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惠恩《马克思<资本论>传》选摘
[Wh] 弗朗西斯.惠恩(英):《马克思<资本论>传》
陈越译 2009年9月 中央编译出版社
(引文以段为单位,所摘段落后面的数字是其所在页的页号,字母表示作者,Wh表示弗朗西斯.惠恩。如[Wh10])
我们已经习惯各类伟人的传记,但给一本书立传倒是新鲜事。伦敦推出了一套“撼世之书”专门为《圣经》《柏拉图对话录》《国富论》《物种起源》《资本论》这些伟大图书立传。 [Wh242]
弗朗西斯.惠恩执笔的《卡尔.马克思》是西方世界颇有影响的马克思大传,好评如潮。这一本《马克思<资本论>传》后出转精,体现了他研究马克思的最新成果,是一本非常好的《资本论》入门读物,或者也是我们进入马克思世界的很好的导引。马克思既是一位思想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也同时是一位诗人和文学拥趸。惠恩既论述了《资本论》在马克思所处时代的意义,又论述了它对于20世纪世界格局的重大影响,以及对21世纪的新启示;还着力揭示出《资本论》作为“完整的艺术作品”的一面、诗性的一面。 [Wh243]
激进的文学拼贴艺术
1867年2月,就在将《资本论》第一卷交付给出版商之前,卡尔.马克思劝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读读巴尔扎克所写的《未名的杰作》。他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个短篇杰作,“充满了值得玩味的讽刺”。 [Wh1]
《未名的杰作》讲述的是佛兰霍费的故事,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耗费十年时间来创作一幅肖像画,这幅经他再三描绘的画将提供“对现实的最完美的表现”,由此将给艺术带来根本性的变革。最后当他允许他的同行普桑和波尔比斯来审阅他已完成的这幅油画时,后者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看到的是大量随意层叠的形式和色彩构成的一片混乱。… 这幅画已经被反复描绘了太多次,上面什么都没有留下。 [Wh2、3]
佛兰霍费盯着他的画看了一会,开始摇晃起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已经画了十年啊!”他瘫倒在椅子上,痛哭起来。佛兰霍费将他俩从他的画室赶走之后,烧掉了他所有的画,然后自杀了。 [Wh4]
根据马克思的女婿保尔.拉法格的说法,巴尔扎克的小说“给马克思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它部分地是他自己感情的写照”。马克思多年来一直孜孜汲汲于他那部尚未面世的杰作,在这个长期的构思阶段,有些人要求对他正在写作中的作品先睹为快,马克思的习惯性回答和佛兰霍费一样:“不!不!我还要给它修饰几笔。昨天晚上的时候,我觉得它已经完成了 … 今天早上,在日光下,我发现我错了。” … 早在1846年,当这本书已经超过预定出版期的时候,马克思给他的出版商写信说道:“如果不从内容和文字上再修改一次,我是不会把它拿出去付印的。一个笔耕不辍的著作家不把他在6个月以前写的东西在6个月以后原封不动地拿去付印,这是可以理解的。”12年之后,大作仍未告成,他解释说,“进展很慢,因为多年来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一些题目,一旦想最后清算它们,总是又出现新的方面,引起新的考虑。”他是个固执的完美主义者,… [Wh4、5]
为什么马克思在他正要准备让其杰作接受公众审视之际,想起了巴尔扎克的小说呢?难道他是害怕自己也会徒劳无功,他的“对现实的最完美的表现”会被证明是无法理解的吗?毫无疑问,他有这样的忧虑——马克思的个性是那种极度自信和痛苦的自我怀疑的奇怪的混合物。 [Wh5、6]
美国作家马歇尔.伯曼曾提到,在《未名的杰作》中最“值得玩味的讽刺”是:巴尔扎克并没认出该著所提到的那幅画是对20世纪抽象绘画的完美描述,这一事实不过是加深了读者的共鸣。“问题在于,一个时代在其中只看到混乱和散漫的地方,后来的或更现代的时代也许会发现意义和美丽,”伯曼写道,“因此马克思后期著作的开放性能够以那些更为‘完美的’19世纪作品所无法做到的方式,与我们的时代发生接触:《资本论》超越了马克思所处世纪中那些完美的作品,进入了我们时代的那种断裂的现代主义。”就像佛兰霍费一样,马克思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先锋文人。… 到写作《资本论》的时候,马克思正在从传统的散文向激进的文学拼贴艺术推进,将观点和来自神话和文学作品以及工厂视察员的报告和童话的引文并列在一起,这是庞德的《诗章》或者艾略特的《荒原》所采用的那种方式。《资本论》如同勋伯格那般不和谐,如同卡夫卡那般梦魇化。 [Wh6 ~ 8]
