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水域中有一种皮肤细嫩、长着女人的脑袋和身躯的鲸类,它们常常用巨大的乳房诱惑水手,使他们迷失航向。吉卜赛人在这条水路上航行了六个月,才抵达有驿站的骡子经过的陆地。据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判断,唯一有可能通向外界文明的是向北去。于是,他用伐木工具和狩猎武器装备曾经跟随他建立马贡多的人们,把定向仪和地图装进背包,轻率地开始了冒险。

开头几天,他们没有遇到什么了不起的障碍。他们顺着砾石累累的河岸走到几年前发现那副武士盔甲的地方,从那里沿着野橘林间的一条小道进入大森林。一星期以后,他们宰了一头鹿,烤熟后只吃了一半,把另一半腌了,放着以后几天吃。他们想用这个办法,把不得不连续吃金刚鹦鹉的日子推迟一点,因为那蓝色的鸟肉有股涩口的麝香味儿。以后的十几天中,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阳光。地面变得松软潮湿,宛如火山灰一般,地上的植物也越来越阴森可怕,禽鸟的鸣叫和猴子的吵闹声越来越远,四周变得凄凄惨惨的。

远征队的人们置身于这个在原罪之前就已存在的、潮湿而寂静的天堂之中,靴子陷在雾气腾腾的油泥淖里,手中的砍刀把血红的野百合和金黄的蝾螈砍得粉碎。对远古的联想使他们感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中,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的肺部忍受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一个个像梦游病人似的,借助着萤火虫微弱的闪光,在这噩梦般的天地中行进。他们不能往回走,因为有一种新的植物转眼间就会长大起来,不一会儿就会把他们边走边开的小路封闭了。“没关系,”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总是那样说,“最要紧的是不要迷失方向。”他一直手不离罗盘,带领手下人朝着看不见的北方走去,直到离开这个中了魔法的地区。那是一个阴暗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之中却充满着一股清新的空气。被长途跋涉拖得精疲力竭的人们挂起了吊床,两星期来第一次睡得很酣。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大伙儿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在他们面前,在静谧的晨辉中,矗立着一艘沾满尘土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周围长满了羊齿和棕榈。帆船的左舷微微倾侧,完好无损的桅樯上,在装饰成兰花的绳索之间,悬挂着肮脏的帆幅的破片。船体裹着一层鮣鱼化石和青苔构成的光滑外壳,牢牢地嵌在一片乱石堆里。整个结构仿佛在一个孤独的、被人遗忘的地方自成一统,杜绝了时间的恶习,躲开了禽鸟的陋俗。远征队员们小心翼翼地察看了船体内部,里面除了一片茂密的花丛外空无一物。(www.daowen.com)

大帆船的发现标志着大海就在近处,这使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那股闯劲一下子摧垮了。他认为,自己寻找大海,历尽千辛万苦就是找不到;不去找它,却偏偏碰上了。大海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前进路上,这是调皮的命运对他的嘲弄。许多年以后,这里成了一条定期的驿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从这一地区经过时,看到这艘帆船只剩下一具烧焦的龙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这时,他才相信这一段历史并非父亲杜撰的产物。他想,这艘大船怎么会深入到陆地这块地方来的呢?然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又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大帆船十二公里处看到大海的时候,却并没有去提这个烦人的问题。这片灰色的、泛着泡沫的、肮脏的大海不值得他去冒险,去为它作出牺牲,面对着这片大海,他的梦想破灭了。

“真该死!”他叫了起来,“马贡多的四周是被大海包围着的。”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远征归来后主观臆断地画了一张地图,根据这张地图,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认为马贡多在一个半岛上。绘图时他怒气冲冲,故意夸大了交通方面的困难,仿佛因为自己缺乏眼力而选中了这个地方要自我惩罚一下似的。“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任何地方去,”他在乌苏拉面前叹息说,“我们将一辈子烂在这里,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一连几个月,他在狭窄的炼金试验室里反复琢磨这一想法,这使他设想出把马贡多迁移到更合适的地方去的计划。可是这一回他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这个狂热的计划,乌苏拉就抢了先。她像蚂蚁似的通过秘密而又不懈的工作,预先布置好让全村妇女反对男人们随心所欲的计划,因为男人们已经准备搬家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明白究竟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他的计划陷入了一大堆像乱麻一样的借口、托词和障碍之中,最后竟变成了十足天真的幻想。乌苏拉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观察着他。那天早晨,当她看到他在里面那间小房间里一边把试验用的物品装进原来的箱子,一边嘀咕着搬家计划时,她甚至有点同情他了。她让他收拾完,钉上箱子,用蘸了墨水的刷子在上面写好名字的缩写字母。她一点没有责备他,可是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因为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过),村里的男人不会跟他去干了。只是当他开始卸下小房间的门板的时候,乌苏拉才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卸门板。他不无苦恼地回答说:“既然谁也不肯走,那我们就自己走。”乌苏拉没有感到不安。

