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中的“情爱”
除了专治小说史或对版本学有特殊兴趣者,一般人之阅读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用的都是1935年6月印行的第十版,即所谓“最后修订本”。而这一版本的问世,与一位日本学者的请教有很大关系。
1931年3月,日本青年学者增田涉来到上海,通过内山完造的介绍,与鲁迅先生建立了非同寻常的联系。得知增田涉立意将《中国小说史略》译成日文,鲁迅用了三个月时间,每天下午花三四个小时,为其翻译、讲解。以至当日译本即将问世时,增田涉竟来信要求署上他和鲁迅两人合译。鲁迅先生虽婉拒了“合译”的建议(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十三卷,下同,第630页,),但来往书信中,时常流露出对于此书命运的牵挂。先是对增田君提议的可行性表示怀疑:“我感到《小说史略》也是很危险的”(第501页)。这里所说的“危险”,当与政治无涉,主要是担心出版社因考虑经济利益而不接受译稿。半年后,鲁迅先生再次提醒增田涉:“《小说史略》如难以出版,就算了罢,如何?此书已旧,日本当前似亦并不需要这种书。”(第522—523页)一旦发现增田君“执迷不悟”,鲁迅便连发二信,要求更正原作的若干失误(第553—554页、第578—579页)。照鲁迅的说法,“近来有不少新发现,颇有尚须订正之处,但没有心思继续研究,就姑且那样罢”(第582页)。当得悉译稿完成,鲁迅表示“至为快慰”,但又担心“不知有无出版的希望”(第575页)。终于见到了装帧豪华的《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先生十分高兴,称“是我有生以来,著作第一次穿上漂亮服装”,并自我解嘲道:“我喜欢豪华版,也许毕竟是小资产阶级的缘故吧。”(第634页)更让鲁迅感到“真不可思议”的是,三个月后,增田君来信,告知此书“还有再版的希望”(第645页)。
说实话,初读这些书信,我只是将其作为一般史料,借以了解鲁迅晚年对小说史研究的态度。鲁迅为增田涉讲课,并非什么隐藏多年的秘密;《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的完成,得益于鲁迅先生的帮助,在学界更是众所周知。可缺乏具体细节的填补,想象中的讲学场面,不免显得呆板、苍白。这就难怪研究者往往注重此举所体现的中日学术交流意义,而不及于人间情谊。
直到重新拜读《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录》,我才得以换了个角度,在学问以外,发现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学者间的情谊。北大中文系资料室收藏有此书的日文本(东京:汲古书院,1986年),当初我也曾粗粗翻阅,不过主要欣赏的是其印刷装帧的精美。因为,单从学术史考虑,鲁迅的“答问”,没有什么“新发现”。近日因讲课需要,找出中文译本,仔细对照阅读,猛然间意识到,当初纯用专业眼光严苛审视,过滤掉了其中的“主观因素”,实在是过于“功利”。为此书作序题跋的松枝茂夫和伊藤漱平两位先生,格外关注并大力渲染这批“答问”中蕴涵着的“情爱”,真的大有见地。
熟悉30年代鲁迅横眉冷对的战斗姿态的读者,初读此“答问录”,对于师弟间轻松诙谐的对话,定然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举两个例子,一是金箍棒,一是“胭脂学”。当增田涉询问孙悟空的金箍棒是否如他想象的,一根棍棒套着许多圈圈。鲁迅以图示意,并答曰:
NO!孙悟空的金箍棒我也没有见到的荣幸。大约与普通棍棒差不多吧。为使棍棒坚固,往往两端裹上铁环。不过孙悟空是大富翁,他用黄金代铁包在棍棒上。(中译本第17页)
最后一句,在准确解释外,随意点染摇曳,多了几分亲切与幽默。至于“胭脂学”的说法,在学问上没有意义,却很能显示师弟间的无拘无束:
问:胭脂作为古代化妆品,A.涂于脸颊?B.涂于嘴唇?抑或A、B皆涂?请问问尊夫人。
答:恐怕A、B两处皆涂吧,从古画中可知。内人对胭脂学颇为外行,未问她。(中译本第36页)
如此谈笑风生的“问学”,固然有异国求教与私人交谊等特殊因素,但显然与横眉冷对的斗士风采迥异,体现鲁迅性格中通达与温情的一面。(www.daowen.com)