卡尔.马克思将自己看作是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一个辩证法的诗人。1865年7月,他给恩格斯写信,“不论我的著作有什么缺点,它们却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他透视人们的物质动机和利益,正是通过诗人和小说家而不是哲学家或政论家来实现的。 [Wh8、9]
马克思一直认为,伟大的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洞察力超越了他们的个人偏见。 [Wh9]
如果他想写的是一本传统的经济学专著,那么他早就这么做了。然而,他更为雄心勃勃。伯曼将《资本论》的作者描述为“19世纪最受折磨的巨人之一,属于贝多芬、戈雅、托尔斯泰、易卜生、尼采、梵高等人的阵营,这些人让我们疯狂,正如他们让自己疯狂一般,然而,他们的痛苦产生了许多我们如今仍然赖以为生的精神资产。” [Wh9、10]
马克思的文学根底
尽管《资本论》通常被归入经济学著作,可是要知道,卡尔.马克思是在哲学和文学领域进行了多年艰苦的准备工作之后才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正是这些思想基础支撑着经济学研究的计划,正是他个人的疏离体验增强了他对如下经济体制的分析力度:这种经济体制使人与其他人以及他所居住的这个世界疏离,在这个世界中人受到非人化的资本和商品的可怕力量的奴役。 [Wh13]
马克思最早的梦想是文学。在柏林大学读法律的时候,他写了一本诗集,一个诗体剧本,甚至还写过一部小说《斯考尔皮昂和费利克斯》,这是受了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的感染,兴奋之中突发奇想而成的急就章节。 [Wh17、18]
马克思在大学里“养成了对我读过的一切书作摘录的习惯”,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这一时期他的阅读书目显示了他在思想探索上异乎寻常的广阔视野。… 这种兼收并蓄、兴趣博杂以及经常显得散漫离题的研究风格同样使得《资本论》的旁征博引不同凡响。… 其中对德谟克利特的描述看起来很像是一幅自画像:“西塞罗称他为博学之士。他精通物理学、伦理学、数学,各个综合性科目,各种技艺。” [Wh21、22]
马克思学生时代曾经着迷于劳伦斯.斯特恩那本情节极度离奇的小说《项狄传》,三十年以后,他在《资本论》中找到了一个主题可以让他模仿斯特恩所开创的那种松散而不连贯的风格。如同《项狄传》一样,《资本论》充满悖论和假设,深奥的解说和怪诞的傻话,断裂的叙述和奇妙的怪事。 [Wh76]
论工作日的这章是全书中最长的章节之一,它是恐怖故事的一个简编,马克思用与之相切合的哥特式文体将其表达出来。… 在七十多页的血泪控诉之后,他得出了结论:“吸血鬼决不罢休”。… [Wh87]
… 如果这些人物不存在,那么查理.狄更斯也许就不得不把他们编造出来了。《资本论》中的很多内容有着狄更斯式的特征。马克思偶尔会直接表示对他喜欢的作家的赞许。 [Wh114、116]
1878年曾经拜访过马克思的一位来自芝加哥论坛报的采访者如此写道:“他的谈话并不是直线一条,话题变化之多就像他书架上每本都不相同的书籍一样。”“通常根据一个人读的书就可以评价这个人;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粗看一眼就发现莎士比亚、狄更斯、萨克雷、莫里哀、拉辛、蒙田、培根、歌德、伏尔泰、潘恩,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蓝皮书;俄文、德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的政治和哲学著作等等,你就会做出自己的结论了。”确实要用上“等等”:1976年希.萨.柏拉威尔教授写了一本厚达150页的书,专门讨论马克思所引用的文学作品。《资本论》第一卷出现的引语来源有《圣经》、莎士比亚、歌德、弥尔顿、伏尔泰、荷马、巴尔扎克、但丁、席勒、索福克勒斯、柏拉图、修昔底德、色诺芬、笛福、塞万提斯、德莱顿、海涅、维吉尔、朱沃诺、贺拉斯、托马斯.莫尔、塞缪尔.巴特勒,以及引述有关“暗月狼人”和吸血鬼的恐怖故事、德国通俗读物、英国浪漫小说、流行民谣、歌曲和韵律简单的诗歌、通俗剧和滑稽戏、神话和谚语。 [Wh116、117、118]
即使如此,奇怪的是,甚至很少有人会将这本书视作文学作品。 [Wh119]
