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视觉艺术理论体系中,“形式”与“内容”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作品的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内容,这种基于辩证思维的表述令人耳熟能详。而中国新闻摄影从革命走向“极左”的过程中,其形式的独立性也日趋让位于意识形态和内容的控制,摄影师在“创作”或“记录”中逐渐放松了对于合乎视觉规律的形式的把握,特定的意识形态和画面内容必须借助特定的画面形式加以展示、表现,“形式”成为“内容”的附庸,我们不妨把这一现象称作“内容绑架形式”,“文革”就是这一“绑架”的高峰期。
需要指出的是,受到内容“绑架”的形式感,不一定是反艺术的。“八个样板戏”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当然与“文革”时期的文艺沙漠化有关,但也不能排除是因为某种意义上的精致制作。而《沂蒙颂》、《沂蒙山小调》、《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东方红》、《十送红军》等“红歌”的艺术魅力,则是来自作为其母体的民歌或地方戏——在业已经过千锤百炼的民歌基础上嫁接革命唱词,本身就是个“讨巧”的办法。应当说,“形式感”在“文革”文艺传播与政治建构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过,“文革”艺术的形式终究是被扭曲的,就“八个样板戏”而论,其官方构思、官方制作、官方推广,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注定了它们无法逃离意识形态的藩篱,人物的表情、动作,舞台的灯光、布局,情节的构思、铺展,无一不要服从于阶级斗争的需要,而形式的局限,也就成为“文革”文艺的题中应有之义了。
概念化、公式化、图解化,是对“文革”摄影形式感的概括。“文革”时期产生的且在当时得到公开发表的照片,绝大多数是摆拍的,这是一种类似于“样板戏”舞台表演的创作手法。“样板戏”在局限的舞台虚拟流动的时空,照片则在二维平面内模仿样板,目光所向和手臂所指,都试图制造高瞻远瞩的假象。作为那个年代的艺术产品,摆拍和“样板戏”共同营造了视觉的幻象。随着时代的变换,“样板戏”已经被主流艺术所排除,而摆拍则以一种相对隐性的形式,作为“样板戏”的延伸而继续存在。通过二者的比较,找寻其共同的历史逻辑和视觉秩序,或可成为一个崭新的学术议题。
1967年第6期《红旗》杂志发表了题为《欢呼京剧革命的伟大胜利》的社论,社论中说:“‘样板戏’不仅是京剧的优秀样板,而且是无产阶级的优秀样板,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各个阵地上‘斗、批、改’的优秀样板……给无产阶级文艺的发展开拓了一个崭新的纪元。”这是官方对“样板戏”的首次表述,社论中所指的,是“样板戏”的政治象征含义与示范功能,而“样板”一词也有着形式层面的内涵。据《样板戏史记》一书介绍,在“样板戏”全国“学演”过程中,为了演出的完整化和标准化,国家为每一台“样板戏”出版了一部内容极其详尽的供复制演出需要的“样板戏”演出本,这是一本类似教科书的演出说明书,发行到全国以供人们学习表演。而后来,或许是出于对“走样”的担忧,各地革委会又规定县级文宣队和业余文宣队一律不准演“样板戏”。[1]
在人物塑造方面,“样板戏”的基本原则是用“三突出”塑造英雄形象。新中国成立初期,关于英雄人物的塑造,艺术界尚有争辩的余地,英雄人物塑造与现实主义原则之间的冲突,在当时是可以被讨论的。而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之后,现实主义倾向遭到贬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则日益强化,回避人物的思想、性格缺陷,肆意地拔高英雄人物形象,成为一种普遍的且具有政治正确性的创作方法。
1968年,于会泳在《让文艺舞台永远成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一文中首次提出三突出的口号:“我们根据江青同志的指示精神,归纳为‘三个突出’,作为塑造人物的重要原则。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来;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来;在主要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即中心人物来。”[2]作为“三突出”的补充,于会泳后来又提出了“三陪衬”,“在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之间,反面人物要反衬正面人物;在所有正面人物之中,一般人物要烘托、陪衬英雄人物;在所有英雄人物之中,非主要人物要烘托、陪衬主要英雄人物。”[3]在现实生活中,所有人物、一般人物、中心人物的区别自然是存在的,不过,一旦把这种区别上升为创作原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观念的“先验”与现实的复杂性之间的矛盾,“图解”手法在“样板戏”创作中近乎泛滥的使用,就是为了应对这一矛盾而实行的。
