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学的昌盛是孕育出以学术傲世的文化名门的沃土。在中华文化传承史上,无数战火使学宫颓塌,黄钟毁弃,经师星散,典籍无存,正因为文化家族在寰宇纷扰、乾撼坤岌之际保存文化血脉于一隅,才使文化得以辗转灌输,弦歌不辍,不绝如缕,薪火相传,学术家族蔚然成为学术重新振兴的策源地,浸染着浓厚的家族和地域色彩。世代高官显宦家族可以因政治风波而顷刻瓦解,如同冰山消融,富贵荣华恍若一梦;富可敌国的巨商大亨亦可因投机失败,而一夜赤贫,不名一文。与以外在条件为特征的世宦巨商不同,“文化世家”以家族文化为纽带,以学术传承为血脉,因学术的内在传承性几乎不受外面世界的影响。他们特有的学术氛围、罕见的家学素养、深层的文化底蕴、高贵优雅的家世门风,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人文的韵泽,这种人文韵泽如同春雨润物,后代子孙在耳濡目染、身临其境中,更容易窥其堂奥,得其津梁,收得潜移默化事半功倍之效,家学渊源辅之以家族内的师承传习,学术遂成为文化家族安身立命取荣保泰的不动产,子孙相续,世代相袭,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从而家传绝学得以传承不坠,学术文化得以绵延一脉并发扬光大。所以书香门第最容易产生集群式的文化明星和学术巨子。
“文化世家”是学术传承史上有趣而重要的文化现象,是教育模式从传统的家学渊源、私家授徒到现代学校教育和学术传承的转换过程中的精彩文本。他们以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高贵优美的门风、特有的精神文化家园,而卓然自立,令世人羡慕不已,赢得很高的社会声誉。魏晋时期山东第一高等门第的范阳卢氏,其家勋业无足称道,而见重于当时,声高冠带,人人称羡,其原因就在于德业文章有过人之处。两晋时期以琅琊王氏、颜氏家族为代表的齐鲁文化世家南迁,使正宗的儒家文化延播于江南,接续了板荡中原久已失坠的文统,刷新了江南地区的文化面貌。如颜氏后裔颜延之、颜之推等人以儒学持家,体现了世以儒雅为业的文化传统,而其《庭诰》、《颜氏家训》成为世家大族修身齐家的范本。清代浙江鄞县的文化世家万氏家族也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个案,名家辈出,饮誉后世。大学者万泰是考据训诂名家,也是史学名家。他生有八子,人称“万氏八龙”(史学家万斯同、经学家万斯大、万斯祯、诗人兼书法名家万斯备等),每人都有不同的治学领域,而且都在其领域内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其孙辈万言、万经等人也都有深厚的学术造诣,是当时的一流学者。高邮王氏家族(王念孙、王引之)也是清代独流胜出的学术豪门,王氏父子独辟蹊径,在经学、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等已处于学术高度饱和的领域再创新高,另树一帜,独领风骚。江苏仪征刘文淇(字孟瞻)一家祖孙三代(子毓崧,孙寿曾)精研古籍,贯串群经,尤其对《左传》用功发力,前后持续80多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几乎每代都有研究《左传》的著作产生,成为垄断《左传》研究的学术名门,《清史稿》为此为他家三代立传,在学林有着无比的荣耀。所以陈寅恪明确断言“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不可分离”
陈寅恪就出生在一个弥漫着浓厚文化气息的煊赫封建家族。造就义宁陈氏家族显赫家声的奠基人是陈寅恪的祖父——晚清政坛上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陈宝箴。
