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贵族教育前,自然得先为贵族正个名。贵族这词在中文里,意思多变。春秋战国的贵族、魏晋时的贵族再到当下讥讽人用的“哟,您是贵族”,意思大大不同。
且说西方世界贵族。欧洲上古的贵族教育,是很精神性、宗教性的,所以上古地中海东部的教师,多是祭司担任。古埃及图特摩斯法老征服一个地方,就让那地方的王子跟自己回去接受教育,领会精神,知道在埃及,如何如何为荣,怎么怎么为耻,做埃及法老的好子民。这就是训导为主,传授知识相应就少些。但也得说句公道话:那会儿知识确实不多,巫术倒不少。
古希腊城邦大多讲民主,公民当家,但没成体系的贵族:僭主制是遭人恨的。希腊人的公民教育,讲究身体为先:倒不是为了做雕像模特显摆肌肉。因为希腊气候炎热,大家穿衣服少,户外活动又多,动辄去广场做演讲、朗诵戏剧;农业差,航海多,战时又是全民出征,做这些事,都得有个好身体。所以古希腊上等公民的教育,便是锻炼身体、跳舞、音乐,再是基本政治理论(教你怎么表决)、修辞学(教你怎么说话)、基本的战术素养、航海学等等,学以致用,每个公民都用得上。所以我们如今看古希腊雕像的肌肉线条,是他们公民教育的副产品。
又古希腊时,科目分类还不多,所以大多都是通识教育,所以通常聊着哲学,什么东西都教了。比如菲力二世给亚历山大大帝请老师,就请了大宗师亚里士多德。结果亚历山大有两件事极有名:一,爱读他师父做过注解的《伊利亚特》;二,跑步是一等一的牛人,没事办个祭典就跟人玩赛跑。迦太基人一代名将汉尼拔,仗打得精,罗马人为之风声鹤唳,但本身资质也了得:能说极流利的希腊语,能读善写,对希腊战史研究深入,跑步、击剑、骑马都极佳。
古罗马共和国时期,有豪门家族,但大多也得做亲民状,而且彼时上等人家的教育,大多随希腊公民教育:舞蹈、音乐、修辞学、打架,等等。
后来欧洲入了封建时代,封地列爵,就有爵爷了。法语伯爵是comte,按拉丁语原意是“君王的伙伴”,有封地,算大地主;侯爵与伯爵最初的区别,是封地多在边疆,军权更重;公爵则在中枢,封地也肥美些。于是,中世纪欧洲的贵族,说白了,就是分封各地的地主。平时农忙,战时随征。既然如此,贵族们的教育,也得偏于实用:得会骑马,得会马上决斗,还得学着怎么打赢决斗而不弄死对手——因为中世纪骑士打仗,许多时候陛下不发军饷,打仗很是亏本;要挣钱,得把对方打落马下,可以勒索赎金。
大概11世纪到12世纪,欧洲贵族立了些规矩。中央宫廷与地方城堡有各类觐见规程,于是大小贵族都以宫廷礼仪为榜样。仿着宫廷做派,就成了“有教养,好品味”,于是贵族家的孩子,少儿时就接受一种上行下效的教育:
学说宫廷式的语言,学习宫廷式的仪态。通常会有位出身上流、受过教育的夫人,看着他们,身边再布满仆人。
贵族日常所受最多的教育,是举手投足、说话做事的仪态。那时候的看法是,只要“像个宫廷贵族”,那就“是个贵族”了。真正宫廷里的王子们,一会说话,就会被开始教授仪态和品德。比如英国贵族的孩子,一度靠听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来学习用词说话。
等孩子把举手投足、日常问候的礼仪学烂熟了,便是舞蹈、唱歌和音乐,以及学下象棋——12世纪,欧洲人学下国际象棋,似乎主要是冲着教育去的。到此之前,男孩女孩基本都这么一路过来。
孩子到了六七岁,男女开始分班了。男孩要学习读写,除了当地语言,通常还有拉丁文。女孩子学习读写就闲散多了,而且拉丁文并非必修。男孩得学习骑马、射猎、使用各式武器,最晚从14岁开始,男孩得学习一些骑士的基本功:锻炼身体以便穿得起盔甲,锻炼使剑和投枪。女孩不学打架,但也得学骑马,好比如今的姑娘得学开车。会有女侍或贵族夫人教授女孩如何持家,如何缝纫。12世纪挂毯艺术盛行时,全欧洲贵族姑娘多少也得会点这个——至少得学会在手帕上,缝自己家的徽章吧?
贵族男孩几乎都得学拉丁文,但不太学算术,因为,“算术是商人做的事!我们才不学呢!”
