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在一个学术会议上,我作了题为“走出现代文学”的即席发言[1]。由于当时语焉不详,事后又没有及时整理发表,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猜疑。最直接的联想是,我是站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立场,来质疑并拆解“中国现代文学”这一曾经相当辉煌的学科。
1985年,钱理群、黄子平和我,联名发表一系列文章,提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2]。此举得到了同行的普遍关注,也招来不少赞赏与批评。目前,这一尚未得到充分论证与阐发的概念,已被学界广泛使用,对“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存在与发展,构成一定程度的威胁。但是,当我谈论“走出”时,着眼点却是“补天”,而非“取而代之”。或者说,是站在本学科的立场,来反省面临的危机,以及可能的出路。
学科的界定,很大程度受制于大学课程的设置。而后者牵涉到的,远不只是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更包括意识形态的需求、教育体制的变更、校园政治的冲突等。作为具体的学者,没有能力独辟疆域,另树大旗,但不妨纵横驰骋,跨越假定性的学科边界。前者隐含着利益与霸权,后者则只需要良知与见识。因此,在我看来,置身某一学科,远不如采纳某一理论假设重要。举例说,在国家教委正式下达命令之前,大学教师无权自行取消“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但撰写研究著作,却不必介意是否符合“教学大纲”。
至于质疑大学课程的合理性,以及为学科的重新设置而抗争,事关知识积累与传递之大局,非具体的专业论文所能承担。学者有义务、也有权利从知识社会学角度,思考此类“大理论”(grand theory);但这与站在现有学科立场,反省危机,探讨突围的策略,并不截然矛盾。
作为一个学科,必须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范围、视野与方法。目前的状态是,曾经树大旗、领风骚的“中国现代文学”,面临被几个相关学科挤压而萎缩的命运。在中国学界,所谓的“现代”,历来与“近代”、“当代”关系暖昧。“近代文学”的研究,近年日趋活跃,其思路是从1840年一直说到1949年。不管是学术思潮(比如夷夏之辨、今古文之争),还是具体文类(比如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其视野颇有超越“现代文学”者。就现状而言,“近代文学”的研究队伍及著作水平,均不及“现代文学”;但后者已趋成熟,而前者尚在生长。“当代文学”的发展,更是令人刮目相看。不再满足于对当下文坛的批评,追根溯源时从“五四”说起,或者讨论解放区文学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是非常普遍的思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不再能够阻挡得住“近代”与“当代”的两头夹攻。长此以往,就连“三十年”也都无法独霸;更何况,对于一个学科来说,“三十年”的天地,实在是过于狭窄了。
另外,由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为人生而艺术”、“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等学科特征,“现代文学”很容易成为文化史、思想史、政治史研究的“资料库”。至于比较文学家,更是喜欢在“现代文学”园地里纵横驰骋,而且也确实大有作为。既然这么多学科的专家有能力与现代文学史家争锋,那么,身在其中者,该如何应战?若没有足以自立的根基,无法开拓新的天地,只剩下大作家大作品的精细解读,难以支撑起一个独立的学科。
21世纪的中国学界,重新界定学科并划分疆域,将是当务之急。近、现、当代的重叠,使得其必须“删繁就简”。若如是,现有的“现代文学”思路,将处于相当尴尬的位置。比如,晚清被“近代文学”包容,左翼及解放区文学又为“当代文学”所喜爱,鲁迅、胡适等作为思想史、学术史的对象,张恨水们又成了通俗文学的样板,所谓的“现代文学”,还能否自成体系,实在很难说。对于具体学者来说,不必画地为牢,尽可穿越学科边界,从事综合研究;但作为与教育体制密切相关的学科建设,却必须有相对确定的对象、思路与方法。
古人云,居安必须思危。不妨用稍微苛刻一点的眼光,审视本学科得以建立的根基,并及早进行自我调整,以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挑战。
二
讲求方法更新,拓展研究范围,此乃19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大趋势。但有一道门槛,似乎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那就是,假定“现代文学”等于“五四新文学”,因而也就必然从属于“新文化运动”。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从这学科的根基及标尺说起。