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自幼饱读诗书,才略过人,21岁中举。义宁陈氏家族由昔日结棚栖身、种蓝为业的客家,到操持地方事务的乡绅名流,付出了几代人的艰辛努力。然而陈氏家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世家,并跻身上流社会,应从陈宝箴开始算起,他是家族蟾宫折桂的第一人。和同时代为数不少的封建文人一样,陈宝箴以书生历戎行,参与了镇压太平天国的军事行动,更重要的是这位江西籍举人和湘军大帅曾国藩搭上了关系,深受曾国藩的赏识和知遇,被誉为海内奇士,政治前途看好。后以高级幕僚的身份佐助湘军悍将席宝田,在刀兵浴血中两人成为莫逆至交,并结为儿女亲家。战后陈宝箴因战功以知府身份分发湖南候补,先后担任过署理湘西辰永沅靖道、河北道、浙江按察使等数任地方官,为人刚正不阿,勇于任事,卓然有政声,受到清廷权力中枢人物荣禄、李鸿藻、王文韶等人的赏识和推崇,后又在张之洞治下的湖北担任布政使。1895年,65岁的陈宝箴出任湖南巡抚,成为独当一面地位显赫的封疆大吏。在湖南任上,踌躇满志的陈宝箴济时代风云,大刀阔斧,整饬吏治,招纳贤才,推行新政,营一隅为天下倡,使整个湖南局势一新,深受时人瞩目。三年的湖南新政为他身后赢得煌煌大名,使他成为清王朝2000多个督抚大员中为数不多的干才,其政治抱负更属凤毛麟角。然而当时却导致了其官场政治生命的终结。北京菜市口戊戌六君子人头落地,声势不小的湖南新政也就灰飞烟灭,恍若南柯一梦。丢官后的陈宝箴筑室南昌西山颐养天年,如同闲云野鹤,“日夕吟啸”,寄情山水,息影园林,徜徉文字间,并殷殷属意孙辈“学为圣贤”。两年后一代名宦抑郁而终,享年70岁。人生无常,富贵无根,世事变幻如同白云苍狗,昔日王谢庭堂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陈宝箴宦海涉险宣告了陈氏家族繁华与荣耀的终结,然而作为望族的陈氏家族并没有淡出近代人的视野,因为其世代相传的诗书家风并没有随之消失,陈氏家族继续以文化名门的底蕴光耀门庭。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以满腹经纶、才情盖世成为文坛上的风标。
陈三立(1854-1937)即陈寅恪的家尊,字伯严,因曾居住三原山,故以“三原”为号。少时即以才名闻乡里,一代鸿儒郭嵩焘对陈三立的古文造诣极为赏识,称赞为后起之秀。陈三立于1886年中进士,授吏部主事。但雅望清标的名士心性使他弃官而去,经常随侍其父左右,趋庭赞画,参与了陈宝箴主持的变法运动,是清末赫赫有名的“四公子”之一。与其父的文治武功见著于当世不同,陈三立主要以文学优长吸引时人的目光,他的旧学根底深厚,旁通淹识,博学多才,尤以诗才名世,是晚清诗坛上的健将,同光派诗人的领军人物,其诗高华瑰伟,沉郁苍莽,力透纸背,海内争诵,被尊为一代宗匠。清末民初诗名满天下的郑孝胥评价说:“大抵伯严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慨,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暮之意态,卓然大家”。应该说这个评价是很高的。有“旧学第一,国中名士”雅称的沈曾植为陈三立祝寿时诗云:“诗句流传十洲遍,文心不立一言云”。即便到了息影匡庐的晚年,登门求诗者依然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少年后生,得其一言褒赞为荣,弘奖风流,诗家水镜。”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讲学,曾到杭州与陈三立晤谈,徐志摩居中翻译,两大诗坛巨掣的会面为中印文化交流留下一段佳话。陈三立一生沉酣经史,笼罩百家,诗名固盛,为文也清醇雅健,格严气廼。“一篇既出,率并为文家所称服也”。(www.daowen.com)
作为诗礼簪缨的世家名门,陈氏家族的亲朋故旧也多是受旧学浸淫的饱学之士,具有相当的社会声望。陈寅恪自言“父执姻亲多为当时胜流,但不敢冒昧谒见,偶以机缘,得接其风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陈氏家族数代与江阴俞氏家族联姻,俞氏家族也曾与湘乡曾氏家族联姻,陈寅恪的舅父俞明颐是曾国藩的孙女婿,俞明震是名闻遐迩的一代诗人,俞氏家族在民国政坛上也出了个赫赫有名的“技术官僚”俞大维,他与蒋经国是儿女亲家,又是陈寅恪的同学兼妹丈,两家三代世交,两代姻亲,关系十分密切。