“我们不走,”她说,“我们得留在这里,因为我们在这里生了一个儿子。”

“我们还没有死过一个人哪,”他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

乌苏拉柔中有刚地顶了他一句:

“假如一定要我死了你们才肯留下,那我就去死。”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想不到他妻子意志会那么坚定。他试图用幻想的魔力去打动她,答应带她去寻找一个奇妙的世界,在那里只要在地上洒几滴神水,植物就会遂人意结出果实。那里出售各种各样能解除病痛的器械,价钱便宜得像卖旧货。但是,乌苏拉对他的远见毫不动心。“你别成天胡思乱想,还是关心关心孩子们吧,”乌苏拉说,“你看看他们,都像毛驴似的被撇在一边,听天由命。”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字一句地听着妻子说的话。他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只见孩子们光着脚板,站在烈日曝晒的菜园子里。他觉得,只是在此刻,应了乌苏拉的咒语,他们才开始存在的。于是他内心产生了某种神秘而清晰的感觉,使他脱离了现时并飘流到那从未开发的回忆的土地上。当乌苏拉继续打扫房间并打定主意一辈子也不离开的时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看得两眼都湿润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叫他们来帮我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大孩子霍塞·阿卡迪奥已经十四周岁了,方方的脑袋、蓬松的头发,脾气像他父亲一样任性。虽然他身体魁伟壮实,也像他父亲,但从那时起就明显地表现出缺乏想象力。他是在马贡多建立以前,在爬山越岭的艰苦旅途中怀胎和生养的。当他父母发现他身上没有长动物器官时,都感谢老天。奥雷良诺是第一个在马贡多出生的人,到三月份就满六周岁了。他好静而孤僻,在娘肚子里就会哭,生下来时睁着眼睛。给他剪脐带时,他就摆动着脑袋辨认房间里的东西,还以好奇而并不惊慌的神态察看着人们的脸庞。然后,他不再理会前来看望他的人们,却专心致志地盯着那棕榈叶盖的顶棚,房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眼看就要塌下来了。乌苏拉后来再也没有去回忆他那紧张的目光。直到有一天,小奥雷良诺已经三岁了,他走进厨房,乌苏拉从灶火上端下煮沸的汤锅放在桌子上。孩子在门边惊慌地说:“快掉下来了。”那汤锅本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中间,随着孩子的预言,便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动力驱赶着开始朝桌子边移动,最后掉在地上打碎了。吃惊的乌苏拉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可是她丈夫把这解释为一种自然现象。他总是这样对孩子漠不关心,这一方面因为他觉得童年是智力尚未发育的时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过分地专心于炼金术的研究。