一个阻碍因素可能是,《资本论》的多重结构使得读者无法轻易对其做出归类。这本书可以作为大部头的哥特式小说来读,… 也可以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通俗剧来读…;或是作为一个黑色滑稽剧来看 …;或是作为希腊悲剧来读 …;或者也可以作为一个反讽的乌托邦来读,… [Wh119、120]
语法转位、讽刺与隐喻
马克思总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 在路易十八时代,宪法是国王恩赐(钦赐宪章);在路易.菲力浦时代,国王是宪法的恩赐(钦赐王权)。一般来说,我们可以发现,主语变为谓语,谓语变为主语,被决定者代替决定者,这些变化总是促成一场革命 … 国王创立法律(旧君主制),法律创立国王(新君主制)。 [Wh25]
这个简单的语法上的转位也揭示了德国哲学的缺陷。黑格尔已经认定“国家观念”是主体,社会是其客体,然而,历史表明的却正好相反。将黑格尔颠倒一下,问题就解决了:宗教并没有造就人类,而是人类造就了宗教;宪法并没有制造人民,而是人民造就了宪法。 [Wh25、26]
为了恰当处理资本主义的混乱逻辑,马克思的作品充满了反讽,这种反讽在过去一百四十年没有引起大多数学者的注意,例外的是美国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 威尔逊认为《资本论》是对古典经济学的一种戏拟,…“马克思在处理这个主题的时候,变成了一位卓越的讽刺大师。毫无疑问,他是继斯威夫特之后最伟大的讽刺作家。两者有许多共同之处。” [Wh121、122]
威尔逊的这段颂词看起来如此夸张和完全不可信,以至于必须要有证据才行。因此,我们转向马克思逝世后出版的《剩余价值理论》,所谓的《资本论》第四卷,… 马克思指出,每个可以想象得到的工作都是生产性的,并继而试图用一个明显荒诞的例子来证明这点。 [Wh122]
“哲学家生产观念,诗人生产诗,牧师生产说教,教授生产讲授提纲,等等。犯罪生产罪行。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最后这个生产部门同整个社会的联系,那就可以摆脱许多偏见。犯罪不仅生产罪行,而且还生产刑法,因而还生产讲授刑法的教授,以及这个教授用来把自己的讲课作为‘商品’投到一般商品市场上去的必不可少的讲授提纲。…” [Wh122、123]
或者,如沃尔夫所提问的那样:“如果马克思是要完成他给自己设定的思想任务,那么他为什么必须要用他那种方式来写呢?” 如果他希望写出一部简明易懂的古典经济学的作品,那么他是可以这么做的,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1865年6月他所做的两个讲演,后来(在1898年)以《价值、价格和利润》为名发表了,这篇文章对他的商品和劳动价值理论作了简明而清晰的概述:“…” 这篇文章无论其作为经济分析的价值多么高,都能够让聪明的小孩所理解:没有复杂的比喻或形而上学,没有令人困惑的题外话,也没有华丽的文学词藻。《资本论》讨论的同样是这个主题,那么为何在风格上却如此迥异呢?难道马克思突然失去了做出清晰表达的能力么?显然不是:… [Wh126 ~ 128]
隐喻的作用是通过将事物的特质转移到其他事物,将熟悉转化为陌生或者相反,从而使我们重新看待这个事物。路德维克.席尔瓦是墨西哥的一个马克思的批评者,他强调隐喻作为一种转移在词源学上的意义,指出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一个异化的过程,它将生命从主体替换为客体,从使用价值替换为交换价值,将人变为畸形。按照这种解读方法,马克思《资本论》的文学风格并不是一个多彩的虚饰,用于不如此就会令人生畏的经济学论述之上,如同厚面包上的果酱;而是用来表达“事物的虚幻本质”的唯一合适的语言,一个不能局限在现存的诸如政治经济学、人类学或历史学这些学科界限和传统内的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事业。 [Wh128、129]
《资本论》与辩证法
1857-1858年冬天,马克思兴奋地撰写着后来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经济学笔记,… 他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1873年)的后记中重新提到了这个主题,他写作这个后记是为了维护这本书的辩证风格。 [Wh101]
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 [Wh101]