增田涉的弟子红学家伊藤漱平为该书作《跋》,感叹这异国师生的缘分之深,尤其对这批答问称羡不已:“犹如鲁迅与许广平女士的书信往来构成《两地书》的素材一样,鲁迅与增田涉两人的答问,也构成了一部珍贵的连接沪上(上海)与东瀛(日本)的《沪瀛书信》。”
而增田的至友松枝茂夫先生,则在序言中对四面出击紧张战斗的鲁迅先生竟能抽空以如此欢快、诙谐的笔调回答增田君各种稚拙的问题表示惊叹,并称:“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可以说这是一本‘情爱’的书。在这本书中有其他书籍所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远远超过知识和学问,它比知识、学问更生动、更美丽、更珍贵。”
松枝先生由此联想到藤野先生与鲁迅的故事,我则记起许寿裳、鲁迅对于章太炎东京讲学的回忆。许在称颂章氏讲学之“新谊创见,层出不穷”外,更强调“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而鲁迅则干脆明言当初听讲《说文解字》“一句也记不得了”,可“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或许,这正是讲学的本来面目:关键在于“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不是具体学识的传授。一部《论语》,最令人追慕不已的,不在其产生多少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而是师徒“坐而论道”时那种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神情与气韵。由于当初上海讲课没有留下完整的记录,这批“答问”可以帮助我们“回到现场”,悬想鲁迅讲学时的“音容笑貌”。我同意松枝先生的看法,这比具体的学识更值得珍视。
至于伊藤先生将此书与《两地书》相提并论,已经有点出人意料;松枝先生称其为“‘情爱’的书”,更可能让许多中国读者感到不可思议。对此,我想有必要略作发挥。“情爱”一词,可以特指男女间的爱情,但其本义,却是深情与关爱。松枝先生所说的“情爱”,当然不是男欢女爱,而是“人间自有真情在”。
中国人之将“情”局限于儿女之间,这一严重误读,并非始于今日。从清初《好逑传》之努力调和“侠”与“情”,到清末《儿女英雄传》之“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做得出英雄事业”(《缘起首回》),都是为了拓展“情”的范围。吴趼人更是直截了当地宣称:“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它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恨海》第一回)比起家国大事,学问之需要“用情”,一点也不逊色——大学者之多有“至性”与“深情”,便是明证。想象学者只是皓首穷经,不食人间烟火,起码是很不准确。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学者的深情不像诗人表露得那样直白,故不大为常人所了解。这回借助鲁迅的例子,我们不妨将文康和吴趼人的话捏合在一起:即便是书斋里的专门学者,要成就“英雄事业”,同样必须认真培植与呵护“那与生俱来的情”。
在某种意义上,学术研究不只要用力、用心,还要用情。这里的“用情”,包括对对象的“了解之同情”,也包括对先辈与同行的敬重。其中,师生情谊便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增田先生不负鲁迅重望,译出了《中国小说史略》,日后且多次修订,力求完善。而其弟子今村与志雄接过先生留下的火炬继续前进,其重译本据说纠正了不少错误。今村译本初刊时附有随笔《从鲁迅笔记本谈起》,大概是交代师徒二人与鲁迅的学术因缘。我手头的筑摩书房1997年修订版,有学术性的“解说”,却落下了体现人间情怀的“随笔”,实在可惜。
1999年9月23日于西三旗
(初刊2000年1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
(伊藤漱平、中岛利郎编,杨国华译,朱雯校:《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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