陈氏府邸可以说是“往来无白丁,谈笑尽鸿儒”,座上客大都是脑后拖着小辫子的满清遗老,同时又是满腹经纶、深得旧学精髓的硕学通儒,形成了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交际圈,陈三立的至交郑孝胥、座师陈宝琛时相过从,互通庆吊,自不必说;浑身学术气息,名重士林的学界大儒沈曾植、严复、夏曾佑的惺惺相惜,诗酒唱和,更使陈氏府邸翰墨飘香,直冲户外。以义宁陈氏之清门雅望,他从小所接触的那些人物的雍容揖让、文采风流确确实实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优美的精粹。当时的老辈仪型,流风余韵,不能不使从小沉潜涵泳于其间的陈寅恪感到高山仰止,低徊留连,不能自已。而他们深厚的学术素养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倾情呵护,都对年幼的陈寅恪产生了浃肌沦肤的影响,成为“融化在血液中”的精神旗帜。
沈曾植,浙江嘉兴人。字子培,号乙庵,光绪朝进士。他在刑部供职18个年头,精心钻研古今律令之书,是当时法律界的权威;同时他在其它治学领域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是古音韵学名家,精通梵文,在辽、金、元历史以及西北历史地理方面,领袖群伦,功力极为深厚,治学成果累累,深受世人推崇,在学界有着崇高的学术地位,“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他与陈三立初识于张之洞幕府,那时陈还是个贵胄公子,而他是个学术品位极高的大儒。两人真正相交是在满清灭亡之后,共同的文化遗民身份和遗老心态,使他们心底产生共鸣,从而时常聚首畅谈,诗词唱和,切磋砥砺。陈寅恪虽然未能师承沈氏,但他后来的治学道路却和沈氏有着相似之处,一定程度上承续了沈氏学术在西北史地语言的遗风余绪。夏曾佑则是对陈寅恪直接产生影响的晚清著名学者,陈寅恪曾向他问学。夏氏既有旧学的底蕴,同时又具备新学的知识储备。1902年夏曾佑编著了《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他杂糅中西,把公羊三世说和西方进化论结合起来,构筑起独特的文化进化史观,用来考察中国历史进化的过程和动因,打破了王朝体系和帝王中心史观,是20世纪中国新史学的一部名著。
一般说来,在传统的农业社会,学术往往是靠科举起家的高官大吏优游林下排遣余生时的寄情之所,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充满着寻根的情结,如阮元既是官场显贵,又是身披学术衮服的大儒,学术成就大于政治功业。进入近代以来,由于欧风美雨的影响,政治上失势的高官大员大多数则把兴办实业作为家族的退步之地,所谓先“争名于朝”,后“逐利于市”。如合肥李氏家族、建德(现在的周至县)周氏家族、南通张氏家族都由晚清权门摇身变为经营有术的工商界巨子,利用以前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在工商实业界呼风唤雨,长袖善舞。而陈氏家族则由名宦世家一步跨入文化之门,陈宝箴作为高官显宦,以功名入世,陈三立则是同光体诗坛的霸主,以文学入世,是陈氏家族由钟鸣鼎食的仕宦之家重新向翰墨诗书之族皈依的过渡人物。其父的宦海风波使他对官场充满了厌恶之情,深厚的家学渊源又使他在皈依学术时显得轻松而又自然。这条凸显的文脉在后代身上开花结果,所以他的后辈们就把文化事业作为安身立命之地,以学术入世。陈衡恪多才多艺,诗、画、金石篆刻并称三绝,名满京华。陈隆恪、陈方恪、陈登恪等人也大多数是学有专长的海归学人,各有术业专攻。陈寅恪更以精湛的学识、远大的抱负、不凡的学术功业,成为中国近代史学的风标,从而把文化名门的风采渲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显赫的世家地位,浓重的文化氛围,高贵的门第门风,深厚的家学渊源,使陈氏家族钟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风韵,身上汩汩流淌着文化贵族的血液。陈寅恪就是从这样的文化“大宅门”中走出来的读书种子。陈寅恪在家学底蕴的熏染下,利用汗牛充栋的家族藏书,开始了对传统文化典籍的全面进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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