徒劳的希望:几乎在一个半世纪以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辩证法的运用仍旧是一个引起激烈争论的问题。辩证法来自于他早期对黑格尔所作的研究,后者综合了许多以前的辩证法形式(从芝诺的悖论到康德的批判),并将其纳入到可以被恰当称为理性的自我生成的过程。黑格尔本人称其为“从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的东西中把握肯定的东西”,把握矛盾并将其整合到新的更为丰富的观念中去。虽然每个观念都是该观念所处的不那么发达阶段的产物,但自身也包含着更为先进的观念的萌芽。 [Wh101、102]
马克思写道,“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他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在1873年为《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所写的后记中,他回忆起,将近三十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他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 [Wh102]
“但是,正当我写《资本论》第一卷时,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 … 把黑格尔当作一条‘死狗’来对待。因此,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法。” [Wh103]
不过,马克思也知道,这些辩证法的卖弄具有额外的使用价值。1857年马克思写完论印度暴动的文章(他在文中暗示,雨季一旦开始,英国就会开始撤退)之后,他向恩格斯坦陈:“可能我会出丑。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应用一点辩证法总会有所帮助。我当然是把我的论点说得在相反的情况下也是正确的。”当辩证法得到如此运用时,它也就意味着永远不必承认自己是错的。 [Wh103](www.daowen.com)
甚至连《资本论》中明显是最不含糊的预言(资本主义即将灭亡)也因此可以躲避那些试图篡改它的人所作的攻击。… 大多数读者由此推论说,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行将就木,如果考虑到马克思曾经对每一次新的金融危机作出乐观的预言,那么可以说,这是合理的推论。(“我认为,现在的情形肯定很快就会导致震荡。”)然而,对于马克思来说,这将是一个令人惊讶的设想。他自己对经济生产的不同历史阶段所作的描述——原始共产主义、古代、封建的、资本主义的——注意到每个历史时期在被下一个取代之前都持续了许多世纪,有时甚至上千年。马克思也承认,资本主义比起以往任何模式来说要更有活力,正如他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的:“…”那么,他怎么会相信这股了不起的力量会在一两个世纪之后就会消失呢? [Wh104]
可是,最终甚至连威尔逊也失去了立场。在先是赞扬了马克思敏锐的心理洞察力并将其提升到讽刺天才之列,而后不久,他就对“隐藏在马克思的世界观下面的心理学动机的生硬”提出了抗议,抱怨《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只是玄学家的创造”。这听起来非常像那些评论《资本论》第一卷的文章,后者指责马克思的“黑格尔式的诡辩”,马克思对于这个指责是欣然接受的,他承认在《资本论》中卖弄黑格尔的表达方式。 [Wh125、126]
马克思的新闻工作的特点是无畏的斗争性,这可以解释为何他成年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流亡和政治孤立中度过的。 [Wh23]
没有完成的、不完整的作品
马克思从未完成其杰作,其实这样正好。《资本论》的第一卷是唯一在马克思生前出版的,随后的其他几卷都是在他去世后,其他人以其书房里的笔记和手稿为基础加以整理而成的。 [Wh11]
《资本论》的第二卷出版于1885年,1894年出版了第三卷,也是恩格斯编辑的。通常被称为第四卷的“剩余价值理论”(1905年)是根据卡尔.考茨基从马克思19世纪60年代所作的关于经济学史的笔记编辑而成的,这些笔记主要是从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等人的作品中所做的摘录。 [Wh71]
总之,《资本论》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不完整的作品。我们可以回想一下,马克思最初的计划是要写六卷的。用马克思主义学者马克西米利安.吕贝尔的话来说,“我们面前并没有一部由已经永久编订好的经典所组成的马克思主义的圣经”。你不得不强调这一点,因为许多共产主义者将其视为圣书,认为马克思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没有说的一切都是不正确的。这两种观点都站不住脚:… 经济学家迈克尔莱博维茨指出,“马克思发现了新大陆,这是个辉煌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正确地描绘了其全部地形。” [Wh71、72]
