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文学史”
世人提及“文学史”,可能指的是具体的著作或课程,也可能是相对抽象些的学科,或者知识体系。所谓反思“文学史”,不是指具体作家作品的抑扬褒贬,而是思考整个学科的来龙去脉。将“文学史”置于现代中国学术发展的脉络上来考察,理解其得失与成败,对于今日中国学界来说,不无裨益;而对于刚刚入门的研究生来说,更是必不可少。具体说来,我以为有如下几方面的好处。
第一,学会用怀疑的眼光来审视以往的种种“定论”,这对于现代学者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借用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追问:“从来如此,就对么?”但是,这种“怀疑”与“挑战”,不应该局限于枝节,更不是胡搅蛮缠,而必须是“知根知底”的叩问。文学史研究,就像所有的学科一样,存在着某种惯性,依照已有的思路,也能往前走,但发展的潜力很有限。不假思索地接受前辈学者的结论与思路,只能停留在枝节问题的不断修正上。而那些根本性的问题,或者称之为“真问题”,又很可能被目前学界新闻化、随笔化的著述倾向所掩盖。我并不反对学者写随笔,我自己也一直在写。我的意思是说,做学问与写随笔不同,后者可以腾挪趋避,碰到困境,凌空一跃就过去了,姿势还很优美;做学问就不行,必须直面难题——因为那很可能正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必须扎死寨、打硬仗。能否发现“真问题”,既取决于历史机遇、个人才情,也与学术史视野有关。
第二,研究文学史,应当对研究对象和前辈学者抱有一种“了解之同情”。这是陈寅恪先生在评价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时提出的,这里隐含着对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过于“有主见”的研究方法的批评。在陈寅恪看来,胡适更多的是先确定研究框架和理论原则,然后让中国哲学资料对号入座;而冯友兰则力图沉入中国哲学内部进行思考,故对孔子、庄子等人的思想有较为深入的体贴。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设想,研究者应以艺术家的眼光来鉴赏古人的作品,以“神游冥想”的方式来理解前人的思路和苦衷,然后再作评价。其实,这种读书方法,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只是到了强调反叛的20世纪,情况才发生了逆转。如果说古代中国学者的最大问题是“进去了,但出不来”,20世纪中国学者的困惑则很可能是“进不去”或根本没想“进去”。对于聪明人来说,读书时一味挑错,不是好习惯;擅长领略别人的好处,其实不太容易做到。在我看来,研究者不只应该具有独立的审美标准与文化立场,必要时还能与古人处同一境界,理解其苦心孤诣——至于认不认同,那是另一回事。一个优秀的文学史家,应当是既“特立独行”,又“体贴入微”。有自己的判断,却又能领悟前辈学者的好处并理解他们的困境,如此平正通达的学者,其著述方才显得大气。
第三,套用冯友兰先生的说法,研究学问,要追求“接着讲”,而不自限于“照着讲”。冯先生在《新理学》所说的“接着讲”,是指由研究哲学史转为哲学创作,我则借以表达某种研究策略。人文研究领域,几乎每个重要课题成果都是汗牛充栋,偶尔也有完全不理会前人那一套而“横空出世”者,但正路还是追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可怕的是跟在别人后面鹦鹉学舌,重复无数遍已经成为常识的“真理”。目前中国学界的最大问题,是为了完成各级学校及科研机构的“论文指标”,而十分努力地从事“无效劳动”。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在我看来,研究者首先必须了解哪些是真问题,什么是真学问,何处是前辈学者停足的地方,怎样才能“接着说”。哪怕一时力所不逮,至少也要具有这样的志向和鉴别能力。(www.daowen.com)
第四,反思“文学史”,或者说谈论学术史上的“文学史”,其目的是通过触摸历史来面向未来。既然是面向未来,择善而从、直接引进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啰唆?通过与过去对话来获得经验与方向感,比起直截了当的“拿来”,确实是慢了些。为何宁愿下此笨功夫,正是有感于百年中国学界的过于急功近利。流行思路是,走出国门,寻找“最新潮”的理论与方法,套用在自家的研究中。表面上看,走得很快,早就“与国际接轨”了,但实际上一直跟在别人后面。永远的“拿来”,不是好办法,“中国经验”不应该只是研究中的“原材料”。并非漠视国外的研究成果,而是批评时下流行的西方理论“嫁接”本土经验的研究思路。说得不好听,这是偷懒,目的是“多快好省”,一步抢到最前沿。通过触摸历史来获得问题意识和方向感,并没提供任何可以“活学活用”的理论与方法,只能说有长期效应,但无法马上“上一个台阶”,属于“滋补”而非“救急”。
第五,借助学术史研究,培养一种境界与情怀。不讲理论体系,而从个案研究入手,缺点是抽象程度不高,好处则是“有血有肉”。通过对前辈学者的体贴与追摹,通过对具体著作的演习与理解,比较容易“进入角色”。而对于学者来说,能否“浸淫其间”,比智商高低、才情大小可能更要紧。另外,个案研究中,“学”与“人”往往不可分割,易于体会前辈学者的思路与情怀。理论框架与具体结论都可能过时,但第一流学者的研究和著述中所体现出来的情怀与境界,历久弥新。所谓研究的“入流”,不只体现为以新方法、新材料研究新问题,更落实为学者的精神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完全可以借用来谈论学问——论学之文,也是“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讲到文章的境界,似乎有点玄虚,但个中人大都能意会。这里需要的是潜移默化,而不可能现炒现卖。我之所以再三强调学术史研究不仅是一个课题,而且更是一种极好的情感、心志以及学养的自我训练,原因就在这里。
最后,我想谈谈学术史研究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俗话说,“是药三分毒”,1990年代以来逐渐成形的学术史研究思潮,自然也不例外。我提醒诸位,修这门课,大概可以养成较好的眼光与品位,却无法因此获得神力。最常见的状态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这还不是大问题,就像老话所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自家努力就是了。最怕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后,造就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随意指点江山,如入无人之境。把读书做学问看得太容易,把前辈和同行设想得太愚蠢,这种心态很可怕。所以,我不主张专门从事学术史研究,而是希望诸位术业有专攻,而后才将学术史作为研究课题或自我训练的途径。这样的话,多一分通达,多一分体贴,也多一分悲悯——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很重要。
(此乃2000年3月3日于北大第四教学楼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开设的“中国文学研究百年”专题课上的“开场白”,承蒙张洁宇君记录整理,特此致谢。原刊2000年3月22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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