所以呢,这就是中世纪的贵族教育:仪态、举止、骑士风范。下跪鞠躬舞蹈使剑都得风度翩翩,打架够狠,说话不能土气。书本教育并不多,因为在谷登堡大搞印刷术前,全欧洲都缺书。学者也有,但大多在大学里,而且,中世纪欧洲搞学术研究的,大多并非贵族,教士占比例不小。当然这是闲话。
文艺复兴之后,科技腾飞,时代变革。到16世纪,披甲的骑士成了中古遗物;与此同时,人文主义发展,这时,欧洲贵族们开始尴尬了:他们不再有骑士风范的威严,学击剑似乎也打不了仗了;在知识浪潮中,难免显得有点土鳖了。
然而这时候的贵族们,还是得摆着“兄弟是骑士传家”的老范儿,虽然遍身盔甲、叮当作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盔甲兵刃,许多是做个装饰用。意大利的新兴富豪,法国的廷臣,英国的爵爷们,便格外重视“正确的宫廷仪态”。阳刚的战场之气减弱了,闲雅的贵族范儿流行了。好有一比:扳指这东西,最初是射箭用的,清初骑射立国,八旗子弟都戴;但到晚清,不用上阵打仗了,对扳指材质却还讲究:那就是传统了。不射箭,但要戴着好看啊。
在1500年,也就是达芬奇48岁、米开朗琪罗25岁、拉斐尔17岁那年,佛罗伦萨的贵族应当具备的是:会跳舞,懂音乐,会辩论,懂一些拉丁文,会说一些警句;男士应当懂得陪伴女士,抖机灵,学识渊博(虽然不一定是书面知识)但有趣味;表现出互相尊重,恰如其分的殷勤,说一些奇闻野史,讲些段子;得通晓希腊文学与拉丁文学、历史、哲学,会吟诗,会骑马。舞蹈和音乐的教育日益优先。一言以蔽之,你所受的教育,得够你参加各类聚会和谈话。如果你谈起实用的事儿,会被嗤之以鼻,“一定是新上来的小户人家”。(www.daowen.com)
在16世纪的英国,贵族相信大学根本教不了什么东西,只能让你成为一个小资产阶级。1594年,安托万内·德·普鲁维内尔先生在巴黎开了个贵族学院,教你骑马、击剑、仪态、弹鲁特琴、画画、数学、文学、诗歌、历史。这事儿得到了法国宫廷的支持,比巴黎大学红多了。
所以,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教育,大概可以这么描述:当贵族地主们没必要再为了打仗练骑士范儿后,便以日益精致化的仪态,来维持自己的姿态。意大利作家巴尔达萨雷·卡斯提利奥内如是说:
“用精心修饰的、合乎舞台规模的外部形象,来反射内心的贵族性。”
是的,不太好听,但那时的贵族教育,就是教育你“仿佛上舞台般演得得体,来显得像个贵族”。
到18世纪,欧洲贵族们大势不妙。众所周知,那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主义世纪,在法语里叫做“光明世纪”。旧贵族制度被认为是黑暗的,“人人平等”被提倡起来。贵族教育也有些尴尬,结果就是巴黎的贵族学校,开始在课程里加上经济和农学。老贵族们气坏了,觉得真是有辱斯文:我们贵族人,怎么能学这种仕途经济呢?!
英国在18世纪,流行所谓“大陆旅行”。比如你是个英国地方贵族出身,那么你会在成长中学到意大利语与法语,到一定年纪了,满欧洲去游历一番,回来了,有了宫廷仪态,最好还能说一口漂亮的法语,好,你就能去当文官,当大使,当校长,当法官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18世纪后期,大革命前夜,先前那种闲雅的宫廷风度贵族教育,被新一代认为是惺惺作态,毫无价值:每天教育,就教你骑马摆造型,说些漂亮奉承话,有个鸟用!老贵族们痛心疾首,觉得新贵族都是暴发户,可是新贵族觉得老贵族都是地主土鳖,不知道世界多大。
18世纪到19世纪,资产阶级接掌权柄后,老式贵族教育就真的到头了。19世纪的法国,经过大革命折腾后,传统贵族折了大半,顶着贵族头衔的大多是新兴资产阶级,比如《基督山伯爵》里写得明白:银行家、军人都能有爵位,大富豪买个岛都有爵位。这就甭提了。当然,您不能小看这类新暴发户贵族。越是暴发户,越怕别人看轻。所以19世纪中期,英国和法国,都有些新贵族提倡贵族教育,其实是一种混合产物:除了骑马、跳舞、音乐、上台表演般的宫廷仪态,还要掺杂新学问,结果多少有些滑稽。因为老英国贵族许多的教育,比如射猎、骑马,是为了住在乡下的贵族准备的;许多伦敦金融新贵也学猎赤狐,听着就是附庸风雅搞笑。
当然也有真的老贵族传家,虽然没了荣光和财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做做乡绅,开开舞会,写写书,做做翻译,养养马,挺好。19世纪英国许多翻译家、教授和学者,家世都好。当然这里有些讽刺:老英国贵族是鄙夷大学的,觉得仕途经济没意思;维多利亚时期的新兴贵族则鄙夷老英国贵族,觉得他们陈腐无趣。到一战和二战时,新老贵族的子弟参军,大家就忽然回忆起老英国式的荣誉、祖国、家族,开始彼此欣赏起来了。
喏,这就是欧洲式的贵族教育。在贵族们确实还封疆裂土的全盛时期,所谓贵族教育,大多是教你怎么仪态端正、礼貌周到、骑马击剑,做个好骑士。
当贵族地位开始衰落时,贵族教育便是华贵细腻的宫廷礼仪,用高雅的舞台腔来生活。即是说,真正的贵族教育,其实是摒弃实用的——贵族才不用考虑生活呢。
美国第二任总统亚当斯先生说道:
“我必须研习政治与战争,于是我的儿子能有自由学习数学和哲学。我儿子学了数学、哲学、地理、自然、历史、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后,我儿子的儿子才有机会学绘画、诗歌、音乐、建筑学、雕塑、挂毯和瓷器。”
这个历程倒过来,便是事实上的历史。最早,贵族们研究绘画、诗歌、音乐、建筑和挂毯;资产阶级开始学习航海、商业、农业、算术;再后一代人,便研究最实用的政治与战争……当然,亚当斯先生说这话,证明人们永远对“贵族教育”抱有一种美好期许。的确,那是田园牧歌式的,完全不用为实用考虑的美好存在,当然,那也只存在于田园牧歌式的非工业时代。
所以,一切掺杂了实用学科的所谓贵族教育,都是吹嘘。因为您看:18世纪的贵族,可是连经济和农学都觉得不能接受的。最正统的贵族教育,那就是骑马击剑、仪态万方地,做一个地主乡绅好骑士,随时预备伺候夫人们舞会、跟随陛下出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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