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原先允诺的长篇“导论”,改成区区三四千言的“后记”,实在是不得已的事。
《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一书出版后,得到不少学界朋友的热情鼓励,可也有相当尖锐的批评。对“初编”的非议,集中起来主要是以下三点:书中各章水平不一,有些章节的论述缺乏深度,没能达到原先设想的目标;既然是“进程”,应侧重综合研究,如今提供的,接近古已有之的学案体;缺少一篇大手笔的“导论”,使得全书无法纲举目张。这些批评,大致我都能接受,尤其是原先说好由主编王瑶先生撰写的“导论”,因先生的过早去世而落空,更是无可弥补的遗憾。
意识到“初编”存在的问题,在筹备“二编”的出版时,我做了若干调整。这回所请作者,不像原先限于本课题组成员,而是广邀各路豪杰,且不论资历深浅,唯贤是举。现在看来,虽有个别章节因写作难度大,效果仍不太理想,但总体水平比“初编”均匀。讨论“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到底以整体把握为好,还是个案研究更适合于深入开掘,尽可见仁见智,既是“二编”,就不可能、也没必要另起炉灶。至于“导论”该如何撰写,才能不负众望,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几次落笔,全都半途而废。已在北大讲过两轮“中国文学研究百年”专题课,按理说,为“二编”撰写“导论”不该有太大困难。可实际上,如何协调“导论”与书中各章的关系,并非轻而易举。
先看看我的讲课提纲,便不难明白此中奥秘。在现代中国知识生产的背景下,讨论“文学研究”作为一门专业的得失,我主要选择了以下十九个专题展开论述:1.学术史上的“文学史”;2.世代与时期;3.文学教育与经典确立;4.学术著述与思想潮流;5.见证历史与参与创新;6.“文史之学”与“文学之史”;7.小说史学的形成;8.俗文学研究的兴起;9.戏剧研究的两种路向;10.批评史的意义;11.抒情诗的世界;12.文章之血脉;13.古今与中外;14.通史与断片;15.感觉与思辨;16.考据与诗情;17.文字与图像;18.民族想象与性别意识;19.拟想读者与述学文体。这一论述框架,兼及理论设计、研究方法与学科史的辨析,本身自成一说,将其置于全书的开篇,显得有点夸张,也有些霸道。如轻描淡写,近乎瞒天过海;若浓妆艳抹,又对书中各章造成压抑,有滥用主编职权之嫌。
思前想后,决定抽身而退,另外处置自家撰述,以保此书体例的统一与结构的完整。这样一来,读者的注意力,当能更集中于周勋初、樊骏、孙玉石等诸位先生的大作,而不必猜想“导论”与书中各章可能存在的缝隙。当然,作为主编,如此处置,也有“取巧”与“藏拙”的意味。
本书的基本思路与写作框架,大体上是“萧规曹随”。但有几点小小的补充或修正,需要提醒读者注意。
“初编”之所以不选刘师培、黄侃等很有学问但治学方法比较传统的学者,当初的说法是,希望凸显“现代中国学者在文学观念、学术思想的创新,以及研究领域的开拓”。这一大的工作目标并没改变,只是由于当代中国学术潮流的推进,我们对晚清学术变革的趋向有了较多的了解,对所谓“传统与现代”的叙事框架略有反省,更强调古今之间的“对话”而不是“对峙”。尤其是在辨析北大早期的文学教育与学科建设时,我们日益体会到刘师培和黄侃的意义。前者的《中国中古文学史》与后者的《文心雕龙札记》,因其六朝文章趣味与当时刚传入的西方文学观念比较容易会通,其朴学家思路又与作为大学课程兼著述体例的“文学史”比较容易契合,故此后几十年中国学者从事“中国文学史”研究,走的基本上是刘、黄而不是当初也曾引领风骚的林纾、姚永朴的路子(参见拙文《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学人》第十四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12月)。体会到刘、黄二君学术思路及方法的“旧中有新”,并将其置于整个学术思潮嬗变中,给予深入的剖析——周勋初之研究黄侃、王枫之谈论刘师培,都不求面面俱到,而是抓住关键,做专深的开掘。(www.daowen.com)
