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行车的体验很奇妙：平野广袤纯绿，油菜花田金黄。四野太低，天空寥廓，宏大的云像巨大的棉花糖在头顶飘荡。阳光好时，你甚至看得见前方平野上的乌云、其下的雨和彩虹。你站在田野里，看不见轮廓鲜明的线条，只有大片的绿色草场、大段的运河、大头大头的牛。体积比轮廓更明白，色彩比线条更显著。

英国人和法国人都觉得诺曼底和布列塔尼是自己的地盘，说来也不奇怪。法国人逻辑里，布列塔尼和诺曼底都是法国本土，欧洲大陆的北岸，跟英伦岛国隔着海呢；英国人逻辑里，他们的国王先就是诺曼公爵，渡海北上占了三岛，这片土地本就是他们的。对第三国的游客而言，只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利好：与法国其他地方打死不肯说英语不同，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人的英语相当好，口音也不奇怪——当然，他们的法语口音很奇怪就是了。

以前尼德兰人填海造陆时，法国人嘲笑说荷兰就是片沼泽，山猴子的国家：你可以在树上攀援过整个荷兰，脚不用沾地。实际上也是如此。欧洲大陆靠北海那段儿，大多是低湿的平原，由河水冲积而成。因为坡度偏缓，河水流得慢，河面上经常水气缭绕，月光下常见到幽蓝的河雾。海岸线雨雾密布，一天见到四小时阳光便是好天气。但法国人自己的诺曼底，其实也是这德行。诺曼底几处见得到北海的地方，海的颜色都呈浅灰蓝色，而不像地中海春夏般的一味深蓝。因为海的颜色和阳光有关，北边的海雾略一遮挡，阳光便不成了。

19世纪，诺曼底出过两个大才子。一是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语文课本里的名作《我的叔叔于勒》，故事主线就发生在一次诺曼底海游轮船上：一家人去泽西岛，看见海上的紫色阴影。泽西岛的地缘完美体现诺曼底的错综复杂处：这岛离法国本土近，却是英国领地；诺曼底人去那里旅游，既方便，又俨然“我们出国旅行了”。美国的新泽西，就是打泽西这儿来的——好比纽约，其实是“新约克”似的。

19世纪80年代，莫泊桑记录过这么个故事：

“我经常跟着克劳德·莫奈去寻找印象。他已不再是画家，而是猎人。他走着，身后跟着一群孩子，他们帮他提着五六幅同一题材但在不同时刻画的、因而有着不同效果的画。他随着天空的变化，轮流拿起它们。这位讨厌弄虚作假和墨守成规的画家，面对着他的画，等待着、窥伺着太阳和阴影，他几笔就把洒落的光线和飘过的云朵采集下来，快速放在画布上。我曾亲眼目睹他这样抓住一簇落在白色悬崖上的灿烂阳光，把它锁定在一片金黄色调中，使这难以捕捉的、耀眼的光芒产生令人惊异的效果。”

嗯，因为莫奈也是诺曼底人。他深深明白北方海与天空颜色之多变，所以才培养了他“即时作画，记录眼前瞬间所见一切”的爱好——于是不小心就促成了印象派。(www.daowen.com)

他在诺曼底最爱画的风景，在艾特达étretat镇的海滩上：那里有天然生成、鬼斧神工的白垩悬崖，以及水流制造的三个拱孔——你也可以管那个叫象鼻山。莫奈喜欢在这里作画，有时思想过于集中，1885年11月27日，潮水生了气，把他冲上悬崖壁，顺手卷走了他的画架、画布和调色板。现在你还可以找到《艾特达的马纳博特：水中倒影》这幅画：在蓝色与灰色交叠的天空里，加入了浅粉和橘黄，蓝绿之水里则有粉色波纹抖动。他的笔触犹如波涛涌动，从海中凭空生出悬崖来，融于海光里。这幅画可以当做诺曼底海洋的模范样本：欧洲南边的海洋，因为阳光明丽热辣，海水多呈纯一之蓝，只是随阳光与季节不同，蓝的程度有深浅。可是在欧洲大陆北边，风云多变，诺曼底蜿蜒铺陈的漫长海岸线上，海岬的折缺和阴影、阳光与云影很容易作用出多变的光线，于是，你经常得受困于蔚蓝的、深蓝的、浅紫的、深绿的、浅绿的、灰色的、白银色的，五彩斑斓的海洋。

艾特达镇上的馆子，饭菜很是诺曼底风格：白奶油炖煮的大锅贻贝，加了大量贝类的煎蛋饼，苹果酒，不像南部那么多香料，但靠着海的味道和苹果之甜，味道浓烈，煎蛋尤其扎实老成，很粗豪，蛋黄都出了沙瓤的感觉。

诺曼底最有名的，是为圣米歇尔山，按原有传说，8世纪时，此处是一个海中山岛，上建着大堆教堂，越建越高，如今就成了座教堂山。当年英国和法国打百年战争，圣米歇尔山始终屹立不倒，因为这地方一天有2/3时间涨潮，一涨潮就成了岛。英国人曾经趁退潮时跑去围山攻打，不料一涨潮，围山之军皆为鱼鳖，法国人就感谢上帝：淹英国人淹得好！

今日站在那山岛上，有点儿《魔戒》三部曲里，白色之城米纳斯提利斯的意思。教堂犹在，从最早期8世纪时的木顶结构，到13世纪的罗马式建筑都有，活脱是个建筑风格演变史课本。至今岛周遭都还是湿泥沙地，山岛上的唯一长久居民，是在角落里窥探着游客们的猫。

布列塔尼在法国西北，戳出一截在海上，最有名的是北部的所谓“大玫瑰海岸”：黄昏时去看，会看见玫瑰红色的花岗岩在海岸上星星点点，甚为美丽。有名的城市圣马洛在海岬上，周围有城墙——欧洲人不像东方，轻易不筑城墙——环绕居民区，一则以守，一则以攻。原来老年间，圣马洛这地方位置太好，海盗和英国人都觊觎，常来侵扰，偶尔还有段时间，成了海盗的驻扎地。于是海岸线遍布据点，居民闲时打渔，忙时打仗，而且自奉甚高：咱们是迎击英国侵略者的正义之师，可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圣马洛的天空不像南方似的火辣辣，倒有北国风味的湛蓝明净。但和诺曼底一样，因为靠着海，于是云层很低，水汽流动，忽晴忽雨。在海滩上站着晒太阳，猛可间就能见西面黑云铺天而来，赶紧躲咖啡馆去。圣马洛与英国人隔海相望，所以没那么多忌讳。他们日常饮食里，有和英国人类似的红茶，有英国式的土豆，当然还有法国本土华丽的奶油。店家自吹牛肉甚好，而且说得有理有据：老式法国人吃牛肉，喜欢沿海的牛。有一种理论是：沿海的牛，吃的牧草含海盐，牛肉更紧实有味。这地方海水极佳，深海动物多不说，还卖海水：据说可以治鼻塞。买一瓶，闻一闻：特殊味道倒是没有，但的确有股清新浓烈的，海的味道。