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之书”
大约十年前,我开始陆续收到中岛长文先生寄赠的考证《中国小说史略》的系列论文。出于对这部“百年名著”的同好,我们之间有不少共同语言,也希望能互相取长补短,更有效地使用有限的学术资源。知道中岛先生的译述和考证工作进展顺利,虽然我已经在北大讲了两轮专题课,还是暂时搁置了笺注这部大书的计划。当时的想法是,等中岛先生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再看看能否接力往前做。或者学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或者学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不定。收到赠书后,我真的吃了一惊。最大的感慨不是译者用力之深、体会之切(那在意料之中),而是译者依惯例撰写的“解说”,竟题为“悲凉之书”。
这篇题为《“悲凉”之书——〈中国小说史略〉》的解说,长达四十三页,分“文学史的意味”、“《说略》的思想与‘整理国故’”、“在《说略》中‘小说’价值观之逆转”、“《说略》的版本及其他”、“关于《说略》的命名”、“新‘小说史’的尝试”六节。在论及如何超越鲁迅的小说史著的最后一节中,中岛先生举出日本小南一郎先生的《中国神话与传说》,以及我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和《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作为例证。如此期许,实在让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说完“不敢当”,转过身来,思考中岛先生为何用“悲凉”二字来描述鲁迅的这部文学史著。
在一般人眼中,“悲凉”是一种心境,与学术评判无关。不说“严谨”、“创新”、“实事求是”、“披荆斩棘”,而单单挑出带有浓厚主观色彩的“悲凉”二字,能尽鲁迅之学吗?
中岛先生的“解说”,依据的基本是鲁迅先生本人的自述。在1935年所撰《〈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中,鲁迅称:“这一本书,不消说,是一本有着寂寞的运命的书。”学术著作本就流通不广,更何况是外国人写的关于外国文学的专业著述,“有着寂寞的运命”,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事后证明鲁迅的预测并不准确,增田涉的译本一版再版。至于在中国学界,《中国小说史略》的命运一点也不寂寞,自打问世之日起,便得到许多有识之士的极高评价,以至此后好几代中国学者的小说史研究,都在鲁迅光环的笼罩之下。
鲁迅所说的“寂寞的运命”,其实“话中有话”。这一点,参照同年撰写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便不难明白。鲁迅称,日译本的出版,对他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因“经十年之久,我竟报复了我个人的私仇”。这里所说的“私仇”,指的是与北京大学教授陈源的争斗。1925年底,陈源教授根据道听途说,在《闲话》中影射鲁迅“整大本的剽窃”,第二年1月又公开发表《致志摩》,称“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不用说,对于如此恶意中伤,鲁迅始终耿耿于怀:
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
面对如此刻毒的诅咒,对方竟没有任何回应或辩解。当然,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当初因论战需要,迫不及待的陈源先生,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未经调查即指控人家“剽窃”。其实,早在1921年,盐谷温这部“讲话”的小说部分,就已经由郭希汾译成中文,以《中国小说史略》书名行世。倘若陈氏事先稍为翻阅,当不至于做出如此荒谬的判断。
按理说,此事之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可流言一旦面世,便自有其传播的“正常”途径。以中国人之欣赏趣味,对于“流言”,历来是采取“宁信其有”的态度,或者认准“无风不起浪”。这里,还必须考虑一个因素,在很长时间里,“学者鲁迅”远不如“小说家鲁迅”或“文化斗士鲁迅”那样被尊重与认可。或许与业师章太炎的影响有关,鲁迅对于现代大学体制,似乎抱有深刻的怀疑;专任大学教授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1926年7月至1927年6月,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由于现代社会的学术中心在大学,像鲁迅这样坚持独立研究与写作、只是偶尔到大学演讲、没有及门弟子的,只能说是“游走于学界的边缘”。出于对某些“道貌岸然”的大学教授的不满,以及对由“正人君子”把持的学界的蔑视,谈及“学者”与“学问”,鲁迅先生时有尖刻的言辞。我以为,除了“道义之争”,也不无个人的郁闷与悲愤。
30年代的中国,小说史研究已经是很时髦的课题了,书也出了不少,鲁迅先生为何还在感慨“寂寞”与“荒凉”呢?1930年11月鲁迅为《中国小说史略》的订正本草拟《题记》,提及自他讲授小说史课程以来,“研治之风,颇益盛大”,并用少有的谦卑的口气称:“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既是研治成风,为何还要“亦悲荒凉”呢?表面上是检讨自己的荒废学业,可实际上针对的是整个学界的没有长进。(www.daowen.com)
假如怀疑此说过于牵强附会,不妨读读以下这段作者自述。1932年底编刊《两地书》时,鲁迅对最后一信做了大量删改,并增加了这么两句话:
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
如此抱负,反观中国学界,焉能不“亦悲荒凉”?指责别人的著作“陵乱错误”,似乎限于历史知识与考据功夫;可在我看来,后来者之所以没能推出令鲁迅叹服的“杰构”,主要不在技术手段,而在“心境”与“情怀”。
我同意中岛先生的意见,谈鲁迅的小说史研究,应该从《古小说钩沉》说起。1910年的周树人,之所以开始辑校古小说的佚文,并没有讲授小说史课程或撰写学术专著的具体目标,依靠的只是笼统的“文化情怀”。正如《〈古小说钩沉〉序》所说的,“余少喜披览古说”,后又“惜此旧籍,弥益零落”,再加上文学观念的变化,于是有了辑校古小说的计划。首先是欣赏、赞叹、体贴、关怀,而后才是研究计划。故所谓“其在文林,有如舜华,足以丽尔文明,点缀幽独,盖不独为广视听之具而止”,不只体现为一种公共的理性与观念,更落实为一种个人的修养与趣味。正是这一点,有别于后世无数因开课或著述需要而闯入这一领域的学者。最初的“无功利”读书,以及此后“有情怀”的研究,决定了鲁迅小说史著的底气与厚度,非一般专家所能企及。
我想说的,不是技术性的“选题应有前瞻性,不应追赶时髦”,或操作中的“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作一字空”;而是研究者的心境与情怀。近年流传甚广的钱锺书名言,“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其实应与九十年前章太炎“故知学术文史,在草野则理,在官府则衰”(《说林下》)的判断相参照。这里所说的“草野”,不是指“地位”,而是指“心境”,取其读书时之“心无旁骛”。不为得奖,不为提级,也不为博取某某欢心而著述,此乃问题的关键。有了这个前提,读书时方有可能“神游冥想”、“体贴入微”。也就是说,在我看来,读书与著述之是否“贴切”,既取决于学术训练与技术手段,更依赖于研究者之心境澄明。
《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论及《红楼梦》,有云:“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以我有限的读书与论文衡史经验,一旦进入规定情景,与古人“同呼吸,共命运”,便常常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感觉。看多了潮起潮落、人生人死,容易产生掩盖在“旷达”与“进取”之下的“悲凉”。依我浅见,以“悲凉”作为人生这部大书的底色,并非鲁迅先生的“独得之见”,但却是在其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1999年9月20日于西三旗
(初刊1999年10月16日《文汇读书周报》)
(鲁迅著,中岛长文译注:《中国小说史略》,东京:平凡社,199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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