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性缺失的年代,政治运动的火焰炙烤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他们必须对每一场运动都要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站稳自己的立场,尤其是与受到批判的对象关系密切的人,也处于运动漩涡的中心,不但不能作壁上观,而且更要冲锋在前,表现更积极,火力更猛烈,才能与被批判者划清界限,才能取得其他人的信任,才能过关,才能摆脱受到株连的命运,否则就会成为陪绑者。这已经是历次运动形成的思维模式和批判模式,也似乎是当时屡试不爽的政治批判技巧。
早在建国初期,胡适跑到美国去后,他留在大陆的儿子胡思杜就亮出戈矛,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其中有这样的话:“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来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在决心背叛自己阶级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亲问题上有划分敌我的必要。”使人大可玩味的是,该文是胡思杜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时的思想总结,尽管我们毫不怀疑胡思杜追求进步的真诚,但是由小范围的人知晓的“思想总结”变成天下人皆知,尤其是让当事人胡适知道,这是不是出于胡思杜的本意,我们就很难推知了,胡思杜当年的心态如何更是难以预测。毕竟私下骂一下自己的父亲,与当众大骂带给胡思杜心里承受力不一样,所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程度也大相径庭。况且由思想总结摇身变成在香港刊登的批判文章,并不是当时的胡思杜所能办到的,其间的转变显然带有他人操作的痕迹,这是毋庸置疑的。来自最亲近的人的背叛对受批判者无疑最有杀伤力,暗中操刀者显然深谙人的心理。据说胡适看到其子的批判文章后,“无一字之驳斥”,只是把这篇文章贴在自己的日记里。此后学术界在批判胡适、俞平伯乃至顾颉刚的历次运动中,批判的火力有不少来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师友门人,其奥妙就在这里。在这种既定的思想批判模式之下,作为陈寅恪的学生,金应熙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有形无形的压力、有意无意的暗示,逼迫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作出自己的抉择,表明自己的态度,金应熙充当刀笔吏的角色已经在劫难逃。
人的感情世界是复杂的。但是只要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如果受到其他阵营的攻击,不管多么残酷无情,都可以置之不理,或者一笑置之,从感情上理智上都能完全理解和接受;来自朋友、助手乃至自己弟子的攻击,再轻微也令人不寒而颤,并且这种攻击在受害者心中会得到无限放大,愈加重这种攻击的无情和阴狠,受害者在饮恨吞声抚摩伤口的同时,心中会积聚难以排解的痛苦和愤怒,这种痛苦和愤怒甚至会保存始终,一生都难以释怀。而令人痛心的是,这种师弟反目成仇的悲剧在建国后却一再上演,留下了不少使人心寒的故事。当胡适第一次听到大陆的弟子们在向自己口诛笔伐时,还表示理解,说“我一百分同情这些可怜的人。可怜他们没有不说话的自由,我一点也不怪他们。”但当高足们批判的调子越来越高,喊出了“胡适,过去是我的朋友,今天是我的敌人”时,胡适的心情显然不会那么轻松了。同样,当顾颉刚的弟子们以笔为枪,情绪激昂地向他开火,表示与“古史辨派”划清界限,同时还把自己的老师与胡适绑在一起进行清算时,顾颉刚心灵的痛苦是难以言表的,他承认“给予他无情之打击”。沈从文直到晚年还对一位当时非常有名的中年画家横眉冷对,他曾经拜师沈从文门下。但沈老经常对人们说“他不是我学生”,原因就是此人在“文革”中因恶意批判沈从文而伤了老人的心。季羡林也曾经对已经内定为他的学术“接班人”的高足出卖他而痛心不已,那位高足平时对季羡林恭恭敬敬,暗中却把他的言行如同竹筒倒豆子捅了出来,使季羡林被打成“三家村的小伙计”。(www.daowen.com)
陈寅恪师门家法森严,在他的一生中,虽然也曾经有学者对他的学问进行辩难,不过那是正常的学术论争,还没有自己的高足顺从政治的安排,向他的学问发出挑战。金应熙的批判文章无疑是对高傲自负的陈寅恪的沉重打击,更让陈寅恪难以接受的是,金应熙竟然把陈寅恪的家族史公之于众,这种出卖行径无疑使陈寅恪看到人心的叵测和人性的卑琐,伤害之大可以想见。因此当陈夫人把金应熙的文章一字一句读给陈寅恪听时,那犀利的词句,过激的语言,还有对陈寅恪学术的糟蹋,尤其是自曝师生交谈的细节,象钢针一样刺激着陈寅恪的神经,勃然大怒的陈寅恪道:“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从此师弟决裂,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这件事中,陈寅恪无疑是痛苦的。但是另一个当事人金应熙的灵魂也在痛苦中挣扎。而且他的痛苦绝对不下于陈寅恪。1958年春天,当学校里一些人动员金应熙带头批判陈寅恪时,“昔日的恩师,今日的敌人”这个角色转换对金应熙来说是很痛苦的。他曾经为此犹豫过,彷徨过,也曾经以“陈寅恪的学问很大,我根本追赶不上,批不了”为辞,试图拒绝这个令人尴尬的角色,但是在组织原则高于一切的压力下,金应熙不得不忍受内心的痛苦,“转过弯来”充当这个角色。而为了当好这个角色,他又不得不带着“心灵的枷锁跳舞”,挖空心思,装腔作势,调动大脑中的一切词句,极力上纲上线,把批判文章烘托得气势汹汹,火力猛烈。当一切如同牛奶泼地,无可挽回时,师道尊严的伦理道德发生作用,批判者的心中开始隐隐作痛,良心开始受到折磨,灵魂开始痛苦地挣扎。于是就出现了令人扼腕的一个场景:在某一天,神情痛苦的金应熙在陈序经的带领下,诚恐诚惶地走进曾经非常熟悉的陈氏府第,一头跪在陈寅恪面前,痛苦流涕,大放悲声,极力剖白自己的苦衷,请求得到老师的宽恕,并且要求继续追随陈寅恪治学。但是伤心透顶的陈寅恪显然不会再原谅这个脑袋上长着“反骨”的“中山狼”,他只是淡淡地套用金应熙批判文章里的话:“你走吧,免得我误人子弟”。此后两人比邻成天涯,老死不相往来。当我们看到在他门下一度从学的才子,赴陈宅以伏地叩头的大礼请求宽恕,而老师拄杖而立,失明的老眼遥望天际漠然不应的时候,内心不能不受到犹如怒涛震海惊雷破柱般的震撼,陈寅恪家法何其严哉!金应熙的跪拜与刘节的跪拜在尊师上应该说都有着共通的成分。与那些等到文革结束后,才在被自己伤害过的老师面前忏悔的学人相比,金应熙的忏悔是真诚的,也是及时的,是发自内心的流露,准确地反映了金应熙的心声。在这一点上,金应熙的精神境界显然是高出许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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