但是,自从那天下午,他叫孩子们帮他打开装实验器材的箱子起,他开始把最宝贵的时间花在他们身上。在那间僻静的小屋的墙上,慢慢地贴满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图和图表。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做算术,给他们讲世界上的奇迹,不但讲述了自己通晓的事物,而且还超越了自己想象力的界限。就这样,孩子们终于了解到:在非洲的南端,人们是那样聪明而平和,所以他们唯一的娱乐是静坐思考。爱琴海是可以步行过去的,从一个岛屿跳到另一个岛屿,一直可以走到萨洛尼卡港。这些使人产生错觉的课程深深地印在孩子们的记忆中。许多年以后,在正规军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前一分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重温了那个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父亲中断了物理课,一只手悬在空中,两眼一动也不动,呆呆地倾听着远处吉卜赛人吹笛擂鼓。吉卜赛人又来到村里,推销曼菲斯学者最新的惊人发明。他们是一批新的吉卜赛人。是一些只会讲自己语言的青年男女,他们皮肤油亮、心灵手巧、漂亮无比。他们的舞蹈和音乐在街上引起了欢闹。他们带来了涂成各种颜色的、会吟诵意大利抒情诗的鹦鹉,还有会跟着小鼓的节奏生一百只金蛋的母鸡,有会猜测人意的猴子,有既可钉纽扣又能退热消炎的多用机,有使人忘却不愉快的往事的器械,还有消磨时间的药膏以及千百种其他发明,每一件都那样精妙奇特,所以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简直想发明一架记忆机器,把它们全都记住了。吉卜赛人在刹那间使村子变了模样。马贡多的居民突然被那人群熙攘的集市弄得晕头转向,走在自己熟悉的大街上也会迷路了。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怕他们在混乱中走失。一路上他碰到镶金牙的江湖艺人和六条胳臂的杂耍演员。人群散发出来的屎尿恶臭和檀香味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窒息。他像疯子一样到处寻找墨尔基阿德斯,想让他来揭示一下这场神话般的噩梦中的无穷秘密。他向好几个吉卜赛人打听,但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话,最后他来到墨尔基阿德斯经常搭帐篷的地方,在那里遇到一个神情忧郁的亚美尼亚人,那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卖一种隐身糖浆。当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推推搡搡地穿过看呆了的人群时,那人已经一口喝下了一盅黄澄澄的东西,他赶上去问了一句话。吉卜赛人用诧异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化成了一摊刺鼻的烟雾腾腾的沥青,他的答话在上面飘荡:“墨尔基阿德斯死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听这消息竟怔住了,他木然不动极力抑制着悲痛,直到人群被别的把戏吸引而散去,那忧郁的亚美尼亚人的沥青已经完全化成了蒸气。后来,其他吉卜赛人也证实,墨尔基阿德斯在新加坡沙滩上死于热病,他的尸体被抛入爪哇海最深的地方去了。孩子们对此消息不感兴趣。他们缠着要父亲带他们去看曼菲斯学者们惊人的新发明。据张贴在一顶帐篷门口的广告上说,那是属于所罗门王的。孩子们一再要求,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就付了三十个里亚尔,带他们走到帐篷中央。那里有一个浑身长毛、剃了光头的巨人,他鼻子上穿着一个铜环,脚踝上拴着一条沉重的铁链,正守护着一只海盗箱。巨人一打开箱子,里面就冒出一股寒气。箱里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中间有无数枚小针,落日的余晖照射在小针上,撞成许多五彩缤纷的星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看蒙了,但他知道孩子们在等待他马上作出解释,于是他大胆地嘟哝了一声:“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

“不,”吉卜赛人纠正说,“这是冰。”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没有听懂,他把手朝冰块伸去,但巨人把他的手推开了。“摸一下还得付五个里亚尔。”他说。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付了钱,把手放到冰上待了几分钟。接触这个神秘的东西,使他心里觉得既害怕又高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又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孩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妙的感觉。小霍塞·阿卡迪奥不肯去摸。奥雷良诺却与乃兄相反,他往前跨了一步,把手放在冰上,可马上又缩了回来。“在煮开着呢!”他吓得喊叫起来。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没有理他。他被这个无可置疑的奇迹陶醉了,这时竟忘掉了他那些荒唐事业的失败,忘掉了被人丢弃而落入乌贼腹内的墨尔基阿德斯的遗体。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像把手放在《圣经》上为人作证那样,把手放在冰块上高声说道:

“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

(选自《百年孤独》,本节选为第一章。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黄锦炎,等,译)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是20世纪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加西亚·马尔克斯生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镇,父亲原来学医,后来成了当地邮电所报务员。外祖父马尔克斯·伊瓜兰是受人尊敬的老自由党人。阿拉卡塔卡镇过去是美国公司的香蕉种植园,在“香蕉热”时期有过繁荣的阶段,后来,国际市场上香蕉的价格暴跌,美国公司撤离,阿拉卡塔卡立即衰落下来,社会矛盾随之激化。1928年,也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那年,香蕉工人举行大罢工,政府派军警来镇压,死亡八百余人。此后,居民大量外迁,阿拉卡塔卡成了孤独、萧条的地方。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幼在外祖父家长大。外祖父经常对他讲当地的历史故事。外祖母更是一位讲故事能手,对他讲了许多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她相信人死以后灵魂继续存在,为了不让亡灵们感到孤独,她特地为亡灵们安排了两间空房,经常与他们谈话。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姨妈也笃信鬼神,有一天,她感到自己将要死亡,便坦然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成天在里面织尸衣。孤独而带有神秘色彩的阿拉卡塔卡给作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培养了他独有的审美情趣。

