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谟克拉西”的教育

“德谟克拉西”的教育⁽¹⁾

各省教育代表，与广州教职员诸位先生——今日我得与诸位讨论这至重大的“德谟克拉西”的教育问题，我觉得非常愉快，非常荣幸。现在的世界，是民治潮流澎湃的世界，我们教育上唯一的大问题，即共和主义或民治主义，在教育上应如何应用，如何培植？换言之，即我们应采何种的教育方法，以达民治之目的。美国采收各国教育的制度，试验至一百余年，于各种教育制度的利害得失，都有比他国较多的经验，现在即谈美国教育以作参考。

民治主义之在美国，比较的发展甚慢，经过许久时间，才有今日的实现。这是因为美国人民，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与英国人民同种。这个民族以质实稳健称于世界，不轻举妄动，不求近功，所以对民治主义试验研究培植，发展虽慢，而根底则深。民治主义是代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精神，内中包含两个要素：（一）重视个人人格；（二）政治予个人以特权。美国在此二要素的基址上，经若干年的试验与培植，始造成今日统一的民治国。故在企达民治主义目标之时，必先培植民治主义之根本，或民族之精神。

美国人应用民治主义于教育，倒过来说，即是应用教育以达民治主义，使教育为达民治主义的过程，即所谓民治的教育。今天我有三点提出：（一）民治教育，对于教育制度或组织上的要求；（二）教授与材料（即科目），对于民治主义的适应；（三）适于培植民治国民的教学法。现在先讨论民治对教育制度上之要求。

民治主义对于教育制度有二大要求：第一，地方与个人要负担开办与维持教育的责任，即要有经费上的负担。第二，地方与个人，要负责任管理监督学校。这两样是民治主义的教育的根本要事。美国的教育，就是这样成功。因为美国人的精神，大部分是英国人传来，所以美国人的背景有二：（一）英国人个人主义的精神，即自己管理自己，治化自己，不受他人之干涉。（二）英国的教育，到1895年才由教会手内收回，所以发展不快。美国自始即由地方人民自办，各尽所能，所以发达较速。现拿教育费一端说，取德英美比较言之。普鲁士在欧战前，政府担任地方教育经费，支持国家教育必要的费用，如教员之薪水。余任地方负担。在英国则与德国相反，凡不可少的教育，则责成地方自办。中央政府，看有应办的教育，则提倡之，补助之，办理进行之责，则交之地方。在美国与德国既完全相反，与英亦不相同。办理教育之责，完全交之地方。凡地方太贫或以其他原因不办的，政府则司分配教育费之劳，或稍与以相当的补助。但要求补助费的地方，所办的教育，必合政府规定的标准。于是政府有指导教育之权，使各地方教育，齐向一个完善的标准进行。但补助是从旁帮忙。教育经费之大部分，仍是地方负责。

中国有22省，美国则有48州，各州办教育之历史，有百余年者，有年限很少者。到现在各州有一个公共的趋势，即：（一）地方担负教育经费，负管理监督进行之责任。（二）中央教育费，多用在增多教员薪水，地方费则用以设备。（三）中央教育费之给与，有一定之标准。凡欲得中央补助费之地方，如于教员之资格，课程，与卫生之情形，皆须合乎规定之标准，而后始可得省库或国库之补助。相因而生的困难问题，即须根据何样标准以支配此项经费。从前的办法，是由什么地方来的经费，仍还以补助什么地方。结果贫的地方得的少，富的地方得的多。富的地方愈有钱办学，贫的地方愈无钱办学。或以地方的人口数、学校数、学龄儿童数为标准，以支配经费。试验结果，即觉有不妥的地方。最后乃根据每日学生平均出席数目以支配经费。再后又以地方实地的需要，为支配全局教育费之标准。贫的区域地方款少，得补助费多。富的区域地方款多，得补助费少。美国各州教育费，有百分之五十留存以作此用，为调剂贫富区域，使贫的地方教育与富的地方教育办的一样好。近今美国国会通过一案，以一百兆金元补助各省教育，以同化人民。使各州教育费无不足之患。这个问题，在现今的中国，尚不易发生。必有普及的教育税，才有这问题发生。中国若想振兴教育，非有普及的教育税不可，这是第一需要之点。(www.daowen.com)

第二需要之点，即办学监督之权，应当多给地方。即渐减中央的权，分给各省，将来省再分给县，县再分给区，由上贯下，不久定有好效果发生。山西地方，村长村副，有办学之权，于是小学校竟达到三万五千之多，大有普及之势。法国制度，中央集权，凡拉丁民族，其制度多半如此。中央有教育局，地方人民有权不多。惟法国的情势与其他拉丁共和国的情势，比中国与美国，皆有不同。地面小，人口少，集权甚易。若夫中国与美国，地大物博，集权便有运用不灵之弊。这是分权第一个好处。第二，地方分权，能使课程适应本地社会之需要。如本地工业发达，教材便可注重工业材料，农业发达，便可注重农业材料。又地方入籍的外国人多，便可注重同化外人的教育材料。第三，地方管理教育，能把教育推广，使教育不止普及青少年，且及于一般的社会，使一般成人，皆得有进步的机会。以农业试验场为例，如中国的山西。其农业试验场，专有人管理与乡村农民联络，与农人以紧要的农业上的知识。美国的办法，比中国更切实，更有效。各州除农业学校外，复有专人司以种种农业知识授给农人。又各州的乡村，复设有女子巡行教员，专管到各家庭内教授主妇怎样调制牛奶，怎样烹饪食物，与夫怎样讲求卫生等等家事。复有专设保姆于乡村的，担任指导卫生与育儿之事。凡此皆为使教育普及一般社会，切合地方需要。在艾奥瓦州（Iowa）有保姆教儿童选子择种等事。如养鸡仔一事，教儿童使知何种鸡产卵多，何种鸡产卵少；能产卵多的鸡，则留下喂养，不能的则杀而食之。

