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知识 假如没有文学史,新刊《中国文学史》序亦折戟沉沙铁未销!

假如没有文学史,新刊《中国文学史》序亦折戟沉沙铁未销!

时间:2024-01-2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折戟沉沙铁未销 ——新刊来裕恂撰《中国文学史》序在中国,兼及学堂科目、著述体例、知识系统的“文学史”,肇始于1903年——这一点,因有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为证,一般不会有什么异议。在这一意义上,眼下这部“新刊旧书”《中国文学史》[5],倒是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样本。近乎“出土文物”的《中国文学史》,是来裕恂撰于清末民初的中学教材。

假如没有文学史,新刊《中国文学史》序亦折戟沉沙铁未销!

折戟沉沙铁未销
——新刊来裕恂撰《中国文学史》序

在中国,兼及学堂科目、著述体例、知识系统的“文学史”,肇始于1903年——这一点,因有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为证,一般不会有什么异议。此前,中国人讲的是“文章流别”,此后,则积极投身“文学史”事业。一百年间,国人兢兢业业,多有撰述,如何评价,见仁见智。在我看来,1920年以前国人所撰“文学史”,今天仍值得与其认真对话的,大概只有王国维(1877—1927)的《宋元戏曲考》、刘师培(1884—1919)的《中国中古文学史》以及谢无量(1884—1964)的《中国妇女文学史》了。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着眼于“学术史”,则又是一番风景。这也是我热心谈论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教师林传甲(1877—1922)、朱希祖(1878—1944)、吴梅(1884—1939),以及东吴大学教习黄摩西(1866—1913)等人著述的缘故[1]。这些撰写并刊行于清末民初的“文学史”,作为曾被正式使用的大学教材,让我们得以进入并深入探究那个时代大学校园里的“文学教育”。

约略与此同时,任教浙江海宁中学堂的浙江萧山人来裕恂(字雨生,号匏园,1873—1962),也开始了编纂“文学史”的工作。清末民初,不仅大学堂,中学堂也可开设文学史课程。1903年的《奏定中学堂章程》规定:“中国文学”课程除讲授文义、文法和作文外,“次讲中国古今文章流别、文风盛衰之要略,及文章于政事身世关系处。”[2]既然同期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已在“历代文章流别”后面加一括号,注明“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3],中学堂里的“中国文学”课,自然也可讲成“文学史”。进入民国,这一趋势更加明显。1912年12月,教育部公布中学校令施行规则,第一章“学科及程度”规定:“国文首宜授以近世文,渐及于近古文,并文字源流、文法要略,及文学史之大概”;1913年3月,教育部公布中学校课程标准,国文一科第四学年的教学内容包括:“讲读、作文、文法要略、中国文学史。”[4]因应这一潮流,商务印书馆积极行动起来,1914年刊行为中学国文科编纂的《中国文学史》(王梦曾),1915年出版列为“师范学校新教科书”的《中国文学史》(张之纯)。至于晚清,则未见同类著述。在这一意义上,眼下这部“新刊旧书”《中国文学史》[5],倒是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样本。

近乎“出土文物”的《中国文学史》,是来裕恂撰于清末民初的中学教材。作者1904年自日本归国,第二年起任教海宁中学堂,因课程需要,开始编撰讲义。目前仍保存完好的稿本,前有《绪言》,署“宣统元年二月萧山来裕恂叙于海宁州中学堂”。书稿多有涂改处,其中“国朝”一律改为“清代”,当系民初所为。这些删改无伤大雅,全书的基本格局,仍属于晚清——具体说来,就是1909年的誊正本。而此前三年(光绪三十二年),作者在商务印书馆刊行了其生前唯一公开出版的著作《汉文典》。二书面貌迥异,但学术思路多有重叠处,将其对照阅读,大有可观。

既然是为中学堂编写的“文学史”,必定不同于学者的专门著述,不可能特立独行,也不允许艰深晦涩,而只能是“兼收并蓄”——说白点,就是更多地借鉴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如此说来,与其从“学术性”角度,对其高标准、严要求,倒不如承认,此乃“通俗读物”,更多地体现一时代的学术风貌。于此入手,实可触摸那个时代读书人对于“文学史”的想象。

早期的文学史著述,有若干共同点,如厚古薄今、粗枝大叶、叙述多而分析少,“文学史”而兼“诗文选本”(如来著讲汉代韵文时抄录《古诗十九首》,讲汉魏文章时夹入曹操短歌行》、曹植洛神赋》、王粲《登楼赋》)等,那既体现了当年学界的水平,也是为了适合教学需要。比起大学堂来,中学堂里讲述的文学史,无疑更为简略。但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需要深入探究的,是作为晚清学人,来裕恂先生的学术立场以及编纂策略。

