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历史小说与小说历史:从郑振铎的创作看

历史小说与小说历史:从郑振铎的创作看

时间:2024-01-2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历史小说与小说历史在一般读者眼中,“著名学者”郑振铎的“文学创作”,并非本色当行,可忽略不计。1934年,郑振铎发表其最负盛名且当年曾引起很大争议的历史小说《桂公塘》。历史小说的创作,到底应该注重史实还是强调发挥,尽可见仁见智。斗胆说一句,郑先生之撰写“历史小说”和“小说历史”,均稍嫌“拘束”,故“实”有余而“虚”不足。在我看来,兼及“小说”与“历史”的小说史研究,需要博学通识,需

历史小说与小说历史:从郑振铎的创作看

历史小说与小说历史

在一般读者眼中,“著名学者”郑振铎的“文学创作”,并非本色当行,可忽略不计。倘若追求“盖棺论定”,如此快刀斩乱麻,不无可取。可如果希望“具同情之了解”,此举则过于粗枝大叶。固然,郑氏小说创作的成绩,远不及其学术研究;但二者关系密切,将其比照阅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郑先生的学术思路及其利弊得失。

作为文学研究会的创始人之一,一出场,郑振铎就显得身手不凡,尤其是其兴趣之广泛:兼及创作、研究、翻译、编辑、出版以及文化组织活动,确实是难得的多面手。1920年,年仅二十三岁,仍就读于北京铁路管理学校的郑振铎,已跃跃欲试,展现其多才多艺的个性:编辑《新社会》旬刊,撰写《俄国文学发达的原因与影响》,翻译罗素的《自叙》,筹备“文学研究会”,还发表了短篇小说《惊悸》、《一个不幸的车夫》等。

由文学创作起步,日后逐渐转向学术研究,此乃“五四”时期许多知识者的共同道路。郑振铎的特点是,在很长时间里,选择学术为主业,但仍不放弃小说创作。小说集《家庭的故事》(1928年)、《取火者的逮捕》(1934年)、《桂公塘》(1937年)等的相继出版,便是明证。可就在郑振铎左右开弓、创作研究齐头并进且普遍获得好评的时候,鲁迅先生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同是富有使命感的饱学之士,虽则个性迥异,30年代的鲁迅与郑振铎,合作亲密无间。因而,鲁迅将批评置于私人信件而不是公开发表的文章中,这一点,很能显示鲁迅的个性:既直率坦诚,又通达人情世故。

1934年,郑振铎发表其最负盛名且当年曾引起很大争议的历史小说《桂公塘》。小说讲述文天祥带十一随从突破重围南归的故事,立意高远,史实确凿,且有明显的现实讽喻。作者在文未附记中称:“读文天祥《指南录》,不知泪之何从,竟打湿了那本破书。因缀饰成此篇,敬献给为国人所摈弃的抗敌将士们。”在一片关于小说主旨的吵闹声中,鲁迅独具慧眼,致信郑振铎,指出此小说“太为《指南录》所拘束,未能活泼耳”。同是历史小说,鲁迅欣赏芥川龙之介的“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罗生门〉译者附记》),不太满意郑振铎之过于纪实,自在情理之中。读读鲁迅本人的《故事新编》,便可明白历史小说创作的不同路向。

历史小说的创作,到底应该注重史实还是强调发挥,尽可见仁见智。问题在于,郑君之因“拘束”而“未能活泼”,不只《桂公塘》一篇。《家庭的故事》中,作者称:“我生平最恨黑幕派的小说或故事,当然自己决不会写出有‘索隐’的可能的故事来!”(《自序》)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小说”本非“传记”,“索隐”也不等于“查证”,随处可见作者本人的踪迹,并不妨碍郑振铎所追求的“旧家庭的‘积影’”。《取火者的逮捕》更绝了,借序言自报家门:“有一部分,是离开了那古老的传说而骋着自己的想象的奔驰的,但大部分却都不是没有根据的捏造。”接下来,便是一大堆参考资料的罗列与介绍。作为学者型的小说家,郑君未免太“老实”了——起码显得不够“洒脱”。而这一性格特征,在其学术研究中也有所体现。

1932年8月15日,鲁迅致信台静农,称郑振铎的治学“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这句常被论者引用的名言,对郑先生极为不利。可在我看来,鲁迅此语只是凸显两种不同的治学路数,并不隐含着对郑君学术成绩的否定。举个例子,1935年鲁迅为《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作序,表彰十年来中国小说史研究的进展:一是马廉影印《清平山堂话本》,一是北平文友堂在山西发现明万历年间刻印的《金瓶梅词话》,再就是郑振铎之考证《西游记》。后者当然是指郑振铎的《〈西游记〉的演化》,而此文恰好是以版本排列为主要依据,没有对“孤本秘笈”的热爱与熟悉,根本写不出来。

《家庭的故事》中有一则《书之幸运》,描写嗜书如命的仲清,如何因节衣省食购买古书而不时与妻子发生冲突。为了买下难得的《浣纱记》、《隋唐演义》和《隋炀艳史》,主人公这样说服“深明大义”的妻子:“我搜罗了小说是因为要做一部《中国小说考》,这部书还没有人做过呢。”熟悉郑振铎性格及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夫子自道”。作为藏书家兼学者,博览群书,无征不信,乃郑氏为人为文的特色。而考辨众多小说戏曲“演化”的历史,正是其趣味与学识的最佳配制。(www.daowen.com)

“历史演变”与“现实主义”,作为郑振铎小说研究的两大根基,若与其广搜博考,占有或熟悉“孤本秘笈”有机结合起来,是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的。比如《谈〈金瓶梅词话〉》一文,理论背景其实很简单,不外社会生活与文学创作“密不可分”,可具体论述则新意迭见:

人是逃不出环境的支配的;已腐败了的放纵的社会里很难保持得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断地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等“秽书”的时代的。连《水浒传》也被污染上些不干净的描写;连戏曲上也往往都充满了龌龊的对话。

接下来便是排列同属“秽书”的若干戏曲、笑谈集、春宫画等,说明小说家忠实于他的时代——“它是那样淋漓尽致地把那个‘世纪末’的社会,整个地表现出来”——故不该因“秽”废书。如此论证《金瓶梅》是“了不起的好书”,在30年代的中国学界,还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可小说研究不只需要版本知识、史学修养,还要求文学鉴赏力。按理说,郑振铎从事过小说创作,该比较有发言权才对。可你发现,郑君论小说,不太从艺术角度切入,偶尔涉及也都浮光掠影,说不到点子上。大题小做,这问题不太突出;可一到小题大做,纰漏就相当明显了。从《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1929年)到《清初到中叶的长篇小说的发展》(1934年),再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传统》(1953年),郑振铎读书多气魄大的优势,得到比较充分的展露。可落实到具体作品,比如对《红楼梦》、《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的评价,你就会发现,郑先生欣赏趣味不是很高,判断也不太准确。这点,比较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尤为明显——后者对许多具体作品的精彩点评,至今仍为论者所津津乐道。

斗胆说一句,郑先生之撰写“历史小说”和“小说历史”,均稍嫌“拘束”,故“实”有余而“虚”不足。在我看来,兼及“小说”与“历史”的小说史研究,需要博学通识,需要才情趣味,甚至还需要驰骋想象的愿望与能力——这样,方才能真正做到“体贴入微”。可是,作为具体的学者,性格才情无法强求,关键在于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在这个意义上,郑振铎治学时之“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其实无可厚非。

1999年1月31日于西三旗

(初刊1999年3月27日《文汇读书周报》)

(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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