1980年,王瑶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一次年会上作报告,称“它是一门很年轻的学科”;事隔十四年,在西安会议上,樊骏和钱理群都提到“我们的学科正在走向成熟”[3]。在我看来,二说都能成立。撇开当事人的谦虚与立说时的留有余地,几十年的现代文学研究,确实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并迅速走向成熟。
对于“学科的迅速成熟”,可以从不同角度阅读:研究者工作努力;学科潜力有限;理论框架恰当。前二说褒贬悬殊,但都与第三者密切相关。作为学科根基的理论框架,不因存在着才华横溢或特立独行的研究者,而模糊其面目及意义。大而言之,有两部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建设,起着决定性作用,一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是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0年代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前者突出文学与政治的联系,后者则更关注文学自身的发展。1980年代中期以后,前者的指导意义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而后者所体现出来的艺术趣味及审美判断,时至今日仍为许多研究者所津津乐道。
为总结“第一个十年”而编辑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不只保存了大量珍贵史料,更提供了一幅相当完整的“文学史”图景。除了蔡元培高度概括的总序,胡适、郑振铎、茅盾、鲁迅、郑伯奇、周作人、郁达夫、洪深、朱自清、阿英等为各卷所撰导言,都是相当精彩的文学史论。这就难怪后世的研究者,常将其作为立论的根基。鲁迅的总结,历来被史家奉为圭臬;至于1950年代的突出茅盾、郑振铎,1980年代的注重胡适、周作人,主要源于政治环境的变化。倘若不考虑各家命运的荣衰与升降,单就学术思路而言,新文学创立者的自我总结,始终规范着研究者的眼界与趣味。
当事人的证词与研究者的成果,二者过分一致,既可喜,又可忧。当人们再三引证胡适、鲁迅等人的精彩论述时,很少追究其立说的文化背景及心理动机。作为一次成功的文学运动,五四新文化人从一开始便有明确的“文学史”意识。这一点,读读《新青年》等报刊上提倡“文学革命”的论说,很容易理解。比起此前中国历史上众多诗文革新运动,“五四”一代更喜欢在“文学史”框架中讨论问题。不管是“破旧”还是“立新”,讲“进化”还是主“演变”,其工作动力及理论预设,均来自“文学史”的想象。构建一种文学发展模式,在重写文学史的同时,树立自家旗帜;而革命一旦成功,又迅速将自家旗帜写进新的文学史。从1922年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到1932年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再到1935年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仅仅十几年时间,五四新文化人已经完成了“盖棺论定”——包括运动的历史定位以及著作的经典化过程。
作为一代人的自我总结,《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成功毋庸置疑,这从后世研究著作基本沿袭其思路,并大量引用其具体结论,可以得到证实。作为当事人,胡适等人之以五四新文学为标尺,抹杀与之相悖的文学潮流,一点也不稀奇。只是如此立论,更接近于批评家的“提倡”,而不是史家的“总结”。最明显的偏差,莫过于对待“晚清文学”以及“通俗小说”的态度。(www.daowen.com)
“五四”那代人,有意无意地贬低甚至抹杀晚清文学改良运动,这一点,对现代文学研究者影响甚大。直到今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依然很少刊登晚清研究论文。在我看来,这很可惜。关于晚清社会、文化、学术、思想以及文学的研究,在国内外学界,近年都有很大的进展,而且前景颇为乐观。借助晚清,起码比较容易沟通“现代”与“传统”,也比较容易呈现“众声喧哗”局面,并进而走出单纯的“冲击—回应”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不再将五四新文学解读为西方文学的成功移植。而“现代文学”非从“五四”(包括其前奏)说起不可的思路,严重地局限了这一学科自身的发展。表面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被广泛采纳,晚清也已经进入不少现代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可大都只是为了扩大研究范围,或者为“五四”追根溯源,因而“标尺”依旧,“正统”仍在,情况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与晚清之被忽略相对应的,便是史家对于通俗小说的蔑视。站在“五四”的立场,鸳鸯蝴蝶派“不能算文学”,最多只能以“逆流”——新文学的对立面进入文学史。比起“新文学大系”的置若罔闻,今日史家之不再拒绝张恨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引进“晚清记忆”与“通俗小说”,两个维度,目的是重构现代文学场景,而不仅仅是发掘被埋没的作家与作品。“牵一发”未必都能“动全身”,如何叙述通俗小说在本世纪中国文坛的命运,对文学史家来说,依然是个极大的挑战。