难以读懂的巨著
《资本论》中的断裂叙事和极端的不连贯被许多潜在读者误认为是毫无形式、无法理解。 [Wh10]
简单说来,《资本论》完全是自成一格的。在它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丝毫和它相似的作品,这可能就是它一直被忽视或被误解的原因了。 [Wh129]
马克思在他的前言中已经预料到这种反应了。“… 除了价值形式那一部分外,不能说这本书难懂。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想学到一些新东西、因而愿意自己思考的读者。” [Wh131]
就连恩格斯也缺乏信心。当《资本论》正在排版时,他提醒马克思说,在阐述理论观点的时候没有将其分成具有独立标题的更短一些的章节,这是个很大的缺陷。“这样,看起来就可能有点像教科书,但是对广大读者来说要容易理解得多。读者,甚至有学识的读者,现在都已经不再习惯这种思维方式,因而必须尽量减少他们阅读的困难。”… [Wh132]
其他的崇拜者也发现当他们费力阅读前面比较晦涩的章节时,眼睛会变得迷迷糊糊的。 [Wh133]
《资本论》首次出版后反响寥寥,这完全是因为读不懂而非政治上的敌意。马克思有些不安,称“我的书没有引起反响,这让我烦躁不安”。 [Wh133]
《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1000本用了四年时间才卖完。 [Wh135]
马克思.燕妮写道:“恐怕没有一本书是在比这更困难的情况下写成的 … 如果工人们知道,为了完成这部只是为了他们和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写的著作,曾经不得不作出多大的牺牲,那么他们大概就会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可是,想想这本书的长度和难度以及陌生的主题,他们如何能做到这点呢? [Wh135]
在他生前没有出现英文版 … [Wh138]
那些最需要这本书的人是最不可能理解它的,那些能够读懂它的知识精英又无意读它。 [Wh139]
墙内红花墙外飘香
萧伯纳没能成功地向他在1884年加入的费边社的同仁宣传马克思的福音。他的朋友威尔斯将马克思贬斥为“一个乏味的自我中心者,一个恶毒的理论家”,他“给人类最廉价和最低级的冲动提供了一种装腔作势的哲学姿态”。费边社的成员在其主要理论家西德尼.韦伯的影响下,将英国社会主义从阶级斗争和革命等理念导向如下的信念:随着普选权的出现,现存的英国政府将制定社会立法来改善工人阶级的福利,提高经济体制的效率。这也变成了工党在1900年所形成的主导信条。有个古老的趣解,认为工党更多地受惠于卫理公会而非马克思,这也许只是个夸张的说法:工党的支持者及其成员,其中包括许多社会主义者,也许会称自己为马克思主义追随者,如果不说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话;1947年该党甚至发行了《共产党宣言》的重印版,“承认受惠一直鼓舞着整个工人阶级运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可是工党领袖一直坚持哈罗德.威尔逊的观点,认为马克思的遗产无关紧要,也许事实上还可能对一个中间偏左的立宪党构成危害。 [Wh144、145]
在马克思的故乡德国,他的思想在德国社会民主党于1891年在爱尔福特召开的代表大会上成为主导意识形态。可是在爱尔福特会议制定的纲领分成了不同的两个部分,预示着革命者和修正主义者之间长期的斗争。第一部分是由马克思的信徒卡尔.考茨基起草的,重新表述了为人熟知的来自《资本论》的理论,比如垄断的趋势和无产阶级的悲惨境地;第二部分是由爱德华.伯恩斯坦写的,主要处理的是直接的政治目标:普选权、免费教育、累进所得税。伯恩斯坦19世纪80年代生活于伦敦,受到了早期费边社的影响:罗莎.卢森堡抱怨说,伯恩斯坦“用英国人的眼镜来看世界”。 [Wh145]
伯恩斯坦在爱尔福特代表大会之后的十年中公开否定马克思的大部分思想遗产,贬斥其价值理论是“纯粹抽象的概念”,未能解释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关系。考茨基起初还不大情愿批评他的老战友,有时看起来甚至是在鼓励他:“你已经推翻了我们的策略,我们的价值理论,我们的哲学;现在一切取决于你正在思考的用以代替旧思想的新思路了。”到了19世纪末,伯恩斯坦的意图就太过于明显了。资本主义远远不会被不可避免和即将到来的危机所推翻,它有可能持续发展并给大众带来更多繁荣景象。如果对其加以合理控制,他实际上也许会被证明是社会进步的动力: [Wh146、147]