谈论来裕恂的学思历程,最好拉上近代中国著名学者、斗士兼思想家章太炎(1869—1936)。在《〈汉文典注释〉说明》中,来新夏提及《匏园诗集》卷十五之《为苏报案章炳麟、邹容下狱,乃醵以周之,延徐紫峰为被告律师翻译,赴会审公堂旁听,归而放歌》,目的是强调其先祖“同情革命”。其实,更值得关注的,是来裕恂与章太炎的“同门之谊”。

同入杭州诂经精舍,比章太炎小五岁的来裕恂,竟“捷足先登”俞樾门墙。若来新夏先生的记述无误,则章、来二君应有两年同窗的经历。所谓“少攻经史诸子,年十八,肄业于杭州西湖诂经精舍”,加上“光绪十八年,先祖方二十岁,就一面于杭州崇文、紫阳二书院以窗课博膏火资,一面还设帐授徒为稻粱之谋”[6],意味着来裕恂确曾与章太炎同学。读《太炎先生自定年谱》、《谢本师》等,我们确知,章太炎是在光绪十六年(1890)开始“肄业诂经精舍”、“事德清俞先生,言稽查古之学”的[7]。至于日后二人都曾游学日本,则是擦肩而过。光绪二十九年(1903),来裕恂“因受新思潮影响,乃典衣举债,东渡扶桑,入弘文书院师范科,并考察日本各类学校的教育情况。次年应聘主横滨中华学校教务。同年归里”[8]。而此时,太炎先生正因《苏报》案身陷囹圄。等到1906年章氏出狱,前往东京,“提奖光复,未尝废学”[9],来氏则已在海宁州中学堂任教。如此说来,二人虽系同门,很可能并没有多少深入的交往。

或许,深刻影响来裕恂学术思想形成的,反而是1904年之应聘主持横滨中华学校教务。所谓“宗国沉沦痛已深,侨民幸尚仰儒林;四千里外逢青眼,海上成连且学琴”(《郭外峰邀任横滨中华学堂教务》),此举不仅让“具热心”的作者得以“贡微尘”[10],更重要的是,也使其更多了解了梁启超的著述。在海外,日本横滨的华侨教育发达甚早,先有大同学校,1901年后复有中华学校、华侨学校、志成中学;1923年东京大地震后,数校合而为一,延续至今,便成了“百年老校”横滨中华学院[11]。同是华侨教育,来裕恂主持教务的中华学校与梁启超积极参与的大同学校,并非楚河汉界,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梁在横滨主办的《新民丛报》、《新小说》等,乃当年国人接受西学的重要途径。仔细辨析,来裕恂所撰《汉文典》及《中国文学史》中,也隐约可见梁启超的声影。

从1905年的《〈国粹学报〉序》(黄节)、《古学复兴论》(邓实),到1906年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章太炎),日后被命名为“国粹学派”的晚清诸学人,既有“同人痛国之不立,而学之日亡也”的现实刺激,又有通过复兴周秦学派来“扬祖国之耿光”的意图,更有将语言文字作为文明复兴根基的愿望:“若是提倡小学,能够达到文学复古的时候,这爱国保种的力量,不由你不伟大的。”[12]由“文字”而“文章”而“文学”而“文明”,如此救国途径,在来裕恂那里,得到很好的呼应。最明显的,莫过于《汉文典》卷首的这段话:

爰不揣祷昧,以泰东西各国文典之体,详举中国四千年来之文字,疆而正之,缕而晰之,示国民以程途,使通国无不识字之人,无不读书之人。由此以保存国粹,倘亦古人之所不予弃也。[13]

为了论证“有文斯有国,有国斯有文”的道理,在《汉文典》第四卷“文论”中,有如下一段妙语:

地球各国学校,皆列国文一科。始也,借以启蒙普通知识,继则进而为专门之学,果何为郑重若斯哉?以文之盛衰,系乎国之存亡,故知保存其文,即能保存其国。[14]

而在《中国文学史》的《绪言》中,来裕恂亦指认:“欲焕我国华,保我国粹,是在文学。”在来先生看来,近代中国之所以落后,道理很简单:“则以泰西之政治,随学术而变迁,而中国之学术,随政治为旋转故也。”因此,当务之急,是专心学术,而不是侈谈政治。如果说来裕恂借国文保存国粹之观念,与同门章太炎高度契合,其上述关于政治与学术之辨析,则明显得益于梁启超[15]