12岁时,作家来到首都波哥大教会学校读书。18岁后在波哥大大学读法律,参加了自由党。1948年内战爆发时,他中途辍学,不久进报界工作。1954年任《观察家报》记者兼电影专栏负责人。此后,他从事新闻工作,同时进行文学创作。他曾到过意、法、英、苏、波、捷、匈等国。1959年回国,担任古巴“拉丁社”驻哥伦比亚办事处的负责人。1961年任该社驻联合国记者,后迁居墨西哥,至1976年才返回哥伦比亚。为了抗议军人政权,他曾于是年举行“文学罢工”。1981年,受军政府迫害而流亡墨西哥。1982年,哥伦比亚新政府成立,作家才得以返回故土,从事文学创作。当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同年,应法国总统密特朗的邀请,担任法国-西班牙语国家文化交流委员会主席。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大学时期就开始文学创作。从1947年到50年代初期,是他的学习创作阶段。此时,他在《观察家报》上先后发表过14篇短篇小说,模仿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的手法进行写作,主要内容是写个人对死亡的忧虑。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可奈何》(1947)写一个已死的儿童的孤寂感。那已死的孩子继续得到母亲的关怀,而且仍继续生长,但不久又第二次死亡,被人活埋,无可奈何地忍受死后生活的孤寂。他幻想在第三次死亡时能获得再生。然而,老鼠已经在贪婪地将他啃咬,他将化为乌有。这篇作品说明他在模仿前辈的同时,在选材和手法上,已经表现出自己的某些特色。

1955年后,他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如《伊莎白尔在马贡多的观雨独白》(1955)、《枯枝败叶》(1955)、《周末后的一天》(1962)等。这些作品以奇特的想象、新颖的构思和深刻的寓意,表现了处于深重灾难之中的拉美人民的独特感受。神奇的土地,恶劣多变的气候,接连不断的灾难,与处在落后、保守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物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幅令人难忘的图景。这些作品已经表现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某些特征。从《伊莎白尔在马贡多的观雨独白》开始,作家把神奇的“马贡多”镇作为自己描写的主要地点。小说描写马贡多久旱之后突然天降暴雨,马贡多人丧失了行动自由。伊莎白尔感到腹痛。她预知灾祸将要来临。果然,暴雨来势凶猛,三天不止。伊莎白尔又感到腹中有异物蠕动。她大声呼救,无人听见,结果,庞大的植物从腹中萌芽,毒蘑在她的腋下生长,苔藓在周身蔓延。她却全无自救的能力。“马贡多”本是阿拉卡塔卡附近一个庄园的名称,作家用它来取代阿拉卡塔卡,并赋予它神奇的色彩。小说以象征的手法写灾难的降临。《枯枝败叶》则是写出孤独的马贡多人所遭受的数不尽的人为的灾难,包括党派争端、帝国主义侵略等等。

进入60年代,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创作趋于成熟。1961年他发表长篇小说《恶时辰》,获美国埃索石油公司在波哥大举办的埃索文学奖。同年,他发表了自认为是“写得最好的小说”——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退伍的上校,他在内战中出生入死,在选举中为自由党尽了力。战争结束时,政府答应给他退伍金。15年来,他一直在等待这笔钱。他穷困潦倒,孤独而无人过问。老妻病饿在床,家中所有的东西都已变卖,但是他还要强装笑颜,维持自己的荣誉。上校的形象中融进了作家外祖父的经历和作家自己在《观察家报》被封后生活艰难时的切身体验,因而这一形象塑造得极为成功。作家用幽默诙谐的笔法来写他忧郁沉重的心情,使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196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发表了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描写马贡多一个权势显赫的女族长活了92岁,终于病死的故事,其中穿插了不少离奇的故事。她的家族统治马贡多达两个世纪之久,谁也不知道她的祖产有多少。政府要员都必须尊重她的意志。她死后,总统、教皇、政府各部长都来奔丧。她占有一切,连雨水也不能幸免,她的遗嘱中竟然包括地下资源、领海和国家主权、自由选举等。格兰德大妈实际是美国势力的化身。马贡多则影射着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小说通过一个荒诞的故事,影射美国对于拉丁美洲的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掠夺和统治。格兰德大妈的死,暗示这种控制的衰亡。