以上是讲民治主义教育的管理，现在讲施行民治教育的方法。民治的潮流，对于教育的方法有两个影响：第一，学生学习的时候，须学生亲身参与学习的手续，即不要教师一人活动，要学生人人参加活动。无论何种知识技能，要学生自动的受领，不要被动的受领。因为若不使学生自动的参加活动教授不会有效。第二是心理上的影响，即参加活动，是人心理上的天然要求。凡事亲身实行后，才会得到真正的知识技能，这是近今发现的心理原则。中国的教育方法，须大大的改良。拿欧美两处教学法与中国比，在欧洲如德国，其中学以前的教学法，是教员上堂之后，完全讲授；次日上堂，教员则就前日所讲授的发为种种问题，使学生回答，务令学生完完全全的了解。美国则不然，由教师给学生以材料与书籍，使学生就题目自己预备，次日上堂教师则问以所得的是什么东西。日本人的教育方法，是取法德国。中国复又取法日本。但据我所知，现在欧洲与日本的教学法，已有许多改良之处。而中国还是墨守旧法。最不合理的，是欧洲的教学法本分为两部：第一日完全讲授，第二日则彻底发问与批评。中国间接采取欧洲之方法，只取其前半，而丢其后半，完全把教材由儿童的耳朵输进去。能否由儿童的口，或别的活动中返回来，则不复过问。日本的教学方法，我八年前考察一次，到近来我没有考察。但过日本时与其教育者谈话，知其教学方法一项，虽未完全脱离旧法，已大改良了。所以中国的教学方法，要大大的改良。教法改良，则学生学习才有兴味，精神有地容纳，自可免逸出轨外。改良的关键就是令学生参加活动。例如教授国语，应令学生常常的听，常常的说，而后才可练习纯熟，变为日用的语言，中国的国语，才会有统一的一日。又如教授科学，目的并不在学习一些教科书，在得到实用的艺能。欲得实用的艺能，必令学生亲身参加实际的活动，如学电，于电线如何结接，电流如何传导，皆非令学生亲手试验作去不成。又如学驾驶汽车，不止要学知其理，还要坏了时候知道如何修理。科学的功用，不只是知，最要紧的是行，是学得一种力量去驾驶天然力以为人用。中国现在的科学教授法，乃是令学生学书学国文，哪够的上科学的教授。

再者学校对于学生，往往取许多天资不同的儿童合一炉而治之，不知个人有个人的特性。宜于甲的教育，不必合于乙。民治主义的教育，要在机会公平，使无论何人皆得顺其天然能力发展。换言之，个性差异，教育便不能不随之差异，即所谓适应个性的教育。施行之法：（一）设立多种学校。（二）一校之内，设立多科。采并行科（Parallel Course）或选科（Elective Course）制。总之，个人需要，应当重视。我们试取多人考验之，便可得一个钟形的智慧曲线。由下愚以至上智，以渐高，以渐低，两端相差甚远。上智就得上智的教育，下愚应得下愚的教育，不能勉强纳于一处。又如人身体高低，很高与很低者为数皆不多，以不高不低者占多数。也适成为一钟形曲线。倘合高才与低能于一地教育之，如同使跑快慢不同的人合为三足赛跑，跑快的人有慢者累赘，不能尽量前跑，跑慢的人有跑快者向前拖曳，其苦非可言状，终归非二人皆倒，俱无成功不可。现在中国的学制，定为国民四年，高小三年，只可为中才生的教育。共合七年的学科，若以高才生学习，三四年可了。若以低能生学之，非八九年或十一二年不能了。所以学校的编级与支配功课，不能按之年龄办理。人之年岁，有年龄（chronological age）、智龄（intellectual age）与体龄（physical age）之别。编级支配功课，应完全以智龄为准。所以我对教员有两种疑问：（一）我问你的班里有多少人及格，有多少人不及格？答的人每说都及格或都不及格。从钟形曲线上说，可知道他所施的教育必有毛病，绝不会那样一律。因为功课适合于中等生的，高等生必超过之，低等生必赶不及。这是一定的道理。（二）你看出你班里的学生，是大者聪明，还是小者聪明？据现在用科学方法的考察，知小者往往比大者聪明。因为小者，其智龄高出于年龄，是天生聪明的。大者的年龄高出于智龄，是天生愚笨的。学校对于天才与下愚的儿童，应为备特种班次。教育制度中，更应为是种儿童设特种学校，使天才与下愚，各得受其应受的教育。美国现在对于低能生，已设有特种学级容纳之。惟对于天才生尚没有相当的方法。欧洲各国从来国体多为君主，素重视人才教育。所以凡天才优越的学生，莫不受特种教育。共和国家，重在国民教育，所以特重中才。其实领袖教育也极要紧。民治主义的精义，即在一切人无论上智下愚，皆要得充分发展的机会。

今天我这个题目太大，只能取其中一二要点说出，现在我归结我的话：第一应令学生参加学习活动，使理想成为行为。第二要设法使各个人皆受适当的教育。天才与下愚，各得充分的机会发展。第三要有一定教育旨趣，使学生活动到社会活动，有密切的联络。令学生的动作有目标，有效果，则学生学得所用。这项在教育方法上最为紧要。以上之事是顶要紧的，这不过是片段的研究，于民治主义的精义，未能完全发挥。故我极愿与中国教育者接洽，并考察中国学校之情形，以便更有切实的研究。今日深谢大家的盛意。

【注释】

(1)孟禄于1921年10月31日在广州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上的演讲记录，陶行知口译，原载：中国教育一瞥录，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