既然像“远而希腊,近而欧美”那样,“皆能以学术之力转移政治”,在中华文明史上,“仅先秦时一现光影”,这就难怪,作者在《中国文学史》中,对于先秦学术给予极大关注。在第二篇第八章“先秦文学之评议”中,作者称:“凡一国文学之昌明,恒视其国民思想之发达。中国国民之思想,于先秦时最优胜,故此时代之文学,大有可观。试述其优长者四端。”这四“优长”分别是:“国家思想之发达”、“生计问题之昌明”、“世界主义之光大”、“家数之繁多”。至于先秦学术之缺陷,作者认为,“一在论理之学缺乏”、“二在物理学之不讲”、“三在门户之见太深”、“四在保守之念太重”、“五在家法之说太严”。不管是说“优长”还是辨“缺点”,都不是纯粹的史学研究,而是在呼应当世学人对于“古学复兴”的提倡。有趣的是,以上论述,并非来裕恂的创见,同样汲取自梁启超1902年在《新民丛报》上连载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6]。与今日著述之讲求“学术规范”不同,晚清学人喜欢“转引”与“抄录”。让学生们更多地了解学界的“最新成果”,属于教材的“题中应有之义”。因此,来著《中国文学史》之多有借鉴,实在是情有可原。

晚清的国粹学派,绝非一味守旧,相反,他们特别强调“中外交通”对于文化创新的重要性。所谓“古学复兴”,本身便是套用欧洲“文艺复兴”的思路[17]。如此趣味,使得来著《中国文学史》特别看重中外之间的文化交流。若第四篇第七章“南朝之儒学及梵学”,提及:“南朝文学之盛,惟梁武之世。然梵学亦开于此时。要之,梵文之译,始于晋;而采用印度学术,则始于梁之韵学。六朝时代,为印度哲学输入之始。中国声韵之学,全仿梵文,究中国文字之学者,不可不知也。”第五篇第七章“唐之佛学”,将玄奘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作为“佛教中之文学”,全文抄录,郑重推荐给读者。第七篇第七章“欧洲学术之输入”,谈论元代虽然“中国文学”不兴,但“欧洲学术”开始输入:“蒙古为游牧之民,文学等于草昧,值东欧罗马之文明未淹、工艺正盛之时,故欧洲之学术,如天算等,有输入者。”至于第九篇第十一章“近今之文学”,从京师同文馆以及广东的广方言馆、天津的武备学堂、上海江南制造局、福建的船政学堂说起,因其“皆以考究欧洲之科学为目的”,而中国文学将因此而“开前古未有之景象”。编撰“中国文学史”而引入“佛学”,在情理之中;至于谈论元朝时“欧洲学术之输入”,以及从京师同文馆等入手,来辨析近代文学之走向,均是别开生面。

作者关注“中外交通”对于“文学史”的贡献,但限于学识与体例,未能深入展开。除了第一篇谈及“诸子以前之文学”时,有“各国文学之通例,必先韵文而后散文”;其余部分,绝少显示作者的西学修养。在《中国文学史》的《绪言》中,作者提到了哥白尼之天文学、亚丹斯密之理财学、卢骚天赋人权之学说、伯伦知理之国家学、倍根之格物学、笛卡儿之穷理学、蒙德斯鸠之政法学、富兰克令之电学、瓦特之汽机学,以及约翰弥勒之论理学、达尔文进化论斯宾塞之群学、边沁之功利主义等,虽表明作者对刚刚传入的“新学”饶有兴趣,但都是一句带过。《匏园诗集》卷十八《赴沪为〈汉文典〉出版》有云:“学希许郑文班马,法准欧苏义韩柳。”《汉文典》如此,《中国文学史》也不例外。作者到过日本,但进的是语言学校,属于那个时代十分流行的“游学”,而非正规的专业训练。故讲西学非其所长,只是增加了论说的时代感,同时带进一种比较的眼光。作者真正的学术功底,还是在诂经精舍打下的。