“因此,认为当今社会的发展表明有产阶级的人数出现了相对或确实是绝对的减少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他们的数量无论从相对上还是绝对上来说都增加了 … 社会主义的前景依靠的不是社会财富的减少而是增加。” [Wh147]
尽管德国社会民主党继续将自己界定为一个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组织,但在实际上它已经变成了由渐进主义者和专家治国论者领导的日益成功的议会政党。 [Wh147]
《资本论》的俄文译本在1872年春天面世,它得以经过沙皇的审查的原因是,这本书对俄国毫无意义,因此不可能具有颠覆性(尽管他们因为担心有可能引起个人崇拜而去掉作者的照片)。他们断定这本书如此费解,以致“几乎没有人会读它,能理解它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可是印刷的3000册中的大部分在一年之内就卖完了。 [Wh136]
甚至连马克思这样擅长讽刺的行家,若是知道自己的命运,肯定也会不得不发笑了(或者最起码会苦笑):一个在自己的国家没有获得什么荣耀的先知,就更别提在他所寄居的英国了,因他的启示而爆发的那场剧烈的社会变革,还是出现在他根本就没预料到的地方——俄国——一个在其《资本论》中几乎没有提到的国家。 [Wh147、148]
资本主义存有系统缺陷
然而,在《资本论》出版后的半个世纪中,庸俗经济学家根本没有兴趣来反驳马克思,更倾向于忽视他。他们将资本主义体制视为一个永久的必要性,而非一个暂时的历史阶段,在其内部包含着自身晚期病症的根源。 [Wh175]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经济上的波动和严重的失业迫使人们开始反思并不得不作出一个迟到的承认:资本主义毕竟也会有系统的缺陷。有些经济学家甚至开始质疑这种缺陷是否会永远存在并且不可改变。 [Wh176、177]
凯恩斯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他挑战了认为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天生趋于自我平衡这个概念。那种认为失业会迫使工资降低并从而恢复充分就业的观点在个别公司或行业也许是正确的。可是,如果所有的工资都被削减,那么所有的收入也将会降低,需求也会停滞,这样也就不会刺激雇主来雇佣更多劳工。 [Wh177]
在凯恩斯之前大多数经济学家将资本主义偶尔出现的危机视为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差。凯恩斯则将这些危机视为不稳定的体制无法逃脱的节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可是凯恩斯将马克思贬斥为来自“经济学思想的底层世界”的怪人,其理论是“没有逻辑的,过时的,从科学上来说是错误的,对现代世界没有好处和可行性的”。鉴于马克思对于古典经济学家的批判和凯恩斯自己对那些后继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的批判之间的相似性,凯恩斯的指责的猛烈程度是令人惊讶的。正如罗宾逊在1948年所写道的: [Wh178、179]
“在他们两个人那里,失业都发挥着重要作用,资本被视为自身携带自我衰败的种子。从否定的方面来看,就反对正统的均衡理论而言,他们各自的系统是站在一起的,现在的情况是,在马克思主义者和学院派经济学家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如此之多的共同之处,这使得讨论成为可能。尽管如此,仍旧很少有英国的学院派经济学家对马克思进行认真的研究。” [Wh179]
毫无疑问,有些人还是受阻于他那种风格上的不透明。尽管罗宾逊自己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二卷中的危机理论与凯恩斯的很相似,可他还是承认“我也许过于强调了这种相似性。《资本论》的最后两卷 … 极其晦涩,可以引发各种阐述。水是黑的,由此产生的情况是,凝视它的人也许只会看到自己的脸。” [Wh179]
不过,导致忽视马克思和凯恩斯之间联系——实际上是完全忽视马克思——的主要原因可能是政治性的。凯恩斯本人是自由主义者而非社会主义者,… [Wh180]