图解的基本涵义是,在“先验”观念、主题框定之下,为服从、服务于艺术形象塑造的需要,创作者从观念而非生活实际出发,对艺术形象进行生硬的加工,所谓“坐在家里想画面,到了现场摆画面”。在“文革”时期,普遍的图解手法也沉淀为艺术创作中的“公式化”,艺术所需要的新颖、活泼、原创、独特纷纷让位于政治需要,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每一副表情,都能与意识形态建立简单而直接的联系,这种艺术创作的简单化,排除了对艺术作品进行误读的可能,也建立了不容置疑的艺术权威。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因为“图”字就对“图解”作出字面意义上的解读,它不仅是视觉艺术常用的创作方法,而且在文学、音乐等艺术门类中都有体现。
为了实践“三突出”的图解理念,“文革样板戏”中出现了许多创作公式,例如英雄人物的“近、大、亮”,反面人物的“远、小、暗”,“我近敌远、我正敌侧、我仰敌俯、我明敌暗”,“动与静”,“冷与暖”,“虚与实”等,这些都是视觉意义上的刻意区分,旨在根据政治正确性来排列出从低级到高级的人物的谱系,这与戏剧所追求的主配角的区分及配合,在本质上完全是两回事,处于两个视觉极端中的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也有可能因此被剥夺在特定情节中开展对话、交锋的可能。
对于“文革样板戏”的上述创作技法,今天一般概括为“高大全”和“红光亮”,前者指向构图,后者则关涉用光与色彩。这两种图解创作手法,在“文革”摄影中都有鲜明的体现。摄影评论家胡武功认为,图解摄影是“以简单的反映论为指导思想,把艺术活动的主体仅仅看成机械性的反映中介,把客观物质对象作为艺术的最高表现目的,以实证人们的观念、政策和成就,甚至违背最基本的唯物论,观念先行,编造故事,以迎合某种临时需要。这种按指令制造的产品,在供人消费的同时,反塑了观众和摄影爱好者,从而给摄影艺术加深了实用的色彩”[4]。被江青点名为“榜样”的、诞生于1974年中国与南越海战时期的《西沙民兵》,就是这类照片的典范,其构图、角度、用光,无一不在践行“高大全”与“红光亮”,照片在当时也被授予极高的荣誉。1974年,各省、市、自治区分别召开摄影工作会议,推广“西沙群岛摄影经验”,号召摄影界向《西沙民兵》的作者伍振超学习,“调动摄影艺术的一切手段”,“千方百计地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江青还下令新闻社摄影部举办培训班,传授西沙照片的拍摄经验。[5](www.daowen.com)
在今天可见的“文革”图片中,还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模式——中心人物与一般人物组合搭配的政治活动照片。中心人物一般居于显要位置,并作出与其中心身份相符的活动,如读报纸、讲毛选、作报告或用手指向远方作高瞻远瞩状。而一般人物或聚精会神地听,或按手指向的方位观看。在照片的背景中,还常见领袖肖像或政治标语。当时还出现了一些拍照口诀,如“围一圈,靠近点;看语录,带笑脸;站一排,手指点”。这种照片旨在通过身体语言的一致性隐喻思想、观点、精神的一致与服从,也试图影响、构建、强化现实中的视觉政治秩序。直至彻底否定“文革”的今天,这种摄影模式仍然在发挥“余热”,昭示着摄影传播体制在某种意义上的僵化与停滞,而不单单是一种惯性使然。
【注释】
[1]师永刚,张凡.样板戏史记.作家出版社,2009:242
[2]文汇报,1968-5-23
[3]陈申,徐景希.中国摄影艺术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551
[4]胡武功.中国影像革命——当代新闻摄影与纪实摄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25
[5]陈申,徐景希.中国摄影艺术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562-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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