在“初编”的《小引》里,我提及最初的设计不含现代文学研究家,原因是主编王瑶先生不愿“王婆卖瓜”。王先生去世后,有好几位学者提出一个变通的办法:从已发表的论述先生学术思想的文章中选一篇作为“初编”的附录。考虑再三,为了尊重先生的意愿,决定保持原来的框架和章节不变。这回由我主事,“二编”中理所当然地将现代文学学科创始人王瑶和唐弢列入。需要说明的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形成做出贡献的,早期还有胡适、周作人、陈子展、阿英、李何林等,这里只是考虑代表性,以及能否找到合适的研究者。樊骏之谈论唐弢,以及孙玉石之研究王瑶,在我看来,都是最佳人选。既了解研究对象的脾性、思路与学术贡献,又能保持史家的独立判断,不为私人感情所左右,这点很不容易。
还是“初编”的思路,这不是一部学者传记集,虽立足于个案分析,着眼的却是学术思潮的变迁。因此,研究者既需要对对象充分了解与尊重,更需要有鲜明的问题意识。若葛晓音之以“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来概括林庚的学术道路,张伯伟之发掘程千帆的“诗学研究方法”,都是高屋建瓴,且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比起《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赵敏俐等著,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中国古典文学学术史研究》(董乃斌等著,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回顾与反思——古代文论研究七十年》(张海明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中国新文学编纂史》(黄修己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纲》(徐瑞岳主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等综合性著述,这种透过具体学者治学道路的描述及成败得失的分析,“勾勒出近百年学术史的某一侧面”,气魄虽不够宏大,其细腻与深沉,却也别具丰韵。对于术业有专攻的读者来说,如此“体贴入微”,或许更具亲和力。
中国人做学问,历来讲究文史不分;只是随着现代学科的建立,所谓的“专业意识”深入人心,研究者方才倾向于画地为牢。即便同属文学研究,也有“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三驾马车之说,更毋论其他。对于兴趣广泛、课题不够专一的学者,学界其实颇有非议。选择顾颉刚、李长之与朱东润作为研究对象,正是为了挑战学界的这一思维定式。顾的民间文学趣味、李的打通古今设想、朱的传记文学写作,即便今天看来,也都富有建设性意义。这里所说的,除了具体的方法借鉴、资料融通、学科拓展,还包括眼光、修养及趣味的养成。
“要正视这百年学术发展中的缺陷,也要正视学者性格中的缺陷。”这话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却很难。与大众传媒近年之流行“酷评”迥异,学界对于本领域的前辈先贤普遍尊崇有加。再加上本书的作者与研究对象间多有亲密的联系,不少更是入门弟子,明知师长有伤疤,一般来说,也都不太愿意重新揭开。作为史学家,当然明白“为尊者讳”并非好主意;可落在自家头上,真要秉笔直书,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读读樊骏论唐弢“艰难的学术跋涉”,以及董乃斌分析刘大杰“学者的困厄”,当能明白学术如何受制于时代,以及学者作为大时代中孤立无援的个体,其“性情与文章”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如此既论“学”,也谈“人”,超越单纯的业绩表彰与著述品鉴,方才当得起“学术史”三字。
词曲方面的研究非我所长,不便说三道四,但我相信王小盾、郭英德、王兆鹏等诸位先生的眼光与学术实力。
其实,原先设计的“二编”,还包括周作人、冯沅君与陆侃如、姜亮夫、钟敬文、王季思、钱仲联六章,因作者未能按时完稿,或交来的文章不尽如人意,出于宁缺毋滥的考虑,继续保持此书的“开放状态”。另外,对中国文学研究做出过巨大贡献并深刻影响中国同行的海外汉学家,同样需要纳入我们的视野。所有这些,只好留待日后了。
(2002年2月18日于京北西三旗,《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陈平原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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