1967年,作家发表了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达到了他的创作的辉煌时期,而且也奠定了他在拉美文学界的重要地位。

70年代以后,作家的创作虽然没有离开魔幻现实主义的轨道,然而现实主义成分显著增加。1975年发表的《家长的没落》是他用八年的时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1976年就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当年世界十大优秀作品之一。这是一部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反独裁统治的小说。主人公尼卡诺是拉丁美洲许多独裁者的艺术概括。他的暴政引起了人民的不满。为了镇压人民的反抗,他派出大批特务。这些人到处横行,残杀无辜。不久,军队哗变,尼卡诺下令全国戒严,封锁港口,实行大屠杀。结果陈尸遍野,酿成一场可怕的瘟疫。外国占领军不敢居留,纷纷撤走。临走时把房屋割碎装成箱,把草原卷起来,把大海切成块,都运了回去,这个国家成了茫茫荒原。尼卡诺也耳聋眼瞎,倒在污地上孤独地死去。作品就这样运用象征、寓意和高度夸张的手法,打破了时空的限制。一切都服从于揭露专制统治的创作目的,不受任何陈规的束缚。

1981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结束了“文学罢工”,重新开始文学创作。这一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描写青年人圣地亚哥·纳赛尔无辜被杀的故事。小说以采访式的纪实手法,深刻分析了产生这种悲剧的原因,揭露哥伦比亚的落后现实,批判封建观念和仇杀行为。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因《百年孤独》的成功而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之后,他继续辛勤工作,创作新作品。1985年发表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力作。作品以一对男女在青年时期未能成功而到老年才接续旧情的故事为主线,引出了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批判了拉美社会特有的封建等级制度和拜金主义。作家一改其拿手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接近传统现实主义的方法,写出了这部不同凡响的作品。1989年,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迷宫中的将军》,写19世纪拉丁美洲解放者玻利瓦尔的斗争事迹。作品写的是伟人及其光辉业绩,但并不加以神化。

长篇小说《百年孤独》(1967)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最重要的作品,同时也是拉丁美洲文学史上一部难得的杰作。它的发表,被认为是拉丁美洲的“一场文学地震”。现在,人们公认它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作品,是现代西班牙语文学的最好作品,是当代的《堂·吉诃德》。《百年孤独》的故事发生在马贡多(这是作家多次写过的地方),描写了布恩地亚家族六代人的历史。第一代霍塞·阿卡迪奥与他的表妹乌苏拉私自结婚,离家出走,来到了马贡多,带着一批人垦荒耕种,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后来,大批外来移民迁来,外国资本侵入,政府派来镇长,布恩地亚家族和马贡多人便灾难不绝。他们的第六代生下了一个长猪尾巴的婴儿,全世界的蚂蚁一起出动,把它拖进了蚁穴。马贡多也被一阵飓风刮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部奇书,书中的内容如它的题名所示,包括“百年”与“孤独”两方面的意义。“百年”指的是历史。作者虚构的马贡多,是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缩影。书中从它的建立、发展,一直写到它消亡的百年间的历史,其中处处包含着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历史的影子。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一代阿卡迪奥带领人们开辟马贡多,起初只有二十多户人家,过着世外桃源式的生活。自从吉卜赛人到来,乌苏拉发现向外的通途以后,马贡多的封闭状态被打破,一批批移民来临。吉卜赛人带来了火车、电灯、电影等使马贡多人惊讶不已的外部文明。从此它就失去了平静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段历史显然暗示16世纪前后拉丁美洲的变化。小说中还写到,政府派来了镇长和警察,镇长玩弄选举骗局,在自由党反对保守党的过程中,奥雷良诺发动了32次起义,都被政府军镇压,他的17个儿子都被杀害。他的一个儿子曾经接管他在马贡多的权力,在镇上胡作非为,随意杀人,就像拉丁美洲历史上出现过的许多凶残的统治者。小说中还写到美国公司到马贡多开办香蕉园,掀起了一阵“香蕉热”。他们在这里作威作福,大发横财。随之而来的是经济衰退和劳资矛盾的激化,香蕉工人大罢工,政府派军队来镇压,三千多名工人的尸体被火车拉走,扔进了大海。事后,政府却矢口否认。美国人一走了之,被糟蹋得破败不堪的马贡多却难逃最后毁灭的命运。这些事情虽经作家艺术处理而已经变形,却是哥伦比亚历史上确曾发生过的事实。布恩地亚家族的历史、马贡多的历史就是拉丁美洲的历史、哥伦比亚的历史。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描写这百年历史,是为了让人们看到拉丁美洲百年沧桑中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和灾祸,痛恨造成这些灾难的外来入侵势力和内部的反动统治。