来裕恂撰《中国文学史》,其《绪言》称:“盖文学者,国民特性之所在,而一国之政教风俗,胥视之为盛衰。”因为“文学”与整个社会风气,乃至语学、美术学、哲学、政治学等,“要有各种关系”,故“观于一代文学之趋势,即可知其社会之趋势焉”。这里有《文心雕龙·时序》“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的影子,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对“文学”一词的理解,并非直接对应西文的Literature。第一篇“中国文学之起源”中各章,如“黄帝之学术”、“尧舜之学术”、“殷之学术”、“周代学术”等,其中“学术”二字,作者后来全都涂改为“文学”。第二篇“诸子时代”各章,若“老子之道”、“孔子之道”、“墨子之道”等,也都改“道”为“文学”。换句话说,在作者心目中,“文学”与“学问”、“道术”之间,不说完全等同,起码也可互换。这样一来,谈“中国文学起源”时,设专章讨论“周代之学制”;辨析“晋代之文学”时,从“晋初,武帝承魏祚,立学校,大学生徒三千人”说起;或者考察“近今之文学”时,以京师同文馆等之崛起为标志,便都显得顺理成章。至于借助《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来编写第六篇第三章“宋儒之学派”和第八篇第二章“明代道学派之纷争”,将文学史和哲学史混为一谈,也是基于上述思路。清末民初,国人所撰“文学史”,大都未在“文”、“学”之间作出严格区划,但像来裕恂这样强调“学制”、注重“学派”的,倒也不多见。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学科边界日渐明晰,史家转而从审美角度来讨论“中国文学”,像来著那样“芜杂”的“文学史”,因此逐渐被淘汰出局。不过,完全套用西方“纯文学”思路,以今律古,同样不无流弊。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本就不是单纯的“审美”。谈论古代中国的诗文,如何在“文学史”与“学术史”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对于研究者来说,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清末民初刊行的文学史(除黄人所著外),大多以“文章”为中心,而极少关注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这一点,在京师大学堂教材、林传甲撰《中国文学史》那里,表现得尤其明显。作者自称,此书之编撰,除依据《大学堂章程》外,“则传甲斯编,将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焉。”[18]可在具体论述时,林氏又振振有词地批评笹川书“识见污下”。为何先卑后倨,关键在于,笹川之表彰小说戏曲,让林教习很不以为然:

元之文格日卑,不足比隆唐宋者。更有故焉,讲学者即通用语录文体,而民间无学不识者,更演为说部文体,变乱陈寿《三国志》,几与正史相溷。依托元稹《会真记》,遂成淫亵之词。日本笹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悉数录之,不知杂剧院本传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载于风俗史犹可,笹川载于《中国文学史》,彼亦自乱其例耳。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而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将戮其人而火其书乎![19]

林教习万万想不到的是,十几年后,他曾任教的这所“最高学府”,竟屈服于那些他深恶痛绝的小说戏曲,不仅没有“戮其人而火其书”,还开设专门课程,鼓励学生体味与研修。

比起林传甲之厉声训斥传统中国的小说戏曲诲淫诲盗,来裕恂撰《中国文学史》之轻描淡写,已经算相当客气。该书第七篇第六章“小说戏曲之发达”,区区两小段,谈及小说时,更只有寥寥数语:

元以前之小说,大都神仙怪异,或巷说街谈,始自周之稗官者流。至宋元而繁矣,《四库总目》分为三派,叙述杂事、记录异闻、缀辑琐语。至元代,则《水浒传》出自施耐庵。自此至明,小说益盛,有《西游记》、《后水浒》及《三国演义》等书。

至于第九篇第九章“国朝之小说戏曲”,更是简略得不能再简略,连声名显赫的《儒林外史》、《红楼梦》等,都没有露脸的机会。这一点,与梁启超之提倡“新小说”,并非截然对立。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不妨引入来裕恂所撰《汉文典》,其中关于小说的论述,正可与《中国文学史》互相补正。

《汉文典》包括《文字典》和《文章典》两部分,后者包括“文法”、“文诀”、“文体”、“文论”四卷。第四卷“文论”之第四篇“变迁”,实际上是一篇微型的“文学史”,因其从“伏羲唐虞”之“文学发生时代”,一直讲到“近今”之“文章改良时代”,划“中国文章之变迁”为十四期[20]。定魏晋为“文章薄弱时代”、南北朝为“文章淫靡时代”,属于传统见解,无法与章太炎《国故论衡·论式》之“石破天惊”相提并论[21]。但此书虽以论“文”为主,偶涉小说戏曲,却有相当通达的见解。若第三卷第三篇第三章“文词类”之谈论“小说”,从“出于稗官”起笔,一直讲到汉魏笔记、唐人传奇,还有明清小说等[22]。看得出来,作者对于小说戏曲的评价,是在传统的偏见与新学的提倡之间摇摆。一方面称“故章回、杂剧终为儒者之所鄙,此亦乌足以极文章之妙”,似乎是文类本身的缺陷;另一方面,又引入外国的眼光,好像是在批评国人之不觉悟:

要之,中国之小说,自昔之作,大约事杂鬼神,情钟男女者为多,故往往为世间之戏具,不流行于上层社会。而移风易俗之道,外国泰半得力于小说者,中国反以此而沮风气。推其原因,则由于读小说者,不知小说之功用,作小说者,不知小说之关系也。[23]

此等看似自相矛盾的论述,实际上深受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年)和《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年)二文的影响[24]。既批判“旧小说”之诲淫诲盗,又表彰“新小说”之觉世济民,此乃梁启超左右开弓的论述策略。基于此立场,谈论传统中国小说,不横加指责,就算是宽宏大量的了。到了第四卷第三篇第六章,作者方才给予“小说之文”比较正面的评价:

小说之文,每演白话,所记多杂事琐语。其体则章回、传奇,叙事之法,多本传记。惟词曲则注意于音节,辞采雕琢,不遗余力。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文人学士,无不为之歆动。其感人之深,有如此者,盖别具一种笔墨者也。[25]

肯定“每演白话”的“小说之文”,称其“感人之深”、“别具一种笔墨”,这在晚清的文学史著中,已经算是相当开明的了。(www.daowen.com)

一百年前的著述,要挑毛病,那实在太容易了。相反,具同情之了解,将其置于学术史上详加辨析,更为难得,也更有意义。借用唐人杜牧诗句,即所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至于我本人,更感兴趣的是,借此理解晚清波涛汹涌的西学大潮,以及早已隐入历史深处的中学课堂。因而,不揣冒昧,从国文与国粹、中学与西学、学术与文学、小说与文章四个方面,对即将“新刊”的来著《中国文学史》略作“推敲”。

(2007年12月6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初刊《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收入《萧山来氏中国文学史稿》,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8月)

【注释】

[1]参见拙编《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以及《近代中国的百科辞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之《晚清辞书与教科书视野中的“文学”——以黄人的编纂活动为中心》等。

[2]参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第508—509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

[3]《奏定大学堂章程》,参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第596页。

[4]参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第527页、535页。

[5]来裕恂诸多著述,除《汉文典》外,大都是稿本。最近十年,由于长孙来新夏的积极推动,原先只有家印本(1924年)的《匏园诗集》,1996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刊行;《萧山县志稿》1991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刊行;《杭州玉皇山志》有杭州图书馆石印本(1985年)、《中国文学史》有杭州市萧山区地方志办公室影印本(2005年)。

[6]参见来新夏《〈汉文典注释〉说明》,载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

[7]参见《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第4页,香港:龙门书店,1965年;《谢本师》,《民报》第九号,1906年11月15日。

[8]参见来新夏《〈汉文典注释〉说明》。

[9]参见《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第14页。

[10]《横滨中华学院百周年院庆纪念特刊》(横滨中华学院,2000年)所收《来新夏来函》,附有“前横滨中华学堂教务主任来裕恂”诗十二首(第207—208页),包括上引之《郭外峰邀任横滨中华学堂教务》。

[11]参见杜国辉《创立百周年纪念特刊发刊词》及《横滨中华学院沿革表》,见《横滨中华学院百周年院庆纪念特刊》第10页、第63页,横滨中华学院,2000年。

[12]参见黄节《〈国粹学报〉序》,《国粹学报》第1期,1905年2月;邓实《古学复兴论》,《国粹学报》第9期,1905年10月;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民报》第6号,1906年7月。

[13]来裕恂:《〈汉文典〉序》,载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第2页。

[14]参见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第374—375页。

[15]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四章《儒学统一时代》开篇就是:“泰西之政治,常随学术思想为转移;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此不可谓非学界之一缺点也。”参见梁启超撰、夏晓虹导读《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16]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三章第四节之“(甲)与希腊学派比较”,梁启超列举先秦学派之所长与所短,比来裕恂所论多一长(“影响之广远”)一短(“无抵抗别择之风”)。参见梁启超撰、夏晓虹导读《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42—50页。

[17]参见拙著《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332—3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18]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书前“识语”,见《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第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19]林传甲:《中国文学史》第十四篇第十六章,见《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第210页。

[20]参见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第399—417页。

[21]参见拙文《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见《中国文化》第15、16期,1997年12月,或《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330—403页。

[22]称“白话小说,则原于宋”、“逮至明代,作者亦好为之”,大体说的过去;但将《聊斋志异》说成是“演义体”,称“偶谈”、“杂记”、“丛录”、“琐语”等“要皆统于说部”,起码是不够妥帖。

[23]参见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第351—353页。

[24]参见任公《译印政治小说序》、饮冰《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收入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第21—22页、第33—3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25]来裕恂著、高维国、张格注释《汉文典》第3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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