奥地利出生的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是一个极重要的例外。资本主义没有比熊彼特更为热情的捍卫者了,他在很多美国企业家眼中仍旧是一个英雄,可是他在其名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中一开始就用了54页的篇幅评价了马克思的成就,这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于资产阶级的颂扬一样,是出乎意料的宽宏大度。他承认,作为预言者,马克思“眼光有误,分析有错”,特别是认为工人将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的预言。然而,“马克思对工业变化的过程看得更为清楚,对其关键作用的认识,比同时代的其他任何经济学家多要全面”,因此成为“第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能够看到并系统教授经济理论如何可能变成历史分析,历史叙事又如何变成有系统的历史”。过了几页,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资本主义能够存在下去吗?”他的回答是:“不。我不这么认为。”… 他的观点是,资本主义创新(新产品,创造产品的新方法),是一种“创造性破坏”的力量,对它自己而言,也许最终会变得过于成功,因此也是过于具有破坏性的。 [Wh180、181]
到了20世纪的最后十年,熊彼特和马克思的预言式的警告看起来似乎已经遭到挫败。共产主义正经历着低潮,自由主义的美国式资本主义似乎可以安稳地占据统治地位,也许是永远持续下去。弗朗西斯.福山在1989年声称,“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不仅只是冷战的终结,或战后历史中某个特定时期的结束,而是如下历史的终结,即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然而,历史很快就回来报仇了。到1998年8月,俄国经济彻底崩溃,亚洲出现货币崩溃,遍布全球的市场恐慌使得《金融时报》发出了如下的疑问:我们是否已经“仅在十年时间内就实现了从全球资本主义的胜利向危机”的转变。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重回<资本论>》。 [Wh181、182]
冷战期间,当共产主义国家将马克思的作品当作圆满而正确的圣经来尊崇的时候,这场斗争的另一方则斥责他是魔鬼的化身。然而,随着柏林墙的倒塌,他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获得了新的崇拜者。右翼经济学家裘德.万尼斯基在1994年写道,“我们还不能太急于庆贺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虽然我们的世界比起他所处时代的世界流动性更强,可是更新的过程并非有保障。马克思所正确指认的反对力量还必须由接下来的每一代人来加以征服,这是我们如今所面对的巨大任务。” 万尼斯基创造了“供应学派经济学”这个短语,他的理论认为生产而非需求是繁荣的关键,他是将《资本论》作为其理论的主要灵感来加以引用的。… [Wh183、184]
甚至《经济学家》的记者约翰.米克斯维特和阿德瑞恩.伍德里奇这样热心鼓吹资本主义的人,也承认从马克思那里所得到的益处。他们在《完美的未来:全球化的挑战和隐含承诺》中写道,“作为社会主义的预言家,马克思也许会过时,可是,作为‘国家之间普遍的相互依赖关系’(这是马克思对全球化的说法)的预言家,他看起来仍旧具有惊人的重要性 … 他在150年前对于全球化的描述在今天仍旧很敏锐。”[Wh187]
资产阶级的衰落和无产阶级的胜利还没有实现。可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错误或者说未能实现的预言,被他揭示资本这头野兽的本质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尖锐的准确性所消除和超越了。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资本论》对于控制我们生活的那些力量及其所产生的不稳定、异化和剥削的生动描绘,将永远不会失去其共鸣,也不会失去将世界置于焦点之下的能力。正如1997年《纽约客》上的那篇文章的结尾所写道的,“只要资本主义还存在,他的书就值得阅读。”马克思根本没有被埋葬在柏林墙的碎石之中,也许现在他正在显露他真正的意义。他仍然能够成为21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 [Wh188]
(陆宗骐摘录,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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