作家在描写布恩地亚家族和马贡多的百年历史时,把历史和生活构想为循环反复的过程。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一代害怕生育猪尾巴怪胎,经过六代人到第七代果然生下猪尾巴女孩,完成了一次大循环。马贡多从最初的开发,经过内战、香蕉热、大罢工等等,后来一场大暴雨,又回到初建时的贫困落后和与世隔绝。最后被一阵飓风吹得无影无踪。这一百年,从零开始,又回到零,走了一个大圆圈。难怪布恩地亚家族的老祖宗乌苏拉在亲身经历了这百年历史后说:“时间像是在打圈圈”,“世界好像老是在打转转”。这种循环论的构思贯穿在全书的情节结构和人物性格描写之中,其用意显然是为了说明: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并没有摆脱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困境;循环意味着停滞,拉美人民面临的历史使命是寻找新的出路。

全书题名的第二层意义是“孤独”,这也是作品所要表现的另一个意义,或者说是它更重要更深层的意义。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写拉丁美洲的历史时,更注意挖掘和表现拉丁美洲人民的精神生活。他看到,造成拉丁美洲的不幸和灾难,有外来的原因,也有本身存在的内部根源,尤其是人们精神上的原因。他把这种精神生活上普遍存在的问题归结为孤独。他笔下的布恩地亚家族的成员,尽管在外形和个性上各有不同,但是孤独精神却是他们的共性。这种特性代代相传,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他们生活在一个贫穷闭塞的环境中,一些人被落后和迷信意识所支配,一些人纵欲、乱伦,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还有一些人虽有过改变现状的意图和行动,然而一遇挫折便离群索居。老阿卡迪奥被吉卜赛人的魔术所吸引,一心想搞发明创造,迷恋于炼金试验,结果精神失常,被人们捆在大树下不予理睬。奥雷良诺是一个革命家,当过起义军的领袖,但是,在起义失败后,他便闭门独居,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做小金鱼,做了化,化了做,无休无止。雷蓓卡在丈夫死了以后,把自己关进破房,多少年不出门,以至被人们认为她早已离开人间。阿玛兰塔预知自己的死期,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织尸衣,等待末日的来临。整部作品都沉浸在这种孤寂、郁闷、忧伤的气氛之中。俏姑娘雷麦黛丝是书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光彩照人的形象。她貌若天仙,内心纯洁无瑕,是美的象征。但在这个污浊丑恶的世界中,她无法生存,最后飞上天去,消失在太空之中。这也是一种孤独,是另一种意义的孤独。孤独是面对丑恶现实而采取的一种不正确的态度。它使得这个社会没有凝聚力。它使人不图变革,离群索居,就等于容忍客观上存在的愚昧、落后继续蔓延。作家看出这是拉丁美洲百年来逃不出循环往复的苦难处境的内在原因。他希望这种孤独而苦难的历史能早日结束。在小说的结尾,他写道:“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但是,整篇作品并没有回答:如何才能结束这种苦难与不幸。不过当有人与他谈到这部作品中的人物的孤独感时,他曾回答说,“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布恩地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作家的这种回答可以帮助人们了解这部作品的内在含义。闭关自守使拉丁美洲长期处于落后和愚昧状态,再不打破闭塞和混乱状态,拉丁美洲就会像布恩地亚家族一样毁灭。必须通过人道和团结的途径,结束拉丁美洲长期以来连绵不断的落后苦难的历史。