迎接挑战的逻辑起点,便是反省“五四”的立场,超越“大系”的眼界。这种说法,并不意味着一切推倒重来,而是对自家那些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理论预设,保持比较清醒的认识,并进而有所抉择,有所修正。
三
曾经作为现代文学学科建设指导性纲领的《新民主主义论》,1980年代中期以后,受到或明或暗的质疑。不再是“金科玉律”,但研究者仍一如既往地注重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政治的联系,就因为,此乃学科特点所规定,无法回避,也不应该回避。我想说的是,除了社会与政治,学术思潮同样影响着文学进程。比如,关于“文学史”的想象,便已直接介入了五四文学革命。
“文学史”的写作,蕴涵着文学观念的变革;“文学史”的教学,更是普及新的文学观念的最佳途径。校园文学,比如北京大学、西南联大师生的创作,只是其表面的成绩;更重要的是,通过文学经典的确立,培养新人,树立风尚,推动潮流。此前的学界,比较注重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与诗文、小说、戏剧创作的联系,而很少考虑文学史的写作与教学。其实,对于“文学”作为一种知识的生长与传播,“文学史”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因而,不妨将学术史与教育史作为参照系,思考学界重建“文学史”的努力,如何蕴涵着文学发展的动力与方向感。
另外,本世纪众多学术思潮(如东西方文化论战、“古史辨”、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等),都对文学创作产生直接、间接的影响。谈论文学潮流,必须兼及其可能具有的“学术背景”。在这个意义上,试图将“文”与“学”挂钩,并非无稽之谈。
记得当年谈论“走出现代文学”,注重的是思想史、文化史的思路与方法。将报刊出版、教育体制以及都市化进程等,纳入研究视野,而且从作家作品转向文学流派与文学现象,1980年代我们已经这么走过来了。近年西方“文化研究”的急剧发展,对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是个很好的契机。不管是民族国家学说、公共空间理论,还是区域研究、现代性争辨,都可能为我们的研究提供革新的动力。
借助某种机缘,拓展眼界,修正思路,此乃学术研究的“常规”。这种努力,此前有过,此后更不会缺少,之所以用了近乎危言耸听的“走出”二字,针对的正是“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之“成熟”。
在学术史意义上,强调不断的自我反省,此乃学科保持青春长在的秘诀。我走上现代文学研究之路,很大程度得益于王瑶先生包头会议上的讲话(即《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那是一篇相当精彩的学术史论,对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重建,起了决定性作用。1994年西安年会上的众多发言,也有强烈的“继往开来”意识。当时我正在日本访学,听了尾崎文昭先生带回的全部发言录音,相当激动。回国后,一直想为那场没能赶上的盛会,作点补充或注解,可惜没能如愿。这一回的“纸上谈兵”——所谓的学科发展战略,确有兵家色彩,也可算作是迟到的发言。
对于具体的学者,选择什么样的研究策略,除了审时度势,还必须考虑自家的兴趣与能力;可对于学科来说,则有可能借助经常的自我反省,调整方向与步伐。每一次理论反省,每一次方向调整,每一次队伍集结,都是为了重新出发。“现代文学”的不确定性,促使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未尝不是好事。
(1996年10月18日于京西蔚秀园,初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1期)
【注释】
[1]陈平原:《走出“现代文学”》,《书生意气》,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
[2]参见《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上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读书》1985年第10期至1986年第3期上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
[3]参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4期上王瑶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2期上樊骏的《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以及钱理群撰写的《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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