从创作方法上讲,《百年孤独》也是一部奇特的作品。作为一部叙事性的作品,它既包含着许多现实的历史的真实成分,同时又打破了传统的时空观念,打破了主观世界与客观事物的界限,而且把许多非理性的幻想的因素掺杂进来,从而把现实与幻想、真实与荒诞、写实与夸张、严肃与嘲讽等等,都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这个世界,似历史而非历史,似神话而非神话,似现实而非现实。在这样一个似非而是、似是而非的世界中,作家可以自由地放开自己的手笔,高屋建瓴、自如地总结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历史,更便于寄寓深邃的内涵。

全书时间概念的总体设计虽是现在—未来—过去—现在的循环,而在具体叙述时,却是把三者互相穿插在一起,任作家自由地描写现实,回顾历史,预见未来。在叙述语气上,作家以严肃客观的态度来讲述那些神话传说和荒诞不经的神奇事物。作品中写到许多非理性的、荒诞的、虚幻的或者极度夸张的东西,作家本人并不信以为真。但是,他相信这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是拉丁美洲人的思维方式,所以必须以认真的口吻写来,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拉丁美洲的真实。

这部小说虽然描写了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但是它的重点不在交代事件,叙述过程,而在塑造人物,更确切地讲,是在描写人物的心灵,刻画人物群体中的不同个性以及他们的总体特征——孤独。作家以简练的笔法,直接刻画人物的多种意识层面和心理活动,甚至有意忽视外形的描写,舍弃那些对表现人物心理无关的细节。因此,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就其外形和经历来讲,往往是模糊不清的,而就其心理和性格特征来讲,却是极其鲜明而突出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百年孤独》是一部描写拉丁美洲人的心灵历史的小说。

魔幻无疑是这部小说的又一重要特征。构成其中魔幻特色的根源是多种多样的。为了写出马贡多人的迷信和落后,作品中大量借用印第安人的信仰。印第安人相信,人死之后,鬼魂依然活在世上,与活人生活在一起,甚至还继续生长。他们有思想感情,可以与人谈话,交流思想。《百年孤独》中的老布恩地亚与邻人口角,把人刺死,从此那人的鬼魂便时常出现,乌苏拉几次发现他在用芦苇堵刀口。那鬼魂追踪来到马贡多,两个冤家变成朋友,经常在一起聊天,通宵达旦。在作品中,鬼魂、预言、征兆等等神秘因素层出不穷,充分衬托出拉丁美洲这片土地的神秘色彩。神话传说是构成这部小说魔幻特征的最重要的根源。作家把古代神话和印第安神话互相结合,建立了一种现代神话的开放体系。在这里,神话作为一种隐喻,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思维,扩大了作品的时空范围。神话又作为一种文化积淀,引发了读者的文化认同感,使作品中的历史反思、现实描写都具有纵深感。另外,神话的神秘感又可以与现代意识中的反理性成分以及开放性的思维接通,使后者表现得更加富有艺术感染力。《百年孤独》中这种来自多元的神话特色,使作品本身变成一种可以多角度理解的隐喻体系。人们可以从基督教的角度把它理解为宗教神话:创世纪—人类因原罪而受到惩罚—启示录;也可以把它看作拉丁美洲的历史:氏族社会末期及新大陆的发现—共和国年代—新殖民主义时期;而且还可以把它看作拉丁美洲文化史:乌托邦时代—英雄史诗时代——神秘论时代。

小说的魔幻因素也来源于作者的独创以及他所用的象征手法。譬如在书中,黄色是一种不祥的象征。老布恩地亚临死时,天上下起了黄花雨;老人假牙的缝隙中生出黄花,不久就死去;当布恩地亚家的水泥裂缝中长出黄花时,这一家族就开始衰败;马贡多通火车时,第一辆进村的列车的车头是黄色的;当黄色的水果——香蕉在马贡多普遍生长的时候,大罢工、大屠杀的灾祸就随之降临。黄色实际上暗示黄金。作家用象征手法来说明金钱的祸害。马贡多人害集体健忘症的情节也是一种象征的手法,作家用这种手法讽刺马贡多人的愚昧,他们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不知总结历史的